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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
漫天的雨幕中,孙家庄南村的圩子处人影绰绰。左三思浑身湿透,混在人堆里,弯腰把一个又一个的沙袋丢在圩门旁。
“里长,海水还在往上漫。”孙六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左三思身后。
“不着急,好好说,漫到哪了?”左三思费劲地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
“林家庄几个建在海边的房子已经被淹,照这个势头下去,明天就该到这圩子前了。”
“和我想的速度差不多。”左三思点点头,“我上午让全岛所有人来南村避难,还有没到的么?”
“到是都到了,可南村原本只住着二百多人,现在一下子涌进来将近一千人,人满为患,大人孩子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淋雨也比被淹死强。麻烦六哥再去村里转一趟,看到能动弹的的男丁就喊去装沙袋,干土不够了就去挖房子下面的地基。”左三思说完拍了拍孙六的肩膀,转过身继续去加固圩子。
“知道了,左里长也小心。”见左三思又忙碌起来,孙六便应了一声,转身跑开。
和处于大陆的宁海州不同,养马岛是一座海中孤岛,海拔很低。从昨天开始剧烈上涨的海面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些靠海的农田和房屋被淹没,上百人流离失所。不过幸好南村还有一道土圩,能让全岛的人暂时躲避海水,这让左三思不得不感谢起死去的孙常英来。
“该死的老天。”左三思又扛起一包沙袋,低声咒骂。
眼下林半介刚刚出海,带领难民开垦也提到了左三思的计划表上,养马岛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偏偏在这种时候遇上了海溢这种糟心事,左三思没法不生气。
又忙碌了一会,左三思撑不住了,他的整个后背和腰都钻心刺骨的疼。左三思站起身,举头四顾,想找点东西填补一下从早上起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的胃。
正在这时,左三思听到了一连串的鼓声。
不光是左三思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片刻前还忙地不可开交的工地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那从海面上传来的诡异鼓声。
那鼓声长短有序,声音铿锵,一听便是军阵之鼓,左三思实在是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何会有军队前来,急急忙忙地搬来梯子架在圩墙上,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墙头。
左三思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海面上,两条悬着大明军旗的船正缓缓向养马岛靠拢过来。
“官军?”左三思皱着眉头,低吟一声。
他虽然不知道官军为何而来,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本能地生出一股警惕。
“左里长,是什么东西啊?”有人在下面问。
“来了一小拨官军。”左三思从梯子爬下。
“官军?”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都感觉活见鬼了。
“不要多想,兴许是来帮我们救灾的。”左三思嘴上宽慰众人,心里却知道自己连报灾文书都没来的及发,不可能会来什么救灾人员。
“都别愣着了,干活!”见众人犹在疑惑,左三思又喊了一声,但他自己却也展不开眉头。
两条官船又行了片刻,在岸边停下了船,两条船中走出了大约五十名的军士。由于海水已经涨得很高,军士们上岸的地方离圩子并不远,他们没走几步就到了圩门前,哐哐地拍起门来。
“等一下诸位军爷,这就给您架梯子!”圩门内的村民喊了一声,纷纷去搬梯子。
为了防止海水渗入,南村的圩门早已被村民们用麻袋堵得水泄不通,眼下这支军队想进来的话只能走梯子。
然而门外的官军却并不理会村民的话,他们又拍了一阵,见大门不开,居然助跑几步,用身体猛地撞向圩门。
几只堆在门口的麻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军爷,别撞啊,梯子马上就到。”村民们惊呼起来。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撞击声接连响起,麻袋也随之噼里啪啦的掉落。
“别撞了别撞了啊。”几个村民赶紧扑到麻袋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不让麻袋掉下去。
又撞了几下后,门外军士的声音终于沉寂了下去。
几张梯子此时也被搬了过来,几个村民手忙脚乱地把梯子架在墙上。趴在沙袋上的几个人都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顶住了这帮不讲道理的兵爷。
