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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一趟不到两月,仿佛过了数年那样久。
去时,长安还未飘下冬日的一场雪,回来时宫墙上已经积着厚厚的雪白。
垂拱殿内燃着地龙,温暖似春。
云鹤仔细瞧了一眼司膳房呈上的一桌佳肴,满意地离开了,采苓去请书阁内的皇帝和静和长公主用膳。
人才刚走近,便被一本书册砸在头上,抬头望去,陛下正不掩怒气瞪着侧席上的静和。
静和忙起身,双膝扑通跪于地:“静和恳请皇兄收回成命。”
“朕以为你对杨陶陶情深甚笃。”皇帝蹙眉,难以置信地看一眼静和。
静和继续跪伏在地,“妹妹年幼不懂事,往日做了太多令皇兄失望的事。可是妹妹到底不甘愿嫁给一个残废之人!况且杨陶陶他与姜采苓素来瓜葛不断,皇兄虽可以不计较,妹妹却难以释怀。”
“一派胡言!”陛下冷冷瞧着她,片刻后,已是温声以告:“你可知杨陶陶是为朕受的伤,是朕欠了他一条手臂。“
“既然如此,那皇兄自然能找到亲自弥补他的法子,不用非要我嫁给那个残废。“静和辩争道,”况且此事即便是太皇太后答应了,父皇他一定不会答应。就算父皇也应允了,妹妹穷尽其法也不会屈从的。“
“你……”皇帝举起右手,指着静和,片刻后却只颓然放落案上,“你走吧。出宫去吧。”
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估计也没有用膳的胃口。
采苓虽只穿了薄衫,连忙跟在静和的身后出了垂拱殿的大门。
“你这个扫把星,跟着本宫做甚?”雪狐大氅内的女子娇美华贵,顿住脚步。
“奴婢想同长公主澄清一件事。”采苓将所有的骄傲埋藏起来,已是异常卑微,“奴婢与杨都尉不过是普通朋友,而且杨都尉也说过,从此跟奴婢再无任何瓜葛。长公主殿下可千万别与杨都尉置气。”
“哼……连你也来哄骗本殿。”静和邪魅一笑,“往日里对本殿嗤之以鼻的人现在都来求着本殿接受那个残废。可是本殿凭什么要将大好的青春年华葬送在那个残废的手中?你说给我听听,从古至今你可听过断了手的人还能在军中做将军的?杨陶陶的后半生算是完了,本殿现在只庆幸没有下嫁于他!”
北风呼啸而过,凌冽的风雪如刀子划过面颊,只觉疼痛难忍。她眼睁睁目送裹在雪狐大氅内的女子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上了步撵,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永巷的尽头。
她以前就想过,要是每个人都能同静和一般,喜欢的都勇敢去追求,不喜欢的就弃之如敝履,生活便会变得简单许多。可是为了这份简单,就值得活在人世间吗?
她只希望在百年之后待生命落幕之时,再回想一生的经历,没有遗憾的事,也没有对不住的人。
再回到垂拱殿,见桌前膳食仍原封不动,她取来食盒,挑了几样陛下尤爱的,提到书阁去。
她将几碟饭菜摆在小案上,见陛下正用左手批阅着奏折,她