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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鬼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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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队发生变故后,海云不敢多留,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些商人和镖客是受黑氅仙人的胁迫,才对他下杀手。

    他保留最后一丝怜悯,冒着被行人发现的风险,和万山一同将遍地残碎的尸块埋了。

    这样做,能让他安心一点。无论如何,他们是因自己而死。

    商旅即便无法落叶归根,也不可曝尸荒野。

    两人夜潜临水镇,花大价钱才请动船夫,乘上一艘不大的客船,昼夜奔赴,赶往密麓霞府。

    客船上覆着半圆形的瓦蓬,中央竖立一面巨帆,船尾架着两条橹,三名船夫日夜轮流划摇。

    海云从郭槐等人的尸体上搜罗了一些钱财,充足了囊袋。

    付的钱多,船夫自然尽心尽力。

    船夫起初还不愿意夜晚行船,可看到那么多闪闪发光的银子,终是相视一笑,咽了咽口水,拼了老命也要赚进自己兜里。

    海云独自一人走到船头,见两侧江岸飞速向身后倒退,底尖划开的水纹像一张张狰狞而畸形的笑面,重重叠叠。

    思绪回到旅队被屠杀的那个晚上,黑氅仙人曾短暂露出过这种笑容,如今阴魂不散,仿佛住在脑袋里了。

    他心底一阵恶寒,仙人为何要做这种事?杀了人,自己也死了,究竟为何?

    他猜不出原因,只能稀里糊涂坐上这艘船。

    “海云。”

    万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能到密麓霞府了,你看西边,那是清源山。”

    落日把赭红的颜色洒到西岸远处的山峦,零落散乱,阴影像沿着石灰墙落下的斑驳裂痕一样从山峰笔直滑到江面,江边人家傍潈而居,时辰一到就纷纷点起油灯,凫鹜啼鸣、孩童嬉笑、妇人捣衣、壮丁归家、渔歌唱晚,一派祥和景色。

    海云却感到丝丝凉气。

    夜幕降临,寒气从船底漫了上来,他瞥了眼万山,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倦意。

    大概是困了。

    这时,撑杆的船夫放下手中的活,从船舱里提出一盏鱼油灯,点亮起来。

    小小的蚊虫立刻汇在灯旁,不出声响地盘旋着。

    一些不慎沾惹外焰的虫子很快化成星火落进水里,它们死前发出像豆荚被剥开一样的爆裂声,那便是绝唱了。

    碧蓝的水倒映出光,照在海云脸上,变成一种亮丽的蓝绿色。

    海云默然,拢了拢衣裳,最后问了一句:“秘籍还在吧。”

    万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

    已经数不清回答了多少遍,但她理解海云。

    几天之内,海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化灵丹变成他唯一的寄托。何况,对万山而言,这本秘籍也非常重要,只有它才能救活父亲。

    海云点头,骋目流眄。

    最后一片光亮在远峰的烟岚中淡去,风吹来了月影,江水的咸腥气味在风里飕飕地飘,经常有鳤鱼跃出水面,一刹那的浮光掠影犹如刀光,锐利,迅猛,而后洋洋远去。

    月光是白的,折在水中,似乎多了些令人不易察觉的红。

    是腥味,但只是鱼腥……

    海云宽慰自己。

    不想再闻到这股酷似人血的气味了!在江上怎么都避不开,但船舱里会好很多。

    他穿过廊道。

    这是艘可以容纳至多十名旅客的客船,现在只有他和万山两人,非常宽敞,也意味着空荡过了头。

    睡在舱内总是不得踏实,鲜血滴在脸上的触感至今挥之不去,每天苏醒,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竹编瓦蓬被染红。

    事实上,初升的朝阳确实能染红大地。

    恐惧始终追赶着他,越来越近了。

    摆在桌上的水壶里的水见底了。

    幸亏今早盛了两碗露水倒进酒囊里,不然,没法解除口干舌燥。

    他用力扭开塞子,像借酒消愁之人,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万山倚在舱口,侧舷被压得微微向一边弯曲,弧度显得夸张了,挂在头顶的油灯悠悠晃了一下。

    “马上就要到了,别再愁眉苦脸,打起精神来。”万山安慰道。

    海云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万山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件事。

    “想不明白就让它过去吧,圣贤亦有云‘不求甚解’,反正我们知道那仙人就是碧血案真凶,而他已经死了,这些还不够吗?”

