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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平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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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都给我滚出…”孙常英嘶哑着嗓子吼。

    可是他已气极,最后一个字还未吼出便牵动了受损的气管,又是一阵大咳。

    向来嘴上不停的村民们此时却出奇地安静,屋里只能听到孙常英的咳嗽与他粗重地呼吸声。

    可能是出于不安,也可能是出于怜悯,或者只是单纯对这杀亲的恶徒产生了畏惧。村民们对视一阵后,静悄悄地退到了门外。

    孙行远走到左三思身前,充满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左三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虑。孙行远犹豫了一下,把鱼叉放到地上,走了出去。

    刚才的一阵嘶吼似乎耗费了孙常英所有的体力,他又重新瘫倒在椅背上。

    天空中一阵雷闪过,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透过屋顶的大洞,落到孙常英的身上,打湿了他披散的头发。孙常英忽然又失去了片刻前的狰狞,变回了个普通的老人。

    祠堂墙上地板上的霉斑沾了水,散发出浓烈的刺鼻味道。孙常英闻着霉味,皱起了眉。

    “怎么又下雨了,今年不好过啊。”孙常英低声自言自语。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向身后那些排位。

    左三思看着孙常英佝偻着背身体摇晃的样子,突然生出些不忍,想把他扶到椅子上,但片刻后还是忍住了。

    孙常英拾起地上的黑布,小心翼翼地盖回原处,生怕碰倒了其中某个牌位。

    “你懂我什么?你是庶子吗?”孙常英盖好了布,回头看向左三思问道。

    虽然知道明代的嫡庶有别,但身为独生子女的左三思从未体会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孙常英并不是发问,不等左三思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不是庶子,所以你什么都不明白,可我是。”孙常英缓慢地走回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

    “你知道么?这世上有句骂人话叫小妈养的。你可能只觉得这是句脏话,可我从没这么想过,因为我就是那小妈养的。不,连小妈都不如,我娘是他妈的通房丫头。”

    孙常英方才癫狂一通,此刻虽然冷静了下来,但他再也不想演那一副宽仁长者的形象。他此刻只想一吐胸中多年的积郁,脏话一股脑地蹦了出来。

    “因为你是通房丫头生的,所以在这个家里你多吃一口饭都是错的。你那正妻生的长兄背不进书要打你,因为是你满地乱窜闹得人家看不进去书。长兄从树上摔下来了也要打你,因为是你没有看护好他。长兄感了风寒还是打你,因为是你咒的。哪怕他甩了你一耳光,你不把另外一边主动转过去给他扇就是大错。”

    孙常英突然又激动起来,他猛地抓住椅子的扶手,手臂上青筋暴露。

    “他妈的!就因为你是丫头养的,你什么都不对!你他妈千错万错!这他妈就是大明朝的礼乐!这他妈就是孔夫子的宗法!都他妈的放狗屁!”

    左三思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起贾谊那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来。

    人间疾苦啊,左三思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我要是个蠢人就罢了,可我又偏偏比我那大哥生的聪明。他读不会的圣贤书我一看就懂,他背不住的诗我倒背如流,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比他快。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做的足够好,就能在孙家有一席之地,不用在吃饭的时候给人端碗端筷,不用等人走光了才能扑上去吃一口剩饭。”

    “可我还是错了,你知道我们孙家家道中落的时候我爹和我说什么吗?他说我妨他。”孙常英笑了起来,笑得满脸是泪。

    “我做梦都没想到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居然也可以用一个妨字丢到我头上来,我从那一刻就想,好啊,那我要妨死你。”

    “终于我爹他死了,他死于饥荒,但所有人都说是我妨的。可我不在意,我想就是我妨死的又怎么样,况且家里已经快没粮了,我得早点带着家里人逃荒。”

    “于是我带着全家五十多口人逃到了养马岛上。上岛第一天我说海边都是盐碱地,种不了地,要种只能去岛中间的山上。可没人听我的,我那蠢货长兄带着人在海边挖开了地,于是那年秋天颗粒无收,又饿死了二十多口人。”

    “我知道他想证明他比我强,他想告诉我他才是这个家族的头头,可这不能成为他害人去死的理由。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拿起石头快砸到他脑袋上了。可那时我又想起我那饿死了的娘,他死前和我说,让我把孙家照顾好。”

