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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寇拔刀啦!”人群中,不知是谁了一声。
海滩上的人群嗡的一声,争先恐后地向圩门逃去,瓷盘布匹丢了一地。
“我的腿好痛,能不能慢些。”林昭汀喘着粗气,央求道。
人群慌乱,左三思张开双臂从背后护住林昭汀,四下张望却找不着孙行远。
“孙行远你还要不要你婆娘了!”左三思扯着嗓子朝四周喊。
“左兄我在这!”左后方传来孙行远的喊声。
左三思闻声望去,看见孙行远远远地缀在左后方。他脸上身上都是血迹,背上背着个嚎哭着的娃娃。他的身前,一名海寇正挥刀砍向他的脖子。孙行远侧身避过刀锋,伸拳将海盗打翻在地,又向左三思这边跑来。四五个海寇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别过来了,先往圩子跑!”左三思急得浑身是汗。
“那昭汀怎么办?”孙行远喊。
左三思转过头,林昭汀仍然在不住呻吟,裤腿下已经渗出了血。
“我来办!”左三思喊了一声,走到林昭汀面前蹲了下去。
“事情紧急,还请林姑娘上我背上来,今日事毕左三思定去林家庄负荆请罪。”左三思说。
“男女授受不亲,这怎么行啊。”林昭汀仍在扭扭捏捏。
“上我背上来!”左三思忍不住吼道。
“抓那一男一女!”身后传来海寇操着的一口闽粤方言。
左三思顾不了许多,抓住林昭汀背到背上,混在人流中向圩门狂奔。人群混乱不堪,有人抛掉手中的货物轻装逃跑,就有人跟在后面弯腰低头捡着掉落的东西。左三思艰难地躲避着这些弯着腰捡漏的,速度慢了不少。
真他妈人为财死,那你们一开始排成扇形还有什么用啊,左三思气得头疼。
“再不进来就关门了!”孙常英不知何时已爬上了圩墙,居高临下向人群喊去。
不少拾荒的人听到这话忙抛下手中的物品跑了起来,片刻间已有大半的人涌进圩子里。
左三思背着人走不快,被人群甩在后面,几个海寇离他越来越近。
“快啊,要关门了!”孙常英又喊。
剩下的人群又加快了步伐,片刻后只剩下了左三思还在朝着圩子奔跑。
“孙公救我!”左三思边跑边朝圩子上喊。
孙常英对着圩门处比划了几下,两个守门的青壮逆着人流跑了出来,一左一右接过林昭汀,抱着她跑回圩门。左三思身子轻松,片刻间也跑到了圩门内。
三四个海寇尾随左三思而来,挥舞着刀想冲进圩子。两名青壮见状拽住圩门上悬着的两个巨大麻袋向下一扯,大量的巨石朝门外滚去。海寇们一惊,向后退了几步,两个青壮趁机推动两扇大门,插上门闩。
左三思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他在现代就不是什么热爱运动的人,刚刚那一番跑动到几乎要了他的命。
“林姑娘没事吧。”左三思凑到林昭汀身旁问。
林昭汀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圩门。
“林姑娘,林姑娘!”左三思用力摇了摇林昭汀的手臂,心想不会给吓傻了吧。
“行远,行远他还没进来。”片刻后林昭汀终于开口。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了个转流了下来。
左三思脑袋嗡的一声。
怎么能把孙行远忘了呢?左三思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开门啊,孙行远还在外面呢!”左三思站起来,冲两个把门青壮喊。
无人回应,那两个人守在门旁,面无表情。
“他妈的开门啊,没听到还有人在外面吗,那是条人命啊!”左三思扯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喊,他的额头上青筋暴露。
“你他妈的要死自己去死,不知道外面就是海寇吗!”人群中不知何处钻出来了个粗壮的汉子,一拳打在左三思下颚,把他打翻在地。
“躲海寇时如丧家之犬,不想进了圩子竟然能变得如此孔武有力。”左三思爬起来,咧着嘴冷笑。
那壮汉还要再打,被围观的人群劝了下来。
“这位大哥打你不对,但你也不能把我们往死路上带吧,我们想活着有什么错。”
“你腿脚慢已经耽误了关门了,居然还能开这种口。”
“就是就是,他今天进不来也只能怪他自己跑不快,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人群中传来或高或低的指责声。左三思听着,只是不住冷笑。
“他是为了救一个孩子!”左三思用尽全身力气喊,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他是为了救你们中某个都不愿意站出来为他说句话的人的孩子而落在外面的!孙行远你们不认识么?他在岛上打的最好的渔,拖着装着几十斤鱼的网,他连句累都不会说,这样的人会腿脚慢么?你们有谁不认识他?有哪家没有受过他的恩惠?谁家的老人生病时他没有去送过鱼?谁家孩子走丢的时候他没帮着找?谁家的瓦片被吹落了他没去帮着修过?”左三思朝着人群扫视过去,想记住在场的每个人的脸。他目光所及,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想保命没错,自私也没错,我也想要活着。可不自私的,愿意豁出命去救人的就该去死吗!”
