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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屋门被推开。
“弟子让万山去宁火谷,取的是轻霜黄芽。回来后用水银十斤、铅十斤,猛其下火,攻伐华紫,炼成黄芽精,方能药到病除。”
来者正是欧阳靖熙。
他毫不避讳,迈步直入,向屋内几人拱手道好,冲着万山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随后迎上尾浮子的目光。
海云早就听闻此人名声,今日亲眼相见,于是忙里偷闲审视起来。
欧阳靖熙身着浅丁香色的道袍,体态瘦弱,指间似乎因常年接触丹鼎炉火而泛黑,右手持一柄引磬,眉心偏右有道深红伤疤,目光倦怠,眼围暗沉,看上去长期睡眠不足,确实是像提不起剑的人。
不过,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此刻却展现出强大的魄力。
尾浮子冷笑一声,知道徒儿替自己解围,但戏还得演下去。
“谁许你进来的?”
“听闻万山归来,我想尽快拿到药材,救人为重,还请师傅原谅弟子唐突。”
万山以为欧阳靖熙是来帮自己的,动人的灰眸刚闪过笑意,欧阳靖熙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让在场人大吃一惊——
他突然挥手,手中的引磬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下一秒,一队持剑弟子冲入中堂,不下十余柄剑同时抵在海云和万山的喉咙旁,根本没给人反应时间!
尾浮子猛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青花瓷杯,好酒洒了一地:“你做什么?”
万山也大喊:“靖熙!你干嘛?!”
凌思遐则把手搭在剑柄,目中既不惊讶,也不恼火,以旁观者的视角静静注视,随时准备控制场面。
欧阳靖熙拱手道:“他们二人劫掠商队,朝廷已下文书,命我们即刻捉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尺牍,用手一抖,把领军的书信内容展现于众人面前:
——奸宄海云、万山,于临水镇无端造祸,戕害百姓,抢夺财物,臧谷郡守为此据实检举,特颁严令,沿途尽行捉拿,生死不论!
“关入思过室,留待后审!”
欧阳靖熙一声令下,武者将他们反手扣背,用锁链禁锢双手双腿,押入虚清派用于惩罚弟子的禁闭地牢。
万山眼中只剩震惊,不断回顾欧阳靖熙,一边高叫:“靖熙!你疯了!我父亲,他——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武者们将两人拖了出去。
欧阳靖熙垂下脑袋,眼中闪着泪光,听到万山的怒骂和哀求越来越远,他紧紧握住拳头,不知不觉中,指甲已经刺破了手肚子,比手更痛的,是他的心。
尾浮子愣了几秒,挥手让凌思遐离开,待屋内只剩她和欧阳靖熙,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师傅放心,我会从她手中拿到秘籍。”他不愿解释。
“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尾浮子指着他中指末端的墨迹,“你伪造了朝廷文书。”
“师傅。”欧阳靖熙突然抬头,眼中倒映着放在窗檐边的油烛的光,“您难道要让万山看到她父亲的死尸?她不能去密麓霞府,绝不能!”
他的声音像狼嚎,嘶哑而厚重。
“师傅,您不该杀万友。”
尾浮子总算明白徒弟弄这一出是为何,冷笑道:
“你是明白的,留着万友是祸根,他替我们虚清看护了这么多年的草药园,接触了那么多炼丹师,采摘、处理了各种药材,一旦清醒,他就会发现自己患的压根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为人下毒所害,到时候,你百口莫辩!”
尾浮子坐回原位,举起酒杯,小抿一口。
“计划要到颂仙会才能实施,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谁能保证不会节外生枝?你知道我们冒了多大风险,我们是在和整个仙界为敌!成败在此一举!再说了,万友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不见得能救活他。”
“您说得对。”
欧阳靖熙欲哭无泪的样子很丑,他努力克制情绪,低声说道,“所以,我把万山关起来,她不会泄露任何事,您没有理由杀她了。”
尾浮子没做正面回应。
她无须跟欧阳靖熙讲条件。
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很重要。
尾浮子道:“极天露不在他们手上,你先去取炼丹籍,然后和思遐前往臧谷城。给你五天时间找到极天露。”
欧阳靖熙知道手中的砝码不足以救下万山,唯有找到极天露,才有资格入坐谈判桌。
他站起身。
没再多说一句,连基本的道别都不顾了,转身快步离去,像是急着逃离污秽之地,遁入夜色。
天是那么黑,却仿佛看见了一束火光,他揉了揉眼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丹鼎似乎矗立与远山之外,松明在燃烧,青黑的鼎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惊慌失措之中,他摔了个踉跄。
他想走上前揭开鼎盖,想救出困在里面的人。
万山的脸突然闪过脑海,她小巧玲珑的身段在熔化,金属水渗进她的五脏六腑。他没有看错吧?那真的是万山?
她的芳容凝固成扭曲的状态,肌肤变得透亮,骨成了银色的,肉成了金色的,青筋成翡翠,鲜血成南红,惨不忍睹地糅合在一起,那对拥有奇妙的冶逸的灰色瞳球从眼眶中落下,被滚滚沸水吞噬。
地狱!
