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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宁身体一抖,甩开沈青黛的手,蹒跚地离开凤仪宫。
沈青黛追上去几步,见戚宁走得决绝,便也作罢,呆立在原地,泣不成声。
她怨恨戚宁,更讨厌自己。她愿自己为何是这般,这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她还能抱有什么妄想,不过是这了无生趣的余生里,能时时看见他罢,却为何每次都克制不住,要对他发难,总要闹得与他不欢而散。
按戚宁的叮嘱,萧楚楚每日都去他宫中。这日刚从景盛宫出来,萧楚楚步子走得特别快。
关庆关林跟在身后:“殿下,你何以这么匆忙?”
“走罢,去一芳阁。”
关庆问:“殿下,你不会真的想要去一芳阁挂牌吧?一旦挂牌,舞夜叉必定让你去应酬客人,中秋宴上已有不少皇亲国戚和重臣要员见过殿下,殿下不怕被认出来?”
关林说:“殿下我们去一芳阁本想打听刑追风的下落的,上次在赌档遇到他,也没能拿下他,现在问题不是他的下落,而是找到他之后如何制服他。去一芳阁已经没有必要。”
“这次去不是挂牌,去找西武子姐姐。”
“殿下是确定西武子姑娘有古怪?”
“是,但本宫不是去揭她的底细。虽说本宫觉得她肯定有事情瞒着我,但直觉她不会对我不利,反而会帮我。”
“殿下,你不能因为上次她及时出手帮我们,就信了她啊。”
“本宫相信自己的感觉。”萧楚楚沉思道:“刑追风那边我们要再想办法,本以为爱财是他最大的弱点,上次交手之后,才知道根本不能用钱财笼络他。想想怎么逼他说出解毒之法,再去拿他。在这之前,本宫要找梦半仙,他的行踪连叔父都难寻,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他在哪。”
于是又换了侍卫的衣裳出了宫门。
此时尚未到中午,一芳阁未开门营业,萧楚楚从后院墙头跳落,稳稳当当落在当日戚韵儿被舞夜叉欺负的花园中。她的轻功,先从戚宁和骆翼处学了,入宫后百无聊赖之时,又时时招关庆关林陪她对练,如今武功更有增益。
砰砰,两声轻轻的扣门声。
“西武子姐姐,开门。我是楚儿。”萧楚楚轻声叫,左顾右盼,怕被发现行踪。
门很快开了,一只手拉着她入了屋子里,门很快被合上。
“你终于来了,我都被舞夜叉骂死了。”西武子笑着责备道。
“对不起,好姐姐,连累你了。”
“刚才来的时候,可有人看见了?”西武子问道。
“我爬后院墙头进来的,应该没有人看见。”
这个时候尚早,一芳阁里夜夜笙歌至天明,很多姐妹还睡着,西武子其实不担心萧楚楚被一芳阁的人看见,她的担心另有因由。
“姐姐,我还要麻烦你,我不能在一芳阁挂牌了,我来一芳阁就是为了找人,那人已经找到了,就是上次姐姐出手相救时的那个对手。”
“可你不是没能拿下他吗?就这样算了?”西武子的眼神有些异样。
萧楚楚说:“没想到如何让他招出解毒之法前,抓了他也无用。姐姐,我想见东玄子前辈,你可有变法联络她?”
“没有,东玄子前辈离开一芳阁多年,我也就在你第一次来这里的那晚见到过她。”
萧楚楚不掩失望,心想:我是她的义子,尚不知道义母的下落,还指望着谁能知道。
“虽然她下落不定,但是想让她出现,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你想想,当年东玄子为何离开一芳阁?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萧楚楚想了一会,忽然双掌一击,欢叫:“对!有了!姐姐你真是聪敏。”
忽听得门外走廊处脚步声咚咚。叫喊声此起彼伏。
“当家的,她就在里面!”
话音未尽,门被踢开。
三个大汉立于门前,正中间的是一脸凶相的舞夜叉,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刚才说话的人就是她。
“给我绑住她!”
两个大汉首先走向萧楚楚,另一个大汉双手拉着大麻绳。
“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跟我玩消失,连累我被恩客说长开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得罪了多少人物,我看你今天往哪儿跑。”
西武子见状,赶紧迎上前,解释道:“当家的……”
萧楚楚抢过话:“当家的,风水大师如何说?我的艺号叫什么?”
“嗯?”
舞夜叉和西武子都出乎意料。
“对啊,我都回来要挂牌了,不能连个艺号都还没有吧?”
“你这次回来,当真要在我们一芳阁挂牌?可别又耍老娘。”
“别这么说,我哪敢耍当家的,我本该几日前就回来了,偏被一个奇怪老头缠上了,让当家的误会了,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西武子反应过来萧楚楚要唱哪一出了,立即搭戏:“什么奇怪老头?”
