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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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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每当我看见人们牵着狗在我面前经过,我便会不由地多看两眼,看人的表情,看狗的表情。他们之间普遍有一种默契的宁静,像有某种东西在他们之间产生了关联。一种信赖,又或者,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你注意过人们和自己的狗说话时的样子吗?分明有某种天真或是纯粹的东西在我们的身体里复活。

    我有时会想,这或许就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能用金钱买来的爱。

    你买来一条狗,然后它就爱上了你。你只不过给它买了点狗粮,给了它一点清水,然后它会每天依依不舍地和你分别,在狂喜之中将你欢迎。无论你出去多久,是十分钟,还是十个月,它都会欢迎你,都会依恋你。

    它为什么需要这样做呢?是它们的基因里就埋藏着这样一种对人类天性的好感?还是,我们真的就具备了某种值得让它们如此信任并爱戴的品质?

    我听过许多该死的人类和伟大的动物之间发生的故事。有些人并不配得到这样的爱。一点点金钱,便拥有了另一个生命全部的、从开始到最后的爱。

    你能想象吗?可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本质。我们与它们交往,所有的,一切的本质。

    去年夏天,我和朋友去往京郊的一个流浪狗基地。在那里,我们看见了成百上千只狗在落日下飞奔。它们都是被这个城市抛弃的,或者,它们对于这个城市是多余的。它们兴奋地站在那里,渴望得到我们的爱抚。它们如此执著地想获得人类的爱,哪怕它们刚刚被人类所抛弃。你的注视,你的抚摸,令它们无比快乐。

    这真像一个凶猛的反讽。

    后来,一条六个月大的黑背,和一条几个月大的拉布拉多犬的黑色混种狗,被我们带了回来。它们不会说话,所以我们无法得到之前的信息。它们——有过怎样的童年?谁爱过它们,谁又遗弃了它们?我们统统一无所知。

    它们都有严重的皮肤病,还有一些心理问题。黑背后来长得很雄伟,然而它很怯懦,很胆小。遇见人时,它会因为害怕而狂吠,因为人们的靠近而小便失禁。人们究竟对它曾做过什么?我们不难猜到。而另一条狗则在小小年纪,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主人离开它时,它矜持地表示送别,你能看出它眼神里的内容,那是一双深沉的眼睛。它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是它最后的家。因为它往往还来不及示爱,便被通知离开。

    有一个词叫“丧家之犬”,常用来形容那些落魄到低谷的人类。可真正的丧家之犬是会令人心碎的。

    我也曾见过一个心碎的中年男人,很儒雅的样子,久久地凝视着别人在路边的狗,静静地抹泪。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家的狗也是这样的。它死了。

    有人爱狗,有人讨厌狗。有人用一些别人无法容忍的方式爱狗;也有人,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方式虐待狗。据说澳洲的土著居民在形容一个夜晚的寒冷时,会比划出三条狗的形状。因为他们用搂着狗睡觉的方式来抵御寒冬,而最冷的夜晚则往往需要搂上三条狗。而悲惨的故事呢?莫过于另一位朋友向我讲述的令人发指的桥段。一条流浪狗总在他家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吃的,翻得垃圾到处都是,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用荷叶包了一大块肉,在肉里放满大小不一的玻璃碴,丢在垃圾桶里。流浪狗因为饥饿而终究不舍那一大块肉,最后它满嘴是血,吃不下任何东西,慢慢疼死,慢慢饿死。那条狗哀嚎了一夜,血流到四五米开外。真是聪明的人类。

    这原本就不是一个单纯美好的世界。我们只能说,希望在前方。或许,它真的在前方。请允许我只能说或许。

    翻开那些描写动物的书,我们总能读到一些传奇的故事。《灵犬莱西》中不远万里的回家,《我和狗狗的十个约定》中淡淡的忧愁,《导盲犬小Q》里那只与主人相濡以沫的小Q,它们无不令我们情绪飞扬,并难以掩饰。

