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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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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苓因月事告了一日假,竟然错过了翰林院纂修的本朝史册初稿,正是懊恼之即,今日却有幸碰到翰林院大学士领着一众臣工前来请示圣意。

    原是昨日的初稿不合皇上心意,翰林院挑灯夜战后,自觉已修补了各处纰漏。

    皇帝粗粗翻看一遍,刚将那书侧搁在案上,大学士拱手道:“洛阳之变,臣等仔细斟酌,力求以事实为基准,绝不参杂个人的情感。良编撰不愧为状元郎,文笔了得,全篇字字珠玑、简约凝练,虽为史书却有诗赋的华丽词藻和磅礴气势,定能流芳百世!”

    “状元郎?”皇上才刚说出口,轻蔑之色还未挂在脸上。

    “臣在!”良明辰自众人中走出,拱手作揖。

    陛下冷笑道:“三年一届的科举,翰林院有多少人是状元,你们当朕毫不知情。”

    “臣等不敢!”数人连忙跪下。良明辰吓得小脸煞白,直到同僚扯他的袍角才反应过来,堪堪跪下。

    皇帝将那本初稿扔在大学士腿边,面色如常,语气里未带半分感情:“秋峙白,身居相位,欺上瞒下,勾敌叛国,劫制君父,包藏祸心,挟百官于朝廷!这便是尔等所谓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其不带一兵一卒三次出使突勒,使两国友好人民免去战争之苦,是否功不可没?”

    “哼……勾敌叛国?其生前三番五次上表欲一统中原,说他勾结敌国,尔等信吗?秋相自太祖时期为官,便是在这翰林院中,其功过几何难道还需要朕来细数?”

    “臣知罪。”翰林院学士叩首道。

    “关于废太子。”皇帝缓缓开口,众人皆惊,连忙侧耳倾听,“性聪敏,善骑射,工草隶,宠冠诸王——与事实相符。”

    “遵旨。”大学士拱手。

    采苓端着一杯茶,终于是时候奉到圣上跟前,今日的陛下就像天空上高悬的太阳,特别的明亮,尤其温暖人心。

    众人退下后,采苓才刚走到廊上,便见到一脸颓败的良明辰正被同僚们奚落,有说他有眼无珠猜不透圣意的,也有说他狼心狗肺毫不顾念知遇之恩的,大学士摇了摇头,任由别人评说他,大有怒其不争的无奈。

    一行人走过拐角,良明辰却还在廊上驻步不前,采苓不想与他交流,连忙找了根大柱子躲起来。

    “姜姑娘。”大殿之上虽有一次无意的对视,素来不熟,实在不用打这声招呼。

    “良大人,别来无恙?”采苓微笑着探出头。

    “良某沦落如此,应该正合了姜姑娘的意吧。”本意是揶揄,颓丧之人说出口便少了许多气场。

    “哪里哪里。”采苓心中腹诽:当初到底是瞎了眼要将所有的赌注加在你身上。

    “失陪了。这会儿还得回陛下身边服侍。”短暂的一炷香休息时间,实不想浪费在此人身上。

    “姜姑娘。”他连忙伸手拦她。采苓犀利的目光扫过,他才收了手,“小妹托我带封信于你。”

    采苓盯着信封半霎才接,“往后这些私相授受之事还是不要做了。”

    “你!”良明辰心中一股怒气正无处发泄,此番就像刚点燃引线的炮竹,顷刻要炸开,采苓已经大步流星从偏门进入殿中。

    是夜,采苓秉烛读信,以为是何大不了之事,原来是中秋那夜良明月与沈牧迟单独在彩绫榭中,良明月大胆地对沈牧迟表白了,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陛下听后,即从座起,拂袖而去。自那夜后,良明月终日惶惶惴惴,不得不传信给采苓,寻求救助。信中写的很明白,陛下若是无意,三尺白绫悬在梁上,她也绝不嫁给侯府的浪荡公子。

    采苓烧了信,心中百感交集,想当初自己也不是没跟沈牧迟表明过心意。

    那是个狂风大作的夜里,酒席将散,最佳助攻杨陶陶提议请秦王送采苓回府,他破天荒没有拒绝,她心里一阵排山倒海以为正是佳期难觅。

    两人并行在车水马龙的长安城中,她扭扭捏捏故作姿态,他回头不耐烦盯着她:“走不走?”她含羞道:“牧哥哥,我真的很喜欢你。”