然而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冲撞到圩门之上。麻袋和压着麻袋的几个人都被顶飞出去,两扇圩门轰然倒塌。
圩门内无论是谁都呆住了,所有人怔怔地望着在地上碎成几片的大门,不知道这突然的变故是怎么回事。
空荡的门洞外,站着几十个披甲的官兵,他们丢下手中用来撞门的粗壮圆木,排成一列走进了圩子。倒下的圩门和军人的脚步溅起了一阵烟尘,烟尘中,又缓缓走进一个身穿戎装的白面少年。
“左里长,我们又见面了。”那少年从腰间拔出刀来,刀剑指着人群正中的左三思,嘴角微微扬起。
左三思仔细看去,只见那少年的头盔下,赫然是贺久的脸。
“贺少爷,公报私仇么?”左三思并不畏惧那把闪着寒芒的刀,向前一步盯着贺久的眼睛。
“瞧您左里长说的,好像我和你是一种人一样。”贺久面露不屑,“我今日来是奉了宁海饶知州的命令,征调养马岛上的所有壮丁,去加固五丈河清水河的堤坝。”
“什么?这怎么行啊。”一听贺久的话,养马岛众人无不慌乱起来。
“贺少爷,州衙要加固大堤,应该也是因为这海溢之事。但你想必也看到了,海水上涨不到一日,我岛农田房屋已有毁伤,此次海溢显然对我养马岛的影响更大。我岛人手本就不够,现在无不忙得焦头烂额。见到如此情形,宁海州不调派人手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家,去修补远处的五丈河大堤呢。”左三思反驳道。
“说得不错。左里长伶牙俐齿,大可以去饶知州面前说。对了,”贺久往前走了几步,把手上的刀架到左三思的肩头,“左里长说的时候记得把自己招纳海盗私扣流民的事情也好好说说。”
左三思没有说话,片刻沉默后,他突然猛跨一步,伸手扼住了贺久的咽喉。
“贺久你不要欺人太甚。”左三思嘶吼。
“哈哈。”左三思来势迅猛,贺久还没来得及挥刀就已被捏住了喉咙。但他并不害怕,反而阴森地笑了起来。
“左三思…你知道…你这是在抵抗官军么。”贺久被捏着喉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左三思脸色微变,他看到贺久带来的武士名士兵已经全部拔出了武器,刀枪的锋刃指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官军不比海寇,村民们看着这些大明官兵,生不出任何抵抗之心来,只能颤抖着向后退去。
“放过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走,可以么。”左三思握着贺久的手松了一松。
贺久感受到左三思手上的力量减退,向后一退,挣脱了出来。
“别逞英雄了左大里长,你要试着明白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还不配抵这么多人的命。”贺久理了理被左三思弄乱的衣甲,阴沉着脸。
“给我统统绑上带走!”贺久挥手喝令。
一种军士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二话不说向一旁的村民们捆去。
“军爷我还有儿女父母啊。”村民们嚎哭起来,胆子小的被当场捆住,几个胆子大的开始向后跑去。
贺久从一旁的军士手里接过一张弩,向那几个逃跑的村民瞄了半天,手指慢慢滑向扳机。左三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赶忙朝贺久一个飞扑,却被一旁早有准备的士兵死死摁住了。
虽然没有扑倒贺久的身上,但左三思造成的声响还是让贺久分了神。他不小心扣动了扳机,一支箭贴着逃跑村民的脸划了过去,箭尾带着的雨水溅了那村民一脸。
那村民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像是被吓坏了。
“啧。”
贺久不满地撇了下嘴,他重新向弩里装了根箭,又指向村民瞄了许久。
那几个逃跑的村民见这架势谁都不敢再动,愣了一下后纷纷跪下,朝贺久磕起头来。
贺久见了这一幕,满意一笑,而后忽然转身,弩机直指正被两个军士按住的左三思。
“左三思,你知道么?我现在可以杀了你。”贺久看着左三思的眼睛里满是凶戾,“我也真的很想现在就杀了你,可是那样就太便宜你了。你知道么,把你们这些人抓到五丈河后,我还要当你们的监工。我要把你折磨的生不如死,然后才能让你去死啊。”
左三思没有回话,只是无言地看着贺久的眼睛。
左三思的那双眼瞳深邃得如同可以吸尽一切光芒的黑洞,一片黑色中不知隐藏着什么可怖的心思。贺久被他盯得发毛,他丢下弩机,一巴掌扇到了左三思脸上。
“你看什么,你看什么!这都是借给我的,我现在加倍奉还!”
贺久扇了一下又一下,直到自己的手掌发麻才停下来。
左三思不再抬头看他了,他的嘴角眼眶都留着血,无力地垂着头。
“贺久你在干什么!”远处的巷间传来孙行远的高呼。他原本带了几十个人,在别处修理圩子,听到贺久带人上岛的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贺久见了这昔日的大舅哥显然十分欣喜,他咧起嘴来,看向自己手下的军士。
“我这大舅哥还是自家人,都省得我去找了,去给我统统捆起来。”贺久一挥手,发令道。
几十个士兵闻令,抓起刀剑绳索向孙行远跑去。
雨越下越大,海水仍在上涨,像是个张大了嘴的巨兽,要把这个蕞尔小岛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