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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街上的霓虹灯,次第亮了起来。
广漠的天空中,云层,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半明半暗,像是一方砚墨随意泼染,墨染了,便成了一幅写意画。半空中,细雨如织,漫漫扬扬。空气中,寒意微凉,沁入肌肤。
南宫琉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落雨的黄昏,夹杂着凉风,隐隐有了秋的凉意。她独自伫立在路边,等待着吴幼良。唇边隐含的笑意,不是为了她正在等待的人,而是因为楚幽。
她不愿在家中,让楚幽见到她与别的男子,双双离去的背影。即使,只是演戏。
吴幼良的车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他异常绅士地致歉:“八小姐,不好意思,我来得迟了。”
一双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澄澈眸子,镶嵌在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细碎的乌黑发丝,覆盖住他光洁的额。
他一身黑色的西装,在没有阳光的暗沉天幕下,显出异样高贵淡雅的气质,配合他颀长纤细的身材。
“你来得刚刚好,是我到得早了。”
他温婉一笑,端的君子温润如玉:“令小姐久等,终是我的错。”
南宫琉璃道:“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不必客气。”
“也好,你我就以彼此的名字相称。”吴幼良并不是迂腐的人,随即应允。他调转了车头,问道,“我们先去哪里?”
她已与楚幽在家中用过晚餐,并没有兴趣一晚上吃两餐:“我不太饿,想去喝杯茶。”
“也好,我也并不饿。”
“我来开车,我路熟。”南宫琉璃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短暂的一段交谈以后,南宫琉璃对吴幼良此人,并不反感。
他这个人,在中国长大,在美国受的教育。温文尔雅之间,思想却颇为开明。
车子在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前停下,微微举首,竹风轩三字映入眼中。
竹风轩外,青竹数杆。
竹生水畔,荷香暗动。
月上中天,影落荷池。竹风轩的门楹两侧,题着一副对联:
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
吴幼良微笑道:“此间主人倒是一位雅士,令我忆起了一位昔日故人。”
“我将她介绍与你认识。”
三楼,落地的玻璃窗下,南宫琰与柳如眉相对静静而坐,隔着桌子,他们的双手,相握在一起。四目相接,柔情缱绻,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窗外,细雨如织,寒意凛凛。
窗内,红炉绿蚁,一室春光。
初见到柳如眉的瞬间,吴幼良的眸中,先是惊喜。接着他见到了拥着她的南宫琰,继而愕然。最终,他的眸中,归于一片沉寂。自有一种空落的疼,清清浅浅的,流过指尖。相忘,终不能够。往事,终难忘。不能忘。
“师弟,你何时归国的?”骤逢故人,柳如眉不觉惊喜。
“两日前,”吴幼良拾起了心中的痛,安然回答,“刚刚回来。”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柳如眉的眸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意味深长。当年在异国,她与这个低她两级的师弟,颇为投契。许是同在异乡,他们亦同为中国人的缘故,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他甚至对她说过,他五岁时偶尔还会尿床,为此,他大哥不知取笑过他多少回。在他的话里行间,却从未曾提及南宫琉璃只言片语。
心痛得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江倒海,吴幼良却云淡风轻般地解释:“琉璃与我父亲颇多来往,是这次回国后,父亲介绍我们认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孤男寡女,怎么普通?况且,是吴大市长御笔钦点。只是,南宫琉璃的身边,亦有楚幽。柳如眉心中不觉隐隐有些为楚幽,担忧起来。
四人同坐了一桌,随意的闲聊。只是他们都不是多话之人,听音乐喝茶的时间,远远多于说话的时间。
吴幼良的神色之间,恢复了常态,倒也不觉异常。
只是归去的途中,一路之上,吴幼良异常的沉默。
南宫琉璃有一刻,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
人生最痛,莫过于他爱她至深至切,而她,却无知无觉。
回到南宫府邸,琉璃走在庭院中青石板的幽径上,行至楼下,情不自禁微微仰首,望向楚幽的窗口。窗口内,一片漆黑。凝望良久,方垂下了溢满了温柔的眸光,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黑暗中,窗棂的另一边,楚幽静静伫立。
冷非忍不住问道:“整晚,你一直在等八小姐。八小姐回来了,你为何不见她一面?”
