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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燕归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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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云跟着父母回到家中,一路上,母亲嘘寒问暖,想知道游云峰究竟怎样了。她听说那里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尸体堆满了山,儿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海云告诉她,自己当时并不在山中,逃过一劫。

    父母都说他福大命大,问他,门派覆灭了,他是不是该回来了?

    该回来了。——父亲口中的一个“该”字,让海云感觉,心像是被利剑刺穿了一样。

    他以为自己能平静淡然地告别父母,但自己错了。

    眼前站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们多年未见,即便他们没有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但,从呱呱坠地的那天开始,一条名为血缘的线就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

    海云忽然明白,为什么成仙都需要斩断尘缘。

    倘若斩不断,他的灵魂就永远被锁在这片土地上了。

    仙是追寻宇宙的人。

    他瞥见父亲脚底的草鞋,和自己的布鞋相比,那根本算不上是鞋子,只是一圈圈胡乱捆在脚下的麻绳,绳中落了泥,发黑的指缝像是块被烧焦的木炭。

    就是这样的一双腿,十三年前背着自己在山间逃难,那颠踬的背影,诉说着永远说不出口的哀伤,父亲挺起再也挺不直的腰杆,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海老爹始终没说话,重逢的喜悦转瞬即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默默走着,然后冲他们摆摆手。

    海老爹说道:“我去叫汝惜吧,你带海云回去。”

    母亲点头:“好。”

    *

    跟随母亲回到家。

    环顾四周,发现母亲有意站在房间的一角。

    海云看到墙角长了苔。

    母亲始终笑盈盈。

    “你这一路定是辛苦了,别傻站着,快坐下休息,你爹藏了一壶好多年前的酒,娘给你们拿来——哎呀,都忘了问你喝不喝酒了。长得这么高,肯定能喝吧?娘以前看那些习武之人各个性情豪爽,喝起酒来从不含糊吗,前些日子过上巳节,你三叔跟人在村前比酒力,一口气喝了足足五壶酒!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喝过那个习武的人,听说那人是个叫什么三……三从方的门派弟子,总之是以前从没听过的门派,不像游云派,大名鼎鼎。对了,这些年你一直在游云峰?肯定学了很多武功吧?看你比小时候结实了不少,长这么高,变化好大。不过娘还认得你,第一眼就看出你就是海云了……说起来,游云峰真的被毁了?真是天佑我儿,幸亏前些日子不在那里,不过那位收留你的孙师傅,还有其他的师兄师弟——唉,怪娘多嘴,不该说这些伤心事。总之回来就好!看看带的这柄剑,多气派,跟瓷器一样漂亮!你的右手是怎么了?受伤了?啧!这么多伤是怎么弄的,得快些擦药,家里还有一些没用完的药膏,都放在外头的瓮里,娘去取。”

    西落的阳光照进厅堂的上下左右,前后四周。

    墙面上映着屋外枝芽的疏影,和母亲忙碌的身影。

    海云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娘,不用忙了。”

    “怎么不用?当然要忙!”

    “我……”海云咽了口气,“很快要离开。”

    母亲一愣,说道:“还要去习武?门派都没了,能上哪去啊!再说,就算要走也急不得这一两天。”

    海云露出了笑容,哭一样的笑,很难看的笑。

    他说道:“我要成仙了。”

    *

    “好事!以后咱们海家也有神仙了。”

    饭桌上,海老爹用一长一短的两根筷子夹起烧猪肉,大快朵颐。

    海汝惜端坐在一旁,用欲拒还迎的眼神打量海云。她长得很素净,半年前嫁入了一个穷书生的家,整个人也文气了,即便如此,她的话还是很少。

    她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战争的记忆,印在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成百上千的难民拖家带口,向着茫茫远的山林间逃去,逃难需要有野兽般的警惕和安静,这样的人,话注定不会很多。

    她还记得当时父母跟着另一个男孩到了一座山下,周围围了很多人,都想往山上走,却被许多手中闪过银光的人挡下了,唯独那个男孩穿过防线,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领走了。

    后来她知道了。

    那个地方叫游云峰,那些挡住难民的人是游云弟子,那些游云弟子手中银晃晃的东西是剑,那个大胡子后来成为了游云掌门,而那个男孩是她家最小的哥哥。

    那个男孩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海云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像是进入陌生的家庭一样,显得非常拘谨。

    “成仙以后就能长生不老了。”海老爹说着就举起一杯酒,对海云说道,“来,喝酒!”

    海云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不能多留几天?”母亲问。

    海云也想。但秃发老者没给他更多时间,他必须连夜返回那座寺庙。说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那座寺庙的名字。

    母亲叹了口气。

    海老爹怫然。

    “为何唉声叹气!这可是好消息啊!仙人多么自在,儿子能成仙,那是我们海家的福气!”

    “修行的时候切莫怠慢,一定要认真聆听师傅的教诲……也不知道你的师傅是怎样的人,但既然是修行者,想必心胸开阔,不会亏待你的……”

    母亲的叮嘱像无尽的墨,在海云心中不断绵延出字迹,仿佛经文般不可侵犯。

    “汝惜,没什么话跟你三哥说?”海老爹喝着干巴巴的嗓子。

    海汝惜恭敬地向海云倾身,说道:“哥哥保重。”

    海云说道:“你们也保重。”

    他站起身,默默走出房间。

    阻拦他的只有三双眼神。

    海云隐入夜深的黑。

    双亲和妹妹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中,可风一吹,就像沙滩上的画,片刻之间就不见踪影了,根本抓不住。

    海云微悸。

    他看到那间小小的屋子越来越小,浮跃着各种颜色,烟紫色、湖蓝色、熟褐色、赭黄色……繁星还会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和今晚一样,恣意地泼洒幻影。

    但自己与人间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风,呼呼吹着,像是夜深人静时,一个人默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