“那老头无意中听说我是一芳阁的姑娘,便问现在当家的是谁,我看他相貌古怪猥琐,一看就像心术不正之人,便不想理他,转身就走,哪知他揽住我的去路,很急切问我,舞夜叉可还好着。”
西武子问:“那老头相貌如何古怪猥琐了?”眼睛悄悄瞟了舞夜叉一下,见她听得紧张,眼神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那老头手里拿着烟枪,胡子花白,还编成了三股辫子,总是一边捋着胡子,一边龇牙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还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吸烟枪,说话的时候嘴里烟雾缭绕,我都被那烟呛得喉咙发痒,眼睛直流泪,普通烟枪哪有这么呛,也不知道那怪老头在烟里加了什么,我怀疑是迷药,一时情急,就胡乱答了他的问题,让他放我走,果真我说完,他哈哈大笑不止,我就趁机走了。”
西武子问:“你怎么回答那怪老头的?”
“我说,舞夜叉前辈很好,风韵犹存,就是每日里思念爱人,忧思过度,长此以往,怕伤及身体。对了,我逃走之后,那怪老头在我身后说‘小姑娘,我们很快会在一芳阁再见的’。”
西武子故作吃惊道:“什么?那个怪老头还胆敢跟你上门来!太可恶了。”
“他来不是因为这个。”舞夜叉心花怒放道:“我要好好准备一下迎贵客了。”
说完,便带着那几个大汉,匆匆忙忙走了。
西武子赶紧过去把门关上,转身抵在门后,看着萧楚楚,萧楚楚也看着她,两人恶作剧得逞,相视而笑。
萧楚楚说:“你猜,要多久,东玄子前辈会现身?”
“不知道,反正如果她来了,你要是不在,我会替你留住她。眼下当家的全付精力都在准备迎接那个怪老头的事儿上了,你挂牌的事情可以缓了。”
“那便好,我马上就要走了。明天再来。谢谢姐姐多次助我。”
“不必见外,快走罢。记得别走正门。”
门外之人走远,一个声音忽的从屏风后传来。
“你为什么要帮她?”声音高贵而低沉。
西武子吸了一口凉气,问:“你几时来的?”
独臂男子缓缓从屏风后转身出来,“从来我到你房中,都是来去自如,你未曾这样问,也从来不样一副吃惊又不欢迎的样子。”
“我没有。”
“你还没说,为何要帮她?”
“东玄子是她的义母,昔日在一芳阁也曾对我多为关照。”
“我说的不是这个。”刑追风缓缓走近她,眼神勾人却邪戾。
“那你说的是哪个?”
“你当真不明白!”
一声惊讶的低吟,西武子感到脖颈上一抹冰凉。
白如雪的肌肤上,细细的鲜红蜿蜒而下。
“她是我朝长公主,背后又有宁王,那日我若是不出手,她在你手上有个三长两短,宁王便如何都饶不了你。”
“我杀人无数,你可曾见我怕过谁!”
西武子恍然大悟:“你那日是故意让萧楚楚发现你的吧,你在试探我。”
“果然,风尘女子不可信。”刑追风目光黯然,无意地用力推了推剑,听到西武子发出轻轻的一声呻吟,便不动声色地收住了些许力气。
“你是谁也不怕,可我怕,我怕你有不测。”西武子的眼睛看向刑追风那只空空的袖管,泪水沿着脸庞滑落,与颈上的殷红融汇,伤口遇到泪水愈发刺痛,血红便更蔓延得纵横。
剑锋离开,哐当落地,刑追风举起袖子,轻轻擦干西武子脖子上的殷红,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个极小的盒子交给西武子。
“打开。”
西武子打开,见内里是淡黄色的膏药。刑追风伸出一只手指头,在盒子里沾了一下,凑近西武子的脖子,手指头在她的伤口上摩挲,指尖温柔。
而后,西武子被抱入怀中。
那样的怀抱,让她苦涩又着迷。
便是这样的冷酷而温情,她也无法消退对他的爱慕。
他是她的唯一,而她知道,自己于他而言,也是如此。
刑追风断臂后,一直不对她露面,终日赌钱和纵酒。当西武子终于在一个破庙里寻到他,他立即侧过身去,那只空空的衣袖还是不好摆弄,突兀地甩背后让她给瞧见了。
他脸上的复杂神情,西武子从来没见过,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挫败的羞耻,遗留着些许自欺欺人后终将败阵下去的尊严的残骸。
西武子心如刀割,在她眼中,刑追风从来都是高傲的,如今栖身破庙半躺在干草堆上的他,便如山泥崩塌的胡乱一堆。
“你为何许久不来找我?”
“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副哭哭啼啼的嘴脸,我不至于到要你可怜的惨状。”明明是责备之词,倔强中却藏着柔软。
她在他面前跪下,双手抱住他。
而他愣了愣,犹豫片刻,似乎在自我游说,然后投入她怀里,安静得像个孩子,不久便传来带着韵律的气息,一种紧绷许久的气息,终于舒缓开来,犹如一个一直在赶路的人,脚步踏足目的地的瞬间,全身放松了。
他曾救她性命于战火纷飞,她将度他心魂于迷途沼泽。
茫茫天地中,她与他都被弃如草芥,却是对方的唯一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