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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夜了,孙六在黑暗中的庭院里焦虑地踱着步。
南村贸易场的喊杀声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他听着声音知道海寇又来了,而且数量比之前要多得多。
他的妻子去问过了孙妙卿,说是左三思和孙行远都不在家,他猜也知道那二人必然又在孤身犯险与海寇搏斗。
好一阵后,他提起平日里捕鱼用的鱼叉,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不敢出去。
他是个懦弱的人,他懦弱到那日海寇来时连儿子都丢下了。
他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喜欢出风头。他只想多耕几块田,让孩子多吃上几块鱼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最大的志向。
孙六又想起那天他随着人流跑入圩子,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他急得跺脚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没主见,不敢在一片反对开门的声音中说一句我想出去找孩子。他那时想自己已经不会再见到活着的儿子了。
可是没想到,那奇怪的异乡人居然翻墙出去,从在海寇手中把他儿子带了回来。
那天晚上,儿子趴在他膝前问唱戏的说的英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儿子却说他觉得那外乡的左大哥就是英雄。那时儿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他从没见儿子对自己表露过这样的神情。
他胆小得要命,怕死又自私,但他也想做个让儿子感到骄傲的父亲。
他走到了屋子里,抱起墙角里发抖的儿子,摸了摸他的头。
“乖崽,爹也要去当大英雄了。”孙六说。
“爹?”儿子不明白,茫然地看向孙六的脸。
“在家呆好,不许出门。”
孙六把儿子放回地上,提起庭院的鱼叉,出门向南村走去。
走到村外,孙六被吓了一跳。村外那并不宽阔的土路上站满了人,无数燃着的火把将这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老六!”人群中有人看到了他,“你们看我就说老六不能落下这热闹吧。”
人群哄笑起来。孙六朝人群看过去,他们都扛着锄头或者鱼叉,每一张脸他都十分熟悉。他们或者是孙家庄的人,或是林家庄的人,大多数都曾在海寇袭击那天的圩子里出现过,他甚至还看到那天在圩子里把左三思打翻在地的壮汉。
“那天打了左兄弟的脸,心里过意不去。”那壮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挠头说。
“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那小子该打。”说话的是那天围观孙家祖坟人中的一个,他还记得被左三思一锹拍倒在地的仇。
“就是,他又去一个人出风头了。老让他姓左的出风头,咱们养马岛的老少爷们成什么了!”
又有人说,显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左三思去独抗海寇的事情了。
“对,要我说啊,今晚咱们爷们都好好干,可别让那小子把咱们继续看扁了。”
“去你的吧林老二,我看你就是想让妙卿妹子高看你一眼。”
“瞧你这话说的,谁不想让妙卿妹子高看一眼。”
“……”
人群哄笑着,你一嘴我一嘴的扯着闲话。站在一旁的孙六看得到,这些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神采飞扬的光。
他在岛上几十年,还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景象。他木讷的心中也感觉得到,这小小岛屿,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走啊爷们们,荡寇!”人群中,有人模仿戏文的台词喊道。
“荡寇!”二三百号青壮的呼声通天彻地。
无数火把汇成一条长龙,在黑夜中向贸易场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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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行远扶着左三思,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走得踉踉跄跄。
左三思的嘴唇发白。孙行远帮他折断了箭尾,拔出了箭,但身后近在咫尺的追兵却不给他止血的时间。血液带着生命力,正从左三思的体内不断流失。
“兄弟,左大哥其实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左三思想自己快死了,要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告诉孙行远。
“我知道,你是辽东人是吧。”孙行远也不看他,只是扶着他快跑。
“你怎么知道的?”左三思意识模糊,但还是挣扎着问道。
“你没有直隶口音,也从不说河间府的事,养好了伤也不提要回河间府,也就我那傻妹妹还相信你是河间府人。”
左三思刚要说话,身后羽箭呼啸着从他脸颊划过,他吃了一惊,提起了些精神,稍微加快了脚步。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说什么放下我快走这种话了,他知道身边这个明朝兄弟是不可能抛下自己的。
前方突然出现了火光,隐隐约约的,有喊杀声传来。