“因为我不想令她内疚,让她以为她的外出,会让我心神不宁。”楚幽的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况且,我已经见到她了。”
冷非的眼中,也不由地有了一抹淡至无痕的笑意:“楚少,你真的不担心八小姐会对那个吴幼良动心吗?”
“怕,怎么会不怕?”楚幽的声音如夜风一般飘渺,“暂不论吴二公子出身政要之家,我听闻二公子本人亦是相貌不俗,性情温驯,且在美国受过良好的教育。这般出色的男子,我若说心中丝毫不虑,未免狂妄。但是,我愿意选择相信她。除非她亲口对我说,她不再爱我。否则,我不会相信任何留言。”
冷非心安,终于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允许旁人插入的缝隙。他也明白了,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本已变得冷心冷面冷清的南宫琉璃,为何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楚幽。
天然居。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人来交易所,所易交来人。
吴幼良约南宫琉璃在天然居相见。
南宫琉璃知道他偏爱茶楼的原因。
茶水氤氲间,吴幼良目光清澈心思清澈地望着她,轻轻一笑:“外面传言,直把你说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你。”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南宫琉璃并不掩饰,“我并非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闲时绣绣花读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吴幼良轻轻啄饮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这次约你出来,是有件事想要坦白告诉你。我没有办法再与你交往下去,我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此次回国,我也是为了她。”
“关于这件事,我也是身不由己,没有选择。”南宫琉璃暗示道。
“你的难处,我也明白。你放心,我会暂时配合你演戏,直到我们找到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那真是谢谢你了。”南宫琉璃问道,“幼良,恕我冒昧,我可以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吗?”
“请说。”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柳如眉吗?”
“不错。”沉吟片刻,吴幼良承认,“我对她的心思,在外人眼中,竟是如此明显吗?”
“幼良,恕我直言,柳如眉待你,不过是姐弟之情而已。”
“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人,是你二哥。”
南宫琉璃试探地问道:“那么,如果柳如眉有了性命之忧,你还会倾囊相救吗?”
吴幼良神色略显黯然,眉宇间频添一段愁思,“我知道你的顾虑,男欢女爱,本就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之事。我不会因此生怒,而迁怒于人。”
他如何会对如眉置身事外?
此去经年,他却被搁浅在了那年夏天,在异国大学的校园中初见到如眉的惊鸿一瞥。
满空艳阳,她静静伫立,却逼退了所有的光芒。
那种欢喜,像极了暗夜里的星星,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清那么静,只此一眼,便是恒久。
“我们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说废话的人。没有如果,说吧,如眉出了什么事?”
南宫琉璃以指尖为笔,在桌面上写下了五个字:军统特务科。
吴幼良眼神转沉,沉吟片刻,问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消息来自你父亲。”南宫琉璃反问,“你说可靠吗?”
而此时,在楚幽的校门口,楚幽甫一打开车门,一管枪口抵在了他的胸口。车后座上,凭空多出个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沉声简单命令道:“别喊,上车。”
楚幽漫眼扫过,校园四处出没着巡捕房的警察和日本兵。他心下已明了了几分,吩咐冷非道:“上车。”
冷非上车后,又瞧了黑衣男子一眼,便转过头去,再无异议。
楚幽心下清朗,知道这个黑衣男子在上海滩,并非默默无名之辈,冷非是认识他的。
车子驶离后,黑衣男子方移开了枪,手掌紧紧地按在了左臂上,鲜红的血色,自他的指缝间溢出。
楚幽看在眼内,默不作声地脱下外套,扯下了衬衣上的两只袖子,移开黑衣男子握枪的手,为他包扎伤口。
黑衣男子沉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复又穿好了外套以后,不解地问道:“我以枪相协,你为何还会帮我?”
楚幽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黑衣男子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晶莹的笑意:“你不怕我连累了你?”
楚幽只淡淡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之不存,家之焉附?”
“兄弟,说得好。”黑衣男子赞赏道,“不知兄弟怎样称呼?”