    “她当了一辈子通房丫头,真是蠢得出奇,她和她儿子被人欺负了一辈子,末了她还要我照顾好孙家。我心里骂她可笑,但还是莫名其妙地听了她的话,放下了手里的石头。那天之后,带着几个和我一样的庶子,逃去了南边。”

    “或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我居然开田的时候居然挖到一座古墓。我从此一飞冲天,我去了登州,我有钱了,我置办了产业,我不再是那个小岛上的丫头儿子了,我成了养马岛孙二爷。我想我终于能挺胸抬头地回去了,于是我我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想搬回那个小岛。”

    “可你知道么?我回去的那一晚,我那傻哥哥穿着我给他买的绸缎袍子,让我去后厨端碗端筷,让我等所有人吃完了再上桌。那一刻,我告诉我自己,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废物。”

    孙常英咬紧槽牙,上下牙齿摩擦的声音阴森可怖。

    “那你为什么要杀孙行远的父母?”左三思问。

    “因为他们蠢啊!蠢得二十年间孙家的人丁不升反降,蠢到守着大海居然还能让小孩子吃不上饭,蠢得孙家庄的地被别人家占了都不敢放句屁。我一提要给他们钱他们就屁颠颠地去登州了,你说他们蠢不蠢?”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我那苦命的娘和我说要照顾好这个孙家,我不想这孙家倒了她在阴曹地府里哭。我曾经以为那对夫妇能管理好孙家,可他们让我失望了。后来我明白了,我娘明白没人比我更能带领这个孙家,她那遗言的意思是在叫我自己当族长!所以没办法,我得让蠢货把位置腾出来。”孙常英仿佛在说和自己不想干的故事,脸上毫无愧疚。

    “那孙行远呢?你为什么要杀他?”

    “行远?他是个好孩子。”提起孙行远,孙常英的脸上突然有了些温和的笑容。

    “我没有孩子,我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谁能继承孙家,带孙家走得更好。行远做得比孙家所有的小孩子都好,我一度觉得他就是值得我托付的对象,可他把你救回来那天我就知道我错了。”

    “他就救你回来那天我就在海滩附近,我看着他把你拖到岸上,看他给你按压胸口,拍着你的脸流着泪求你不要死。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他心太软了,这大明的江山马上就要崩了,他没有本事能在乱世里保全孙家。可我又要死了,我死之后他就要顺顺当当地继承我的位置了。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心眼软的人把孙家拖到死路里,所以我得杀了他。”

    “说来可不可笑,他救了你,你却差点害了他。”孙常英看着左三思戏谑地笑。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会帮助他,让他好好走下去的。”左三思没有理他的挑衅,淡淡地说。

    “那最好不过了。”孙常英居然没有反驳,他坐在雨中,缓缓闭上眼睛,像是要睡着了。

    “能帮我把行远叫来么?”

    左三思点了点头,出门把抱着头蹲在墙角的孙行远叫了进来。

    “行远啊,把鱼叉捡起来,你打渔的,随手丢了吃饭的家伙怎么行。”孙常英听到孙行远的脚步声,掀起一条眼缝说。

    “哦…”孙常英多年族长的积威仍在,孙行远闻声机械地拾起了地上的鱼叉。

    那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孙常英猛地从椅子上跳起,向着孙行远大跨步跑去。

    孙行远一惊,下意识地把鱼叉横到了身前。

    “孙行远把鱼叉放下!”左三思知道情况不对,伸手去拦。

    但已经来不及了,孙常英几步就跑到了孙行远身前,不偏不倚地撞向那鱼叉。

    鱼叉瞬间贯穿了孙常英的身体,从他的背后刺出。他吐了口血,趴到了孙行远身上。

    “行远啊,叔祖在登州城东有个药铺,还有一家当铺,城西有家茶楼,登州城外有四十亩地,都是上田。这些地方的地契都在我屋子床下箱子里锁着的,你去拿了就知道在哪。到时候去跟伙计和佃户们说孙常英死了你是孙行远,他们就知道该听你的了。岛上的地不说你也知道在哪,也都是好地,好好操持。”

    孙常英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经像是婴儿的呢喃一般几不可闻。

    “好孙儿,要照顾好孙家。”孙常英拍了拍孙行远的背,摔倒在地上。

    左三思看过去,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一片死寂的祠堂中,左三思轻声诵了句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