偌大的圩子内,寂静无声,海寇用刀柄敲打圩门的声音大得像鼓声。
“常英公,你来说,开不开门!”左三思又看向站在圩子上的孙常英。
“不能开门啊孙公!”人群又喧闹起来。
“我那苦命的孙儿啊,我去了九泉之下怎么和你爷爷交代啊。”孙常英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下来,也不答话,只是趴在圩子上不住地哭。
左三思大为失望,不想这老头居然也是这副德行,知道今天这是没可能开门了。
“左三思记住养马岛各位有多仗义了。”左三思冲圩子内众人一抱拳,说罢脚下一蹬,竟向梯子跑去,四肢并用眨眼间就翻过了圩墙,身后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落地后左三思举目四望,空旷的海滩上十几个海寇正对着孙行远追围堵截。孙行远身上的血迹更多了,他上蹿下跳地躲着海盗,怀里居然还抱着那个娃娃。左三思一阵心酸,向着孙行远玩命跑去。
圩门外正努力敲着门的海盗看到圩子里突然跳出了个人,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呆立了片刻后赶紧追了上去。
“孙行远你真不要你婆娘了。”左三思在地上一滚避开身旁海寇挥来的刀,顺势猫腰跑到孙行远身边,气喘吁吁地道。
“左大哥你又何苦啊。”孙行远有气无力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惊喜。
“你终于不说那客气的要命的左兄了。”左三思微微一笑,走到孙行远身后,和他背靠着背站在一起。
说话间跟着孙行远的十几个海寇已经凑了上来,背后追着左三思而来的海寇也到了,将近二十人的海盗围了个圈,把孙左二人围在当中。
“我孙行远没有哥哥,要是今天还能活下来,你就是我永远的大哥。”孙行远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如果不是左三思让他靠着,他此刻已经倒了下去。
“都这时候了还说废话。”左三思心想我怎么能当你大哥呢,我要当你妹夫啊。
两个海寇挥刀砍来,左三思心知再没有抵抗的可能,索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一下。”不远处传来腔调奇怪的男声,那两个海寇闻声立刻收起了刀。
左三思顺着声音看过去,不久前见过的那名戴着眼罩左臂缠布的海寇正从不远处走来。左三思看着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即使知道会死也不会抛下朋友,你很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在我的书里记下来,让你死得有些意义。”独眼海寇的腔调仍然古怪。
“就像大谷刑部明知会死也要帮助石田治部一样是么?”左三思平静地回答。
“年轻人,你懂得不少。”海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你主公石田三成身在黄泉,看到你这副样子不知会有多失望。”左三思冷冷说。
独眼海寇的瞳孔一阵收缩。他快步上前,扯着左三思的领子把他掼到地上,瞪着左三思的那只独眼像是要喷火。
“你有什么资格提治部少辅大人的名字,你是什么东西,你懂他什么!”海寇怒吼。
趁着他情绪激动,左三思突然伸手,扯下了他左肩上的蓝布。
“大一大万大吉,一人为万民尽力,万民为一人尽忠,天下方能大吉!你委身海寇,斩杀无罪的平民。你又哪里对得起石田治部的教诲,哪有资格佩戴治部少辅的这面旗印!”左三思从地上爬起,猛地展开蓝布,大一大万大吉六个字随着海风飘动。
独眼海寇如遭雷殛,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般颓然坐到地上。
“我不想的,可我没办法,治部大人,您宽恕我。”海盗眼神空洞,低声自言自语。
“赌中了。”左三思长舒一口气,在心中说。
他深深感谢自己在现代时的玩过光荣的游戏,不然今天必死无疑。眼前这名海寇显然是个日本人,是石田三成的旧部。
石田三成是曾在万历年间入侵朝鲜的丰臣秀吉的得力部下。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未果病死,死时其子尚幼,雄居关东的德川家康便趁着主少国疑逐步窃夺丰臣家的权力。家康兵强马壮,在秀吉生前便在丰臣家据有高位,也是丰臣秀吉的托孤人之一。德川家康的篡夺之举在丰臣诸臣眼里无异于白帝城托孤后诸葛亮反了,因此无人敢公开与之对抗,位高权重者都与德川交好联姻,等着江山易主。
