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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画室内通亮的灯光,让夜显得更加静谧。楚幽有几分倦意地自画架前站起身,熄了灯,准备去睡了。这时,冷非进来禀报道:“楚少,您的同学陈奎超来访,说要见您。”
楚幽心下有些诧异,他们在学校虽有来往,常常都是他听他们两个人说,却从不曾谈及个人私事。虽然,他的事情,在学校里几乎无人不知。他们很尊重他,从不曾向他好奇打听,免他难堪尴尬。深夜贸然来访,有什么事情吗?
楚幽淡淡颔首:“让他进来吧。”
陈奎超进来以后,望着楚幽沉默不语。楚幽明白了他的意思,吩咐冷非:“把门关上。”
冷非依照吩咐关上门以后,依然留在了室内。
楚幽对冷非说道:“你去休息吧,他的我的同学,没有关系的。”
“楚少,请您谅解。”冷非解释道,“八小姐吩咐,若有生人与你在一起时,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您的身边。我不敢、亦不能拿您的性命去冒险。”
楚幽略感无奈地望着陈奎超。
陈奎超保持沉默不语。
冷非日日跟在楚幽的身边,亲眼目睹了他与陈奎超、肖佩韦二人的交往,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他们二人的身份。正因为他们身份的危险性,他才不能紧紧跟在楚幽的身边。见楚幽与陈奎超为难,冷非好心建议道:“若你们有些话不方便让我听见,你们可以笔谈。”
楚幽眸光一亮,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招呼陈奎超在桌边坐下,精致的大理石圆桌,红木的藤边点缀刻画着栩栩如生的空漏繁花。他自书房取了纸与笔过来,方才发现陈奎超的脸色极为难看,豆大的汗珠,遍布额际。
楚幽来至他身边,关心询问:“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楚幽的轻轻一个触碰,陈奎超蓦然发出一声低低的低叹。他凝神看过去,方才察觉他的右手始终紧紧地按着腹部,而腹部周围的黑色制服上,晕染了一层不同与黑色的印迹,指缝间,有淡淡的血丝溢出。
“你受伤了?”楚幽低呼,“我送你去医院。”
陈奎超伸手扯住了他:“万万不可,而且,不能让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楚幽回首道:“冷非,帮我把他扶到床上。”
一路强忍着极度晕眩的痛楚,此时见到了楚幽,陈奎超仿似安下心来,陷入了半昏半迷之中。
冷非简单地为他止血和处理了伤口,说道:“楚少,他受的是枪伤,必须把子弹取出来,不能再拖延。这件事,恐怕要让八小姐知道。是否要告知八小姐,楚少您决定。”
事关重大,楚幽倒也知道轻重缓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知道南宫琉璃还未曾睡下,她书房的灯光,每夜都亮至很晚。
他轻轻敲了敲她书房的房门,门内,传来南宫琉璃不染丝毫倦意的声音:“进来。”
看见是楚幽,她微显怔忡。若非她找他,他从不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若非她与他说话,他从不会主动开口与她说一个字。他是她心底最深处,那一处明媚的柔软。看着他,她的声音不觉放柔:“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楚幽简单明了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受了枪伤,他如今正在我房里,需要立刻治疗。只是,他不能去医院,他的行踪,不能让外人知道。”
南宫琉璃问道:“冷非已经给他止过血了?”