    “若是碧血案真凶,那他从山馗派手中得到了什么东西?”

    海云搜过黑氅仙人的尸体,除了破破烂烂的大衣外空无一物,没有银钱,没有武器,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要海云说,那人不像仙人,倒像个亡命之徒。他截杀了那么多山馗弟子,却没带走一点东西?怎么可能。

    “他迫使镖客突袭我们又是为何?”

    万山双手环抱胸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寻烦恼。”

    海云笑了笑。

    他跟万山不一样,做不到满不在乎地活下去。

    他抓起被褥盖在身上,跟万山说自己想小憩片刻,等船停了再叫醒他,万山了然。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舱顶出现一张脸,咧嘴狞笑。

    *

    春雨斜斜地飘着。

    清源山和南方任何一座高山相同,无论春夏秋冬,高过云雾的地方都是终年湿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从雾气中挤出雨水,水浸在金丝楠木上像字迹漫漶,纸窗沙沙响着,听得人昏昏欲睡。

    欧阳靖熙坐在三足丹鼎前,左手托住右手腕,右手紧握银钳,钳子夹住油磁瓶子颈口在沸水翻涌的蒸汽上慢慢熏沸。

    他已经保持了半个时辰,还差一刻钟就能将药熬煮完毕。

    他不敢大意。

    他仔细观察油磁瓶子的颜色变化,要维持底部黑漆均匀变红,才能使药效达到最佳。

    这是给万山父亲万友熬煮的续命药,他不许自己出任何差池。

    丹室外传来静悄悄的叩门声。

    “大师兄,师父让你过去。”是师弟陶虎烟在叫他。

    “告诉师父,我一刻钟后就去。”

    欧阳靖熙维持着腹部呼吸,腰盘纹丝不动,举着的油磁瓶子像是固定在半空。

    双稳当如铁的手令多少门内弟子羡慕,只有他明白练就这身功夫的辛酸。

    他不仅要跟随师父学习、背诵、研究丹谱,每日的修身养性同样必不可少。

    他的力气不在大,精在稳当,也算得上是武学中的奇葩。

    万山经常取笑他明明练功却不会耍兵器,他总是一笑了之。

    人的精力有限,他没法做到既能出神入化的炼丹,又习得一身好功夫。

    何况即便是现在,面对佶屈聱牙的上古文献,他也不敢保证能百分百读通,毕竟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

    他在炼丹上只是初窥门径罢了,他需要时间,需要阅历,更需要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谁都给不了他,除了师傅,虚清派掌门人尾浮子。

    尾浮子炼丹技艺高超,并继承了上一代掌门的内力,武功也很强。虽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但对他来说,够厉害了。

    “你是在熬药吗?让我来吧。”陶虎烟推开门,探出脑袋。

    陶虎烟人如其名,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毛糙黑须像烟一样散开,不过他做事仔细,和外表截然不同。

    尽管如此,欧阳靖熙也不会把此事交给他做。

    “不行。”

    陶虎烟苦笑:“师兄,这不是我的意思。”

    欧阳靖熙侧头斜视。

    “是师傅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如果你是在炼万友的药,就让我接替你。”

    “可是……”

    “快去吧,她催着呢。”

    欧阳靖熙没办法,他嘱托了几点,把钳子交到陶虎烟手中。

    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方药根本救不了万友,他这么做只是求得内心宁静。

    装模作样到底是做给谁看呢?

    他心底发虚,一想到自己亲手把万山的父亲害成那样,就无颜面对她。

    熬药是最大的自我惩戒,他不敢不仔细,就像拿着荆鞭抽得自己遍体鳞伤,然后抹上盐和椒,看着它们一点点融化进血中,最后投身进滚烫的水,泡得皮开肉绽,泡得撕心裂肺。

    何况……他还骗万山去了宁火派。

    万山天真善良,她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就算有虚清保驾护航,也是九死一生的行动。

    要问他,后悔吗?当然后悔,可木已成舟……

    为了那个约定,他必须这么做!

    欧阳靖熙如行尸走肉般来到尾浮子的屋前。

    “进来。”

    尾浮子年过半百,但精神依旧矍铄,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的光景,丹药让她的皮肤比同龄人更加紧致细腻,长年修行养气道法,使干瘦的身躯显得不那么衰弱,反而更接近苗条。

    她的腰板很直,棕黄色的眼睛似乎无时无刻不跃动着火焰,她一生几乎都坐在丹鼎前,火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注视这位面相和善的老者,欧阳靖熙还是能感觉到她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尽管已经很少了。

    “师傅有何事?”

    “你看吧。”

    她把桌板上的一封信推到欧阳靖熙面前。信是宁火派弟子离雅君寄来的。

    阅毕,欧阳靖熙哑然失笑:“她偷到秘籍了。”

    “还杀了邱无思,杀了彭腾、鱼惜息和一众送货的山馗弟子。”

    尾浮子脸色有些蜡黄,中指和食指用力敲打桌面,“我和山馗的合作如何维持得下去?东西现在落到谁手上?”

    欧阳靖熙想不出补救措施,只得放下信道:“不是她做的。”

    “那就是海云喽。”

    “嗯。”他用力点头。

    “宁火能查到她的身份,别的门派和朝廷,更能!她已经惹得一身腥了。”

    寒光闪过尾浮子的眼。

    欧阳靖熙愣神半秒,大喊道:“师傅?!”

    “秘籍既已到手,这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前哨的探子已经看到他们的船渡过三江,大概今晚入山,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送他们上路吧。”

    “万山她——弟子恳请您不要杀她。”欧阳靖熙跪在尾浮子面前。

    尾浮子居高临下,冷眼嗤笑:“你毒害她父亲,把她推入火坑,现在又假惺惺替她求情?”

    “师傅……我以性命担保,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

    “她已经闹出够多麻烦了!”

    尾浮子抬高音量。

    “让她偷秘籍,她把人都杀了?哼,我还小看她了,就算干得不错,省了我一桩麻烦事。但屠杀山馗弟子又如何解释?”

    她走到欧阳靖熙面前,蹲下身平视他:“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可能!”欧阳靖熙喘不过气,“我从未跟她透露。”

    “是吗?”

    “千真万确!而且万山是杭黎璎的真传弟子,密麓霞府也是麻烦,不可妄杀啊。”

    尾浮子转念一想:“没了极天露,你说该怎么办?”

    “我去找。”

    “说得轻巧,你去哪找?”

    “如果是他们劫了山馗,那东西肯定在他们身上,今晚自能见分晓。师父您需要的是极天露,而不是山馗支持,只要东西到手,即便和山馗闹翻也不碍事,再说,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至于如何处置万山和海云,可以缓议。”

    尾浮子摸了摸脸颊:“那得看山馗的动作有多快了。”

    “山馗肯定已经得知消息,但人没那么快过来,眼下即将颂仙会,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又牵扯进海云这个游云派弟子,各方势力都在斡旋。

    “金莲在我们掌控之下,山馗座靠京城,行事作风跟朝廷一个德行,向来极其稳重,在没弄清来龙去脉前,想来是不敢闹出大动静,师傅您大可放心。”

    “哈哈,我真教出了个好徒儿,”尾浮子一闪而过的笑容令欧阳靖熙寒颤,她继续问道,“如果极天露不在他们身上,你又能做什么?”

    “那就请思遐护法助我,她有法宝‘溯源绳’,能通过气息感应物件位置,我去臧谷城调查山馗弟子的尸体,便能按图索骥,找到极天露!”

    “五天时间。”尾浮子满意地笑了。

    “请您保证不会伤害万山——”

    “她是只剩五天,还是能活更久,全看你表现。我会让思遐做你的护卫,你好自为之。”

    欧阳靖熙怔怔地点头:“谢师傅。”

    “去收拾行装,今晚出发。”

    “我还要给她父亲送药。”

    “用不着了。”

    尾浮子闭上双眼,佛珠在指间哒啦哒啦地转着。

    欧阳靖熙忘了他是怎么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