    一阵妖风吹来,将她披在肩上的头发从后吹起,四肢微张,笑容满面,整个人仿佛是刚刚走火入魔的邪派妖女,极为慎人。刚好秦王府的马车就在身后,沈牧迟跳上马车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若当时也知引用几句《诗经》或许不至于那么狼狈。

    “姐姐如何想?”漫云正要回住所,听了此事,心中惴惴不安。

    “尚且不知。”采苓叹了口气,“只是忽然觉得这良明月倒有几分我当初的模样。实在有趣。”

    “她明显觊觎陛下,姐姐竟然觉得有趣。”漫云气急。

    “为国君者拥天下,三宫六院,粉黛三千,难道不是正大光明让普天之下的女子觊觎的吗?”采苓笑道,“就算她不觊觎,张三李四还要觊觎呢。拦得住吗?”

    “姐姐果真如此想?”漫云仍担忧。

    “你觉得我是言不由衷?老实说,不出宫还好,出宫一次便令我更加想念宫外的日子。如今只等五年期满。”采苓拍拍她肩膀,“你也快了。袁大哥不会那么早成家的,别急。”

    “姐姐又笑话我。”漫云登时羞红了脸。

    “我袁大哥的魅力果然大。”采苓笑得合不拢嘴。

    次日,垂拱内殿上,陛下破天荒为一件事头疼。

    缘起刑部尚书刘继道正是壮年,却上表辞官,理由也很可笑,不是回乡奉养祖母也不是意欲归隐田园,只是想念家乡的煨鲈鱼,便夜不能寐、日渐消瘦,恐不久于人世,不得已而为之。

    本朝向来倚重人才,对有功劳的大臣更是敬重,刘继道一封辞表言词恳切,似铁了心要回吴中。可如今大理寺卿年届古稀,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刘继道执掌刑部十年之久,当之无愧是此官职的最佳人选,当下可不是放他走的时候。

    “你回去再思考十日,期满后仍然归心似箭,朕必不拦着。”他鲜少如此惯着朝臣,看来刘继道非但劳苦功高在朝廷里更是举足轻重。

    “刘大人请留步。“采苓这是擅离职守来到殿外。

    “陛下……姜姑娘这是?”玉德望着皇帝,欲言又止。

    “由着她。”皇帝面色如常,只瞧了廊上一眼。

    秋风送爽,蝉鸣声浅浅,长廊之上,深紫朝服的男子稍拱手:“姜姑娘有事?”

    “老师。“采苓连忙作了揖。

    “本官不过教授姜姑娘两年,哪里敢当。”刘继道摆了摆手,笑容渐渐洋溢脸上。

    “老师客气了。”采苓郑重道,“老师从前常常告诫小女子,说: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国。据小女子所知,老师殚精竭虑编撰本朝法典,如今大志未筹,如何会甘愿归乡?其中隐情老师不妨明说。“

    “姑娘自小有大抱负。可如今身在后宫,又怎会知晓庙堂之事。”刘继道深深看她一眼,又见四下无人,才缓缓道:“实不相瞒,陛下后宫之中诸主位空悬,多少臣工纷纷谋划将闺女孙女觐献陛下,本官孑然一身,并无子女相伴,如今感怀颇多,自觉今后如浮萍一般漂浮无依,不如早日还乡聊度残生。“

    “老师此言差矣。“采苓浅笑嫣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女子尚且站在这里,老师又怎能说是孤苦无依呢?况且,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老师真的舍得离开刑部,舍得离陛下而去?”

    “唉……”空余一声叹息,刘继道目光复杂。

    “老师若是一心盼着家乡的鲈鱼,这倒也不难。只愿老师解了乡愁,仍不忘家国啊。“采苓又作了一揖,算是送别。刘继道神色难辨,再投来的目光里已带着三分的敬重,也拱了拱手。

    黄昏时分的晚膳,两人对坐桌前,各自吃着,不多话。

    “陛下生气了?“采苓搁下碗筷。

    “没有。”

    “后宫不应过问政事,奴婢下次再不敢了。”采苓连忙承认错误。

    沈牧迟搁下碗筷,深深地瞧着她:“你既肯为将来打算,朕不知有多高兴,怎会生你的气。可你就确定刘继道值得做靠山吗?朕也想过,若是你父亲在蜀中勤勉为国,待几年后再调回京中也未尝不可。“

    “一次不忠,终身不用。“她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我父亲是怎样的人,陛下还不清楚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留在那里大家都放心不是?”