    可是,每一条狗都是美丽的吗?还是,那些狗都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

    友人家养了一条名叫壮壮的狗。如果说那些狗都是明星,都是英雄,是超出了普通狗的非凡一族的话,那么壮壮就是一条很家常,很平庸,很讨厌,甚至讨厌到让你觉得一无是处的狗。因为它总是惹麻烦,惹很大的麻烦。

    我们先说一说它年轻时的“光辉事迹”吧。

    壮壮大概是一条拳师犬和京巴犬的串儿,小矮个子,毛色黄中混白,脸就像被人打扁了一样。它的来历很是诡异。十年前,有一个男孩恋上了友人的姐姐,都是如花的年纪,男孩从街边买了条狗,讨友人姐姐的欢心。年轻女孩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何况是毛茸茸的小生命呢,就偷偷地在宿舍里养了一段时间,取名叫壮壮。后来男孩离开了,壮壮却留了下来。友人姐姐将壮壮带回了家,这时的壮壮还是蛮可爱的,友人父母在犹豫了几天后,终于将它收留下来,壮壮就成了友人家的一员。

    壮壮在稍稍长大一点后,便毫不犹豫地暴露了自己好斗的一面。它从不畏惧任何同类,哪怕人家比它大上十倍,它也勇往直前。友人父亲曾牵着壮壮出去散步,在遭遇到一条德国黑背,双方主人都认为可以让它们彼此玩耍一下,便松开了狗链。壮壮和那条黑背彼此嗅了嗅,不知怎么就嗅出了敌意,两狗疯狂厮打在了一起,两个本在抽烟的男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拉扯,却怎么也拉不开,两狗厮打了将近十分钟,友人父亲终于从黑背的嘴里将壮壮抢了回来。黑背狂吠不已,壮壮满脸是血,却保持着一脸的冷静。友人父亲以为壮壮被吓傻了,匆匆将壮壮带回家,给它洗个澡,好发现伤口以便包扎,但给壮壮洗完后,却没发现任何伤口,那血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壮壮在主人疑惑的眼神中,冷峻地从嘴里吐出了半截舌头。友人父亲大惊失色,再掰开壮壮的嘴,竟然发现它的舌头是完整无缺的,那这半截舌头难道会是……第二天,黑背主人上门了。

    壮壮的彪悍还不止于此。一年后,友人带它出去郊游,在一片美丽的田园风光中,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它狂吠着冲向了一个马群。那都是马场里最好最昂贵的马,壮壮卷起烟尘滚滚,马群被惊得四下逃窜,所有人都以为壮壮会丧命于马蹄之下,不料烟尘散尽时,壮壮像英雄一样,披着黄沙气势昂扬地杀了回来,而那群马已惊得跑出了几里之外。马场主人为此向友人提出索赔,那可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壮壮却仍旧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以为自己在统领这个世界。

    友人家自从养了壮壮之后,再也不曾来过客人。因为壮壮不允许家人外的任何人进门。凡是进门者,它便必定狂吠不止,獠牙伺候。送水的都知道4楼3单元的老陈家不能去,去了一准被咬。

    不仅客人去不得,就连友人自己离家一年后再度回家,壮壮也得审视再三,有时还亮出獠牙来,求证一下自己的权威性。友人告诉我,有一次他为了回家,在自家门口和壮壮对峙了将近半个小时,谁来说都没用,咬行李,咬鞋,咬裤脚,分明一副要将友人赶出家门的模样。为此,那个十年前买狗的男生成为友人家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当壮壮不听指挥时,友人家便个个开始念叨起那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生来,就是他!要不是他哪有壮壮!真不是个东西,送这样的狗来!诸如此类的话,隔上几天就念叨上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位天涯何处的男生是否常常打喷嚏。

    壮壮的胃口壮,体力壮,精力也出奇的壮。每次友人父亲带它出去遛弯儿,总要比别人多走上半个小时,否则壮壮一定不回家。这是否也导致了友人父亲在退休后仍能健步如飞呢?不知道,反正只要有壮壮在,它一定能闹出一些令人望而却步的生气。