说的疑问句,语气是肯定句。
“是。”
“我知道了,你先回房等我。”
十五分钟后,南宫琉璃和一名男子一起走进楚幽的卧室。那名男子手中提着一个医药箱,径自来到床榻边。
南宫琉璃低声对楚幽说道:“你放心吧,这是宋凡,算是我们南宫家的御用医生了。他的医术很高明,而且嘴风很紧。”
宋凡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深黑的眼睛犹如晚霞凋残后的黑色暮雾般幽暗,眸光冰凉冷静。
宋凡打开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医药箱,箱里,各式手术器械,一应俱全。他自进来后,一句话不曾说过。冷非和凌风竟然伫立他的身侧,充当他的助手。三人之间,颇有默契。冷非和凌风竟似早已做惯了这样的事情。
宋凡的双手不像是一个医生的手,倒更像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优雅。
楚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直到一颗弹头掉落在金属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方回过神来。
宋凡一边干净利落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对南宫琉璃说道:“他的枪伤并不曾伤及要害,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他已无大碍。只是流血过多,有些虚弱,需要好好静养。这几日,我会每天过来给他换药。”
楚幽致谢道:“宋医生,谢谢你。”
宋凡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平静的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激赏之色,也仅仅止于欣赏而已:“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说完,转身离去。
这般干净利落,这般惜字如金。
“放心吧,宋凡说他没事,他就肯定没事。”南宫琉璃仿若对这个宋凡的医术,百分百的信任,“楚幽,折腾了一晚,白天还要上课,你去睡一会儿吧。你的同学,我会找人照顾。”
此时窗外,暗蓝色的天幕,夜色渐淡,晨光微熹。
楚幽淡淡道:“不用这样麻烦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我守着他就可以了。”
琉璃望着一脸倦意的他,耐心地劝道:“你总不能一日二十四小时地守着他,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顾他。你放心,我让顾妈照顾他,顾妈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她不说还好,这般一说,楚幽真觉得自己有点累了。
琉璃道:“你先睡我二哥的房间吧?他搬出去后,一直空着,但是顾妈一直都有打扫。我带你过去。”
将楚幽送到南宫琰的房间,南宫琉璃道:“放心睡吧,我会让冷非叫醒你,不会耽误你上课。”
望着她欲离去的背影,楚幽轻声道:“谢谢。”
琉璃停下脚步,回转过身,凝视着他,眸光闪烁,复杂难辨。然后一句话也未曾说,离去了。
他睡得并不沉,浑浑噩噩间,都是南宫琉璃那双意味不明的眸子。他坐在床上怔怔地发了会呆,起身下床。冷非告诉他,陈奎超已经醒了。他闻言,快步来到自己的卧室。
陈奎超不再昏迷,只是眸光仍见虚弱。
楚幽轻声道:“你放心在这里养伤,我会告诉肖佩韦,你安然无恙。”
虽然陈奎超只字未言,楚幽却直觉的知道,此事必与肖佩韦有关。
早上的报纸,铺天盖地的登满了路亚洲图书公司被炸与路亚洲的总经理郭仁安被刺杀的消息。
楚幽心中隐隐有些猜到,陈奎超身中一弹的原因。
这几日,外界传得沸沸扬扬,一个叫做救国抗日锄奸团的组织,先后致电以先施、新新、永安三大百货公司为代表,上海较有实力各百货公司,文中言道:“贵公司规模宏达,经营实力在上海华商中首屈一指,果能努力国产事业,前途未可限量。无如贵公司不以国家利益为前提,竟间接推销日货,使暴日国力日充,侵我益亟,事之痛心,曷其有亟。用特专函警告,务希此后站在民族立场,努力国产事业,绝对不卖仇货,勿食人之余,并于一星期之内,将全部日货封存,并在各报声明。届时本团定派员调查,如仍能发现贵公司贩卖日货情事,本团不难于五分钟内将贵公司炸毁。尚望当机立断,决祸福于须臾,定安危于顷刻。又,此函未附炸弹,全系尊重贵公司人格。”
此函一出,很多日本浪人出现在了****分子周围。
而昨日,救国抗日锄奸团炸毁了贩卖日货的北四川路的路亚洲图书公司,事发后,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即对该商号予以保护。
楚幽心中有些忐忑,怕南宫琉璃不愿惹事上身。他悄眼向南宫琉璃看去,但见她神色不变,平静如常。
南宫琉璃仿似头顶上也生了一双眼,扬起冰雪般的眸子,迎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心事,仿若摊开在阳光下,一览无遗,历历在目。南宫琉璃安慰他般地说道:“多吃点,你放心,我既是答允了你,就会将他的伤治好,安安稳稳地将他送回学校。”
楚幽的双颊微微红了红,有些狼狈地垂下了头,继续用餐。
楚幽在校门口刚刚下车,便见到肖佩韦的身影,他唤道:“肖佩韦,我们一起走。”
待走到肖佩韦的身边,楚幽若无其事地压低了声音:“陈奎超在我那里,他受了伤,不过子弹已经取出来,已无大碍。”
“谢谢你了,楚幽,我不方便露面,这几天就麻烦你照顾他了。”肖佩韦亦低声道,“我会帮他请假,就说他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楚幽道:“你放心。”
沉吟片刻,肖佩韦问他:“楚幽,你也不问问我们在做什么事,就这样全心全意地帮我们?”
楚幽只道:“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你和陈奎超,都是好人。”
“楚幽,谢谢你这样信任我们。”肖佩韦又问道,“这件事,只怕你瞒不过南宫琉璃吧?”
“陈奎超必须要看医生,可是他说,不能去医院。我没有办法,只能向南宫琉璃求助。”楚幽道,“不过你放心,她答应我会替陈夔超保密。”
犹豫片刻,肖佩韦小心翼翼的措辞问道:“楚幽,你心里是怎样看待南宫琉璃这个人的?”
楚幽清澈如水的眸光,一寸寸地黯淡了下来:“我们——可以不谈她吗?”