石田三成不过是个颇受秀吉年轻的民政官僚,根基浅薄,手下地盘兵马不足德川的十分之一。但在丰臣的天下风雨飘摇之时,平时深受秀吉信赖的各大诸侯不动,秀吉一手提拔的年轻将领不动,石田一介年轻的官僚却逆天下而动。他联络包括其好友大谷刑部在内各路对德川不满的势力,悍然起兵,虽然最终仍然身败身死,但却在日本历史上书写了一段忠义的绝唱。三成死后,石田家灭亡,旧臣亦星散四方,这名独眼人,或许就是在那时流落闽粤成为海寇的。
“我原以为石田治部的旧部定是忠义之人,多年来一定都在谋划着复兴石田与丰臣家,不想竟有你这苟且偷生之辈。”左三思兵行险招,想再激他一激。
“你如果存了份把我骂走的心的话就省省吧。”独眼海寇片刻间居然已将崩溃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收了钱的,你和你身后那人今天必须死。”海寇扛着刀,从地面站起来说
收钱?
左三思打了个寒颤,心知今天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那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复兴石田家呢?”左三思又说。
“复兴?”独眼海寇冷笑一声。“先不说你只不过是一介渔民,复兴也要先有石田的血脉才行。治部少辅的兄弟皆已战死,子嗣也尽皆被令削发为僧终日被监视。主家的血脉已经断了,要怎么复兴?”
“石田治部的次子逃到了东北津轻,现在叫杉山源吾。”左三思双手抱胸,从容地说。
独眼海寇骤然拔刀,刀尖直抵左三思的喉结。
“你最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独眼海寇脸上虽然狰狞,但心里已被惊的翻起了滔天巨浪。石田确实有个次子在战败后脱离德川家的控制逃走了,但他的下落是个秘密。石田旧臣虽然都知道这么个下落不明的次子,但只有包括他在内的极少数核心家臣才知道这个次子逃去了哪里,这山东小岛的明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隐秘。这个次子是复兴石田家最后的希望,任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外人都需要被抹杀。
“杀我不是个好选择,你为什么不觉得有能力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也有能力帮你完成大愿呢?”左三思猜到海寇心中所想,面不改色地拨开了他的刀。心里却想我有个屁能力,我就是玩过光荣游戏而已。
独眼海寇若有所思,片刻后放下了刀。
“你很有意思。”独眼海寇拄着刀,上下打量着左三思。
“所以你要和我合作么?”左三思被他盯的不自在,于是晃了晃脖子。
“我可以放你一马,但合作还是等你活下来再说吧。”
“你他妈不是要放我一马么,怎么我还是活不下来。”左三思破口大骂。
“你自己做的好事。”海寇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海滩。
左三思望过去,一名海寇肚子插着刀,倒伏在海滩上。他的肠子流了出来,血染红了周围一片地面。赫然就是他刚刚逃命的时候捅死的海盗。
“若是寻常人也就算了,可你杀的是鱼山岛马宸的二儿子。这马宸手下有三条船一百多号人,投在郑一官帐下,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海商,连我也不过是他雇来的打手而已。你杀了他的儿子,少则五天多则半月他必来报复,到那时你一样是个死。”海寇脸上充满了戏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今晚连夜就划船跑了。你性命无忧,只用这些和你无亲无故的岛上百姓替你去死就好了,划算得很。”
“若是你不走,又还能活下来,那就证明你确实有点本事,我就和你合作。”独眼海寇肩扛长刀,转身离去。围着左三思和孙行远的海寇们也跟着他一同离开。
“看在你和我聊了这么久石田治部的份上最后给你个忠告吧,当心你身边的人。”行不两步,独眼海寇忽又回头,对左三思说道。
海寇们也不收拾尸体,径直走向岸边扬帆离去。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大雨倾盆而下,左三思看着那具尸体,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