    当然,壮壮也不是没有弱点。作为一条成年公狗,性欲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但它是有爱人的,它的爱人就是一块咖啡色的抹布。那块布原来不是咖啡色的,但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这已经没人说得清了。不知从何时起,壮壮便爱上了那块抹布,藏在床底下,每当它的性欲来临时,它便将那块抹布拿出来,一遍一遍地摩挲,一遍一遍地亲吻,直至它解决问题。

    它不允许任何人动它的爱人,哪怕是它的主人也不行。如果你想让它停止干某事,你只要往那块抹布的位置移动两步,并嚷嚷着,壮壮我抢你爱人去。壮壮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立即停止下来,飞奔过去保护它的爱人。

    它就是如此精心地爱着那块抹布,如此专一,哪怕斗转星移,日月穿梭。友人将它当一个笑话讲给我们听,笑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壮壮真可怜。话又说回来,哪个伟丈夫没有一点自己的辛酸事呢?

    壮壮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老去。现在它已经十岁了,按照人类年龄推算,应该六十岁了,可除了身体不能像原来那样折腾之外,它的脾气还是一样臭,守着那扇门不准陌生人入内,见了别的公狗依然勇往直前,有人动它的爱人,它仍然脾气很大,追杀不止。

    友人讲到这里,便有人说话了:这种狗你怎么不让它人道毁灭啊,多耽误事。友人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不如你的意你便将它干掉,你能主宰它时你如此对待生命,当别人有机会主宰你时,你希望他能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上天保佑,幸好你没能主宰一切。

    友人说他曾经想给父母买一条纯种的拉布拉多或者金毛,让父母体会一下养狗的真正乐趣。壮壮这种简直就不是狗,是小魔鬼。但他父母犹豫再三,最终没有答应。因为他们觉得壮壮会不太高兴。友人后来也想通了,如果不是壮壮日复一日的折腾,父母又怎么能将平凡的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呢?

    为了壮壮,他们一家已经许多年不曾出门旅游了。甚至当年的小女生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了,小宝宝也不能抢去壮壮的风头,每当全家人围着小宝宝看时,壮壮便会在身后发出一阵狂吠,提醒诸位它在这个家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如果你耐心地坐下来听那些遛狗人的故事,你便会发现,无论多么糟糕的狗,都有让主人开怀大笑的时候。就像每一个平庸的孩子,都会有让母亲骄傲的地方。不要在乎你的狗英俊还是丑陋,狗不会介意自己的相貌,就像它从不介意你任何愚蠢的表现。

    澳大利亚的雷蒙德·盖塔在他著名的《哲学家的狗》一书中有过很多精彩的叙述。他曾说,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中,我们总需要寻找一个或多个会为我们的离开而悲伤哭泣的人,这样我们会觉得好受一点,并由此而对生命赋予某种意义。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当你试图向同类寻求慰藉时,你天生的不安全感使得这种关系发生扭曲,在时间的魔力作用下,你会觉得这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所以,某些人便开始压抑自己的这种需求,并竭力说服自己——我并不需要!从而将自己转化为了一个“空心人”。“空心人”的意思是:你并不真的存在,而只是假装存在。你的存在只在于某些特定场合,离开这些场合之后,你的生命就出现了问题。于是你需要一个莫须有的物件来填补你的空洞,比如猫,比如狗。就好像当你被迫离开人群后,自然有一股反作用力让你靠近了动物。

    按照以上理论,所有养猫养狗的人,应该都是些脆弱的人,又或者说——病态的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敢说自己是强大的呢?所有宣誓自己强大的人其实都有着病态般的脆弱。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

    人们不愿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需求,似乎是问题的关键。人们始终受困于种种由自我所编织的困惑,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既害怕改变,又害怕一成不变,既害怕得到一些,又害怕失去一些。我们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选择物质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填补某些空洞。我们寻求他人的尊重与理解,也只不过是为了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再度设置障碍。障碍造成了彼此的隔绝,而隔绝之后,便是无尽的孤独。

    单纯在现代社会已成为一种奢侈品。我们或许可以在同类面前隐藏一些,然而,当你长久地凝视一只动物时,你的虚弱会彻底地暴露出来。你不再拥有那些虚假的力量。

    是的,你不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