肖佩韦道:“其实,南宫琉璃这个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楚幽满眼的疑惑:“她?”
“我明白,对于你,她做得确实霸道了些,过分了些。但,这与她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肖佩韦了解地说道,“我们不能否认,就大是大非而言,她还是经得住考验的。”
在楚幽的心里,南宫琉璃就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嗜血如饮水的杀人魔鬼。
肖佩韦含笑道:“你与她朝夕相处,却并不了解她。”
楚幽生硬地道:“了解她?我没有兴趣。”
肖佩韦明白,有些事,需要他慢慢地了解,慢慢地接受,便话点到即止,不在继续说下去。
毕竟是年轻,身体硬朗,五天后,陈奎超重返校园,人人只当他回了一趟家。
翌日。青帮总部。
南宫琉璃坐在昔日父亲的座位上,环绕她而坐的是青帮最核心的人物,内十二个分堂各个分堂的堂主。
这日,是青帮每月一次的例行会议。内分堂各分堂堂主一一向南宫琉璃汇报各自堂内的事务。
南宫琉璃冷声道:“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放你们手下的弟子出去闹事,专找洪帮的场子踢,专打那些亲近洪帮的帮派。但是要切记一件事,在总部身担职务者,皆不许出头露面。若有人责难,便说是手下人不服管教,一概不知,只管往外推便是。让场面越混乱越好,让那些浑水摸鱼的人浮出水面,浮出得越多越好。”
近年,青帮的消息屡屡外泄,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青帮里的内鬼通通揪出来。
她与哥老会龙头接头的事,知者甚少,可是她在江上却遭到了伏击。青帮里一定有内鬼,而这个内鬼,还在青帮内身居要职。
会议散后,南宫琉璃独留下了越泽和荣轩。
这间办公室的书架后,有一道暗门,直通密室。这个秘密,只有南宫少钦、南宫琉璃、越泽和荣轩四人知道。
密室地处地下,却不见阴暗潮湿。室内煨着炉火,暖得一室如春。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药水味,床榻上躺着一个棱角分明容貌英俊的男子,眉宇之间,是令人不容忽视的霸气。男子的身上缠裹着纱布,层层叠叠,显是伤势沉重。
这名男子,赫然是南宫琉璃数日前在江上救下的男子。
听到声响,男子睁开了眼睛:“八小姐。”
南宫琉璃伫立在床侧,微微颔首。
大夫看到他们进来,微微缩到了墙角。他是被他们蒙着眼睛,脑袋上顶着手枪押到这里来的,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心中对他们的惧意,不可抑制。
她问荣轩道:“龙头的伤势如何?”
荣轩答:“大夫说龙头已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多花些时日静养。”
“那就好。”南宫琉璃道,“龙头,你就安心在此处养伤。”
龙头虚弱地轻声道“当日若非八小姐及时赶到,在下只怕早已经葬身鱼腹。”
南宫琉璃道:“龙头不必客气,你我既为合作伙伴,那就是乘坐在一条船上的人。”
龙头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请容龙某他日再报。”
离开密室之际,南宫琉璃再次叮嘱越泽和荣轩:“龙头在青帮内养伤这件事,除却你我三人,不可再让他人知晓。至于那个大夫,等龙头离开上海以后,再放他回家。那个大夫的家里,可都安顿好了?”
荣轩道:“八小姐放心,我已让医院打电话回去他家里,就说他要因公出门数月。”
南宫琉璃不再多说什么,安心离去。
楚幽会客厅里的电话蓦然响起时,冷非微微怔了怔。这是楚幽入住以后,电话第一次响起。电话里传来一阵江南女子的软语糯糯的吴侬软语,说话间,楚幽从卧室出来倒茶喝,冷非将电话递过去:“楚少,您的电话。”
楚幽接电话时,神情倒是无异,只是淡淡地应着:“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以后,楚幽对冷非说:“我要出去一趟。”
“我去备车。”
冷非去备车之前,先去了南宫琉璃的书房:“八小姐,方才楚少接了一个陌生女子打来的电话,然后楚少就说要出去一趟。”
琉璃听后,只是淡声道:“若非特别的事,以后他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事前跟凌风知会一声就好,不用特别请示我。”
略作迟疑,琉璃又道:“别让他感到拘束,他想做什么事,就让他去做。你只要负责好他的安全,就好。”
“属下知道了。”冷非默默地退了出去,为楚幽备车。
其实,冷非并不讨厌楚幽这个新主子。楚幽其实是一个很安静的人,话少,事少。他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呆着,或是看一天的书,或是画一天的画。
楚幽实在是一个很好侍候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