左三思和孙行远脸色都是一变,心想居然被海盗包抄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跑去。
打着火把的人群转瞬即至,左三思借着火把的光,才看到这些人居然是一个个身穿短褐手持农具的汉子。
左三思的眼睛湿润起来,他突然意识到错的其实是自己。
海寇来袭那天后,他觉得这个时代的平民自私又愚昧,怀疑起自己穿越的意义,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确实,这些人胆小如鼠,不愿意在别人落难时出手相救。他们出口成脏,面对外人畏畏缩缩,对内却动起手来不留情面,他们甚至还喜欢在别人家的祖坟垮了之后去围观。他能在这些人身上看到所有所谓的“汉人劣根性”,但是,他也能在这些人身上看到汉人最重要的精神。
那就是汉人心头永远不会熄灭的反抗的火焰。
历史过去了几千年,汉人有时候会被外敌屠杀,被凌辱,有时候也会向异族屈膝降伏。但即使跪着,汉人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抵抗的希望。
就是靠着这股火焰,汉人撑过了五胡乱华,撑过了蒙古入侵,在一次次天崩地陷之后仍然逆风翻盘,延续至今。
“大家都记住左兄弟这副样子嗷,以后他再抖威风就拿今晚他这副样子笑他。”人群中有人起哄,但早有人把左三思接过,包扎起他的伤口来。
身后追着的海盗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他们看到奔跑而来的百姓们手持各种铁器,知道来者不善,便隔得远远地集结到一起,拉圆了弓等待马宸的指令。
站在海寇队伍最后的马宸有些说不出话来,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种景象。
老百姓也会反抗的么?他们不是应该满地乱窜,鬼哭狼嚎么?马宸觉得自己的常识可能出了些问题。他麾下虽然都是些有经验的海寇,但人马不多,硬拼的话对他没好处,毕竟死一个手下,他在江浙海面上就弱了一分。
要不还是不来山东发展了吧,江浙其实挺好的,马宸心想。
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前方的岛民身上,没有注意到那本来应顶在前方的林半介带着自己的人马,悄然退到了他的侧后方。
黑暗中,林半介的嘴角微微扬起,看向左三思的独眼里满是欣赏。
事情的发展让他有些惊讶,他知道山东的百姓和江浙的百姓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局势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人。
他在用计。
挖陷坑是计,扯渔网是计,一个人来抵抗海寇也是计,他在用这种近乎愚蠢的抗争来燃起全岛平民心中的抵抗的火苗。
他成功了,林半介仿佛已经看到了人群中左三思的嘴角扬起得逞的微笑。
左三思没有微笑,他太累了,不多的体力维持站立已经是极限。
确保了左三思的安全后,人群慢慢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
这些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平民,居然向百战海寇发起了冲锋。
马宸被激怒了。他想这些平头百姓也太瞧不起自己了,他们人多又怎么样,自己麾下的海寇个个精锐,不是他们这种货色能比的。
“儿郎们,杀光他们!”马宸歇斯底里地叫喊。
海寇鸦雀无声,马宸料想中那震天的“清了”二字并没有出现,所有海寇都在看向他的左后方。
马宸顺着海寇们的目光看去,林半介和他的二十多个部下正快步离去,他只能看到最后几个人的身影了。
“滑了!”海寇中不知是谁喊道。
这是南方海盗的黑话,意思是败了。
战场上士气就是一切。林半介带人离去,海盗们士气大沮,已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他们稍作犹豫后纷纷抛下弓箭,朝海边跑去。
这边冲锋的百姓一见此景,士气更是一振。不多时,海寇有序的撤退就变成了单方面被追逐,不少海寇哀嚎着被身后的鱼叉扎死在地上。
“孙兄弟,让大家小心。”左三思努力跟在人群后面,对护卫着自己的孙行远说。
“恐怕我说大家也听不到吧。”孙行远虚弱的声音里也有着些激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头一次见到岛上的村民们这么整齐。
海寇虽然败退,但多年打家劫舍的历练让他们仍跑得飞快,没花多少时间就他们就已经能看到停在岸边的战船。
三艘战船只剩下了两艘,另一艘想必被林半介的人开走了。
一片纷乱中也没人管马宸,他跑得呼呼直喘,刀都掉了。
他看到船便感到一阵心安,心想虽然此时狼狈,但只要能上船就能回到鱼山岛,回到鱼山岛他就能和郑一官借人,到时调集大军仍能卷土重来。
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把杀他儿子的凶手剥皮实草了,他要把今天在场的每个岛民都剥皮实草。
马宸向战船跑着跑着,却觉得有一丝不对头。天黑他看不清楚,但月光下,好像他的船后面还有着几条船影。
火光突然冲天而起,马宸的两条战船猛地燃烧了起来。
马宸瞬间呆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了万事休矣四个字。
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海面,借着火光他终于看清,他的船后面真的有五条战船。
五条船上都挂着十几面黑底玄武旗,玄武旗的中央立着一面同样黑底的长幡,长幡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隶书大字。
马宸定睛看去,火光下映衬下,“大明宁海卫指挥使刘”九个大字翻涌如升龙。
五条战船一同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鼓声。当中旗舰上,刘练臣咬着个包子走到船头,看着呆成一片的海寇,笑出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