“楚幽。”
“宣济民。”黑衣男子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见到八小姐的车停在这里,又见到冷非跟在你的身后,我便猜到可能是你。”
已经解开了心结的楚幽,自我调侃道:“看来我这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少。”
宣济民嗤之以鼻道:“那些人算什么东西?凭他们也配对南宫琉璃指手画脚?在这个上海滩,我大哥能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南宫琉璃算是一个。我大哥说,南宫琉璃虽身为女子,却是世间大多男子,也难以企及的。性烈如南宫琉璃这般女子,怎会美色惑心?而是世人见到了你的外貌,犯傻的犯傻,发痴的发痴,早已无暇探究其他。而世人所忽略的,我想正是南宫琉璃心动之处。”
宣济民忽而一笑道:“月前你举办画展,冲着南宫琉璃的面子,我去看过。我不懂画,但我喜欢你的画。你的画,像你的人,干净,纯粹。像南宫琉璃和我这样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你就像是罂粟花般迷惑的致命存在。”
“多谢夸奖。”
宣济民失笑道:“看来你真是不记得我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还找过你,想买你的那幅雪景图。”
楚幽顿时想起:“原来是你。”
这时,坐在前座的冷非忽然道:“不好,前面的路口,临时设了关卡。”
宣济民沉声道:“让我下车。”
冷非轻轻一皱眉,道:“已经来不及了,你们不要动,等会我下车应付。”
天然居内,吴幼良和南宫琉璃亦感受到了街上的喧嚣和纷乱,他们脸孔微侧,望着窗外的街道。
“对不起,我下去一趟。”南宫琉璃忽然起身,快步下楼而去。
行至临检的路卡,正听见冷非冷声道:“这是南宫家八小姐的车,你们也敢检查?”
巡捕房的警察一脸的为难之色,他们中很多人,本是青帮弟子。只是日本人在一旁,不依不饶。
南宫琉璃突然而至,一言不发,只是打开了车门,坐在了副驾座,低声一句:“开车。”
她神态从容沉静,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巡捕房的青帮弟子,自然而然地护在了车的两侧。
日本士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对准众人:“让开!”
南宫琉璃没有说停车,司机便没有停。
日本士兵见到车子启动,又将枪口调转车头:“停下!”
街道上,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很多人,渐渐逼近日本人。他们身上服饰各异,行业各迥,但他们却有一个相同的身份——青帮弟子。
日本军队中,走出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南宫小姐,我是大山中尉的部下,大山中尉一直将你当作我们的朋友。我的部下不认识你,多有冒犯,还请你原谅。”
南宫琉璃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只冷冷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那个小军官道,“放行。”
车子驶过临检的关卡以后,琉璃的耳边传来楚幽的一声轻叹:“和这样的你在一起,我注定要沦为旁人眼中的小白脸了。”
琉璃回眸望向他,竟心中忐忑,不知他语出何意?
楚幽一笑道:“不过,这样的你,我喜欢。”
宣济民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眼中隐含着纯属善意的调侃笑意:“两位,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两位若是有用得上我宣济民和我们斧头帮的地方,尽管开口。”
南宫琉璃不以为意道:“在日本人面前,你我皆是一家人。”
楚幽此时方如梦初醒般诧异道:“你就是斧头帮的宣济民?你大哥就是斧头帮的帮主王亚樵?”
宣济民笑道:“兄弟也知道我大哥的名头?”
“当然知道。”楚幽温润如玉的面上,染上了一层兴奋之色,“同学给我讲了许多王帮主做过的事情,真是令中国人大快人心。”
南宫琉璃道:“你们就先别忙着聊了,宣先生,你身上的伤,需要先处理一下。”
宣济民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
南宫琉璃问道:“是送你回家?还是回斧头帮?”
“那就有劳八小姐先送我回帮里吧。”宣济民下车之际,含笑对楚幽道,“兄弟,有空来找我玩,我请你吃饭。”
南宫琉璃眸光流转,隐露忧色,但终究是一言不语。
宣济民满含深意的对着南宫琉璃笑了笑。
回到家中,客厅里等候着一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吴幼良。
初见楚幽的瞬间,他竟觉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在他的眼前,次第展开,延伸。他自然知道楚幽,暂不说楚幽的才气与美丽,暂不说父亲将琉璃以未婚妻的身份郑而重之的介绍给他,单单两人之间的绯闻,整个上海滩,仿若无人不知。他想不知道楚幽,都难。
他在打量楚幽时,他知道,楚幽亦在打量他。他淡笑,对楚幽微微颔首。楚幽亦淡笑,微微颔首道:“你们聊,我先上楼,不打扰你们了。”
吴幼良起身笑道:“我也没有旁的事,见到你们无事,我也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