    “你……”陛下被逗笑,轻柔地揽她入怀抱,“你是万般皆好,只是从来都不知道,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又何必总是寻了旁人。”

    “要什么都可以给?”她再问一次,“出宫行吗?”

    “休想!”陛下不掩薄怒。

    “言不由衷。”采苓忍不住抱怨,将耳朵紧紧靠在他的胸堂之上,听心跳铿锵有力,那是这世间最好的声音。

    十日期满后,刘继道于朝堂之上对陛下的挽留感激涕零,终甘愿留于京城。

    有好事之臣揶揄:“区区十日,刘大人便不再思念松江的鲈鱼?这思乡之情甚短啊……”

    另有臣子秉明:“同僚们有所不知,长安城中的东喜楼专程从吴中请了厨子,购松江之鲈鱼,日日送到刘大人府上。刘大人感恩百姓,怎么还舍得归乡?”

    陛下笑容不掩:“民间有心至此,应该赏。“

    臣子再秉:“民间已将此传为一段佳话。将这名女子的所作所为奉为典范。”

    “区区一名女子却心系朝堂家国。朕也对她也有几分钦佩,众卿以为立其为贵妃如何?“皇帝转目瞧来,一半戏谑一半真诚。采苓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可姜氏乃罪臣之女,受封四妃之首恐有不妥。况且如今后位空悬,贵妃位同副后,恐姜氏难以统摄后宫!请陛下三思啊!”门下省侍中首先提出异议。多名大臣复议。刘继道表情尴尬。

    “朕心意已决。”陛下一抬手即挡住悠悠众口,柔和的目光深深瞧着采苓,扬眉道,“上前听封。“

    “陛下!“采苓双膝跪地,不卑不亢,“此事奴婢不敢邀功。东喜楼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谁肯出钱就得听命于谁。虽然奴婢听了此事也打心底里感动,但是却并非奴婢所为。“言罢,对那名稍年轻的臣工道,”敢问大人是否知晓那名女子的姓名?“

    大臣踟蹰片刻:“正是工部员外郎府上的四小姐——良明月。”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门下省官员变脸比翻书还快。

    尔后,垂拱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陛下紧抿薄唇,只冷冷看着身前跪着的女子。那名女子微微低垂着头,静静跪着,仿佛是一尊雕像。灵魂去了哪里,她自己也无从知晓。

    良久,陛下抬眸起身,从采苓身旁走过,龙椅旁地方不大,玄黑绣如意祥云的锦靴刚至,她连忙要避让,确是不及,慌忙间避错了方向,陛下抬脚踢在她的肩下,右臂之上,登时一阵酸痛,却还是跪得笔直。

    殿中响起恭送皇上之声,一阵嘈杂过后,玉安公公前来将她搀起:“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她对玉安报以感激的一笑。何苦为之?她又如何说得清楚。沈牧迟登基已三月

    有余,朝堂之事无不躬亲,唯独后宫选妃却一拖再拖,言官们再三上谏的无非此事: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嗣。八皇子余党尚在汉中,拥滇王之朝臣也不少,长此以往,必生枝节。他虽不愁,她却不能不管。

    良家四女明月,贤淑端庄,知礼纯善,诗词歌赋不输其兄,家室清白,又死心塌地爱他。想来想去,到底是最适合他的。感情这种事若非杀父之仇到底是能慢慢培养的。从前那么不待见自己的人,如今不是也温和体贴了么?

    于是嘴上说再别私相授受了,没过两日就亲自给良明辰递信,让明月送鱼。

    娇弱女子,手提食盒,莲步生花,穿过大街小巷,一连多日,日日鲈鱼。京中从不缺好事之人,风声传得极快,此事被文人们编撰成诗,颂咏女子不让须眉,也能为朝廷出一份力,必是流芳百世。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顺利到令她都有点不敢相信,可是为何会心痛,明明被踢的地方在肩膀下面,却是心痛?

    她理了理裙角,同玉安公公一道离开垂拱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