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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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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医院新修的住院楼很新,心血管科很干净,一般没有什么血淋淋或者其它爆眼球的场景,但沉寂中肃杀的气氛比其它科室尤甚。

    13号床的阿伯晕迷了四天,终于醒了,今早会说自己的名字了,从ICU里转了出来,一家大小都围在病房里,叽叽喳喳。醒是醒了,但半身不遂是大慨率,真不知是不幸还是庆幸。

    床边的监护仪还没撤掉,菲力浦IntelliVueMP20,名牌的,发出均匀地滴滴声,生命的计时器能瞬间让人平静,带着闪烁小红点的探头夹住了手指和耳垂,据说当绿色,红色,兰色的波浪线变平时,就是交流电变成直流电的那个波形,仪器会闪灯,蜂鸣器会报警。

    宋北受不了那个干净的有些冷酷的消毒水味,独自走了出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翻看手机。周医生拿着CTA片子匆匆走来,“正要找你呢,是个好消息。”语速很快,不停地说道:“只是个中度,堵的不到70%,不用介入治疗。”“昨天我还有点担心,如果真的很严重,就确实要做介入,而病人本人不太想做,今天看了结果,我也很高兴。”“是呀,都是两难的决定。”宋北心想,嘴里连声说道:“谢谢你了,周医生。”“今天可以出院了,你等一会儿,我写个住院小结,办好后护士会通知你的。”“谢谢,谢谢你了周医生。”

    ……接近中午时分,出院手续终于办了出来。从11楼下行,电梯在8楼停了,进来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有些泛白,但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很精神。两人对望了一下,宋北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时电话响了。宋北捂着手机一直在听,嗯,啊,了两声,电梯到了一楼,刚好挂了电话。

    宋佳在一楼的惠民食堂打饭,宋北将出院手续交给了姐姐,说道:“老爸没什么大问题,单位刚来电话说有点急事,我要先回海宁了。”宋佳心里个气呀,呛了一句:“你们这些大官是不是真的那么忙呀?”宋北回头咧嘴,吐了一下舌头,像个孩子似地笑着做了个鬼脸,匆匆离去。

    宋北走出医院,马上买了一张当天广州飞泰国的机票,吩咐司机大亮开吉普车去白云机场与自己会合,然后拦了辆的士回到家中。

    宋北的家是在武江边上的一栋三层小楼,当时从别人手上买过来时只是个平房,才花了七万多块钱。宋北把房子推了重建,母亲在这里一直住到了去世。现在只有姐姐和爸爸两个人住,没请保姆,只是请了个钟点工,每天早上买菜过来,做个中餐,再做做卫生,下午两三点钟就走了,不住家的。

    姐姐宋佳有过一段婚姻和一个儿子,后来离了婚,儿子判给了前夫。之后一直没有再嫁。听说前夫也没有再娶,都在韶关,大家就这么耗着吧。

    院子里种了几尾修竹,砌了小小的假山和葫芦形的鱼池。宋北撒了些麸皮,鱼儿游了过来。这七八条锦鲤是宋北在日本鱼场选的,鱼场有专门的货代走私回来。以前都是中国的品种现在卖回中国,花纹不算比赛级的,一条也要一两千块钱。

    宋北用网兜捞去几片落在水面的树叶,弯腰在鱼池边的水龙头洗了个手,回到一楼母亲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回来,宋北都会在母亲的床前支起一个小折叠床,睡在那里。

    母亲的糖尿病很严重,一天要打两次胰岛素,快七十了,还踩着一个凳子,撂着一个凳子去够东西,结果摔了下来,摔断了腰椎。做了两次手术,人是可以站起来了,但移动困难,只能在屋里扶着东西慢慢慢走走,大多数时间还是躺在床上。

    可即便如此,宋北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有妈的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走了,没有人再替他遮风挡雨了。

    时间不多了。

    宋北从母亲房间里出来,上楼拿了车钥匙,开了自家的沃尔沃S80,直奔珠海。拱北口岸过关人多,湾仔口岸坐小船摆渡只几分钟,已过濠江。再从港澳码头坐船到香港,步行到尖沙咀,乘天星小轮过海,铜锣湾,中环,上环,机场快线,飞速地穿过青马大桥,掠过CHINASOURCEEXPO的巨幅广告招牌,香港机场到了。

    在机场售票处买了最近一班飞美国的机票。

    走过漫长的安检通道。“麻烦把行李过一下机,有没有充电宝,打火机或笔记本电脑之类地,请自己取出来,放在篮子里。”安检员边说边拎过来一个四四方方蓝色的塑料筐。宋北将拉杆行李箱放在黑黑宽宽,缓慢滚动的输送带上。“背包也过一下。”宋北将斜背的小包也放了上去。“麻烦外衣也脱一下,放在篮子里。”宋北将外衣兜里的手机和钱包取出,放在篮子里,过了安检门,站在地上画了两个大脚印的位置。面无表情的女安检员手持一根长长,宽宽,扁扁的探测仪,上上下下扫了一会儿,“麻烦转过来”,又徒手上上下下摸了几下。另一位安检员的声音响起,“这个箱子是谁的?”“我的。”宋北回道。“麻烦打开一下,不能带水的。”宋北将密码锁的密码对齐,999,打开箱子,取出保温杯,拧开密封完美的杯盖,喝了两口。“能喝完嘛?”“有点烫。”宋北笑着说。“拿过来我帮你倒掉吧!”宋北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大垃圾桶,上面用白纸贴着“液体处理桶”。

    收拾好东西,进入候机大厅,登机口31B,箭头指示前方。大屏幕上的航班班次一条一条地重复滚动着,好久也看不到自己的号码,人声嘈杂。

    他觉得好累,好像长途跋涉走到了路的尽头。机翼压着白线狂奔,终于,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宋北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拉扯了一下,眼睛里有些湿润了,原来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强大。

    脑海中莫名其妙地闪过刚才在铜锣湾见到的那辆叮叮,一种老式的双层有轨电车,车身的巨幅广告被喷成大红色,上下两层车窗间书写着两行大大的白色繁体字,人生有起落,经典永传承。一个卡哇伊的日本动漫少女举着锅铲,系一条淡棕色的围裙,珠江桥牌,SINCE1958,萌萌地贴着车门,望向另一侧车门上高大的酱油瓶,金标生抽王。

    车厢里隐约有淡淡的灯光,一两个乘客正望向窗外。回不去了,他知道的。他突然想哭,却好像记不清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火柴盒大小的建筑雕刻着大地,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他闭上了眼睛,只有黎明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