欧阳靖熙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看到那双眼眸迸射出的恨。
他从地上爬起,拄着引磬,鼻子发酸。
“师傅啊,如果我和万山当初结为连理,那万友也是我的父亲了。”
“您知道,父亲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他说……”
风很大,吹散了他的泪水,他的嗫嚅,唯独没吹尽他的悔恨。
留在堂内的尾浮子背靠椅子,听着晚风穿堂而过,觉得今晚格外漫长。
*
思过室本就不用作牢房,门都是木头做的,没有强制关押武者的条件。
因此,即便虚清派用铁链缚住了海云和万山的双手双脚,以防万一,仍然派弟子轮流看守。
门缝透来的光很不稳定,外头应该挂着几盏油灯。屋内布置很整齐,一张床褥,一个脸盆,还有抽水洗漱用的井口,不过他们都无福消受了。
两人被扔在房间角落,背靠有些弧度的石墙,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屋外有人,他们只敢悄悄说话。
海云问道:“欧阳靖熙不是要救你父亲吗?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万山觉得遭到背叛,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将她的骨头切开,慢慢剁碎。
她想,如果把丹鼎打翻,把熔化成水的滚烫的铁灌进五脏六腑,会不会是现在这种感觉?
她好像把握不住身体了,愤怒、惊惶、困惑、无助……一切的一切都在蚕食她的意志,她不知该怎么办。
偷到了秘籍,走过了千山万水,明明离父亲只差一步之遥!
她不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中。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狞视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模糊的砖、模糊的光、一切恍如浮生若梦,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对欧阳靖熙的怀疑愈发深刻,大脑像走马灯似的,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
第一次见到欧阳靖熙,那是多美好的大晴天呀!
欧阳靖熙一家在躲避战乱中走散了,活着来到清源山的,就只剩他和他父亲了,他饥肠辘辘,瘦得跟猴似的,皮肤瘪着骨头,嘴巴像抹了一层石灰,拄着拐杖来到万山居住的村落……
万山看到了他,还看到他身后慢慢越过地平线的太阳。
她丧母不久,父亲又倔强地扎进深山老林猎杀动物,在最怕孤单的年纪,她无人陪伴。
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和欧阳靖熙在溪水边玩耍,她偷偷躲在他身后,然后突然大叫,那瘦瘦巴巴的小傻子吓得直接摔进了水里。
那一跤,在他额眉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疤,至今未消。她安慰他从此有了白毫相,应该高兴才是。
她又想起一件事,当年她贪玩,偷偷潜进了虚清派的药房。那时密麓霞府还没归入虚清派,而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已拜师密麓霞府。
她被人逮了个正着,虚清弟子把她五花大绑抓了起来,说是窃贼,要打二十大鞭以儆效尤。
欧阳靖熙听到消息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张开双臂挡在鞭子前。
执行鞭刑的尾浮子发现他有炼丹天赋,结果,他们做了交易:欧阳靖熙加入虚清,此事作罢。
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
万山不知心中的郁郁之气应该向何处发泄,就一直在胸腔内淤积盘旋,发酵膨胀,热血涌上脖子,她的脑袋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应该看不到欧阳靖熙挡在自己面前时的表情,可而今,眼前却浮现出这样一张脸——
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两个眼皮半睁,嘴巴紧咬着,他怕得要死,怕那根粗大的鞭子打到自己身上,即便如此,他依旧哆嗦地站着,恐惧之下是倔强,身体背后是他唯一想守护的人。
万山眨了眨眼,发现那张稚嫩的脸庞长出了胡须,变得成熟。
变成了欧阳靖熙现在的模样。
“靖熙!你怎么——”
“嘘——”欧阳靖熙抬手让她和海云噤声,“秘籍在吧?”
“快放我出去!”
“你别担心,把秘籍交给我,我先去救你父亲,其他事有这个重要吗?”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他!”
欧阳靖熙按住她的肩膀,心平气和:“秘籍。”
万山咬了咬牙,侧过身:“别在腰带后,你快去救他。”
“放心。”
欧阳靖熙看到了秘籍,尽可能收敛饥渴的光芒,他解开万山的衣带,把秘籍握在掌心,“我走了。”
他不敢再听到万山的声音,脚撞到门槛,仓惶逃了。
海云呆呆地看着木门再次锁上。
炼丹籍就这么没了?
“万山……”
海云的心隐隐被刺痛。
他的披星戴月,他的日夜兼程,他的一切努力都给人做了嫁衣?
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电光火石之间,秘籍就交到别人手上了?
他一字一句,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每个字都在加重,每个字饱含的愤怒和不甘都在飙升:
“你就这样,交、给、他?”
万山眼中空空的。
“这样就能救我父亲了。”
“我们说好——”
“有什么用!?”
万山彻底爆发了,尖叫道:“你还不明白?我们被骗了!他骗了我!”
万山的泪水落在石板上,溅到海云手背,好冷,好冰。
在外看守的虚清弟子被吓到了,耳朵贴门,嘀咕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洞室回荡着万山的啜泣声。
海云感觉地动山摇,头晕目眩,思过室仿佛开始坍圮,漫天尘埃,青砖龟裂,耳中产生能够贯穿大脑的鸣声。
耳鸣越来越强,似乎要将他粉身碎骨。
在鸣啸中,他突然听到一阵阴沉又难听的笑。
他艰难扭过头,寻声望去,思过室对角浮现出一张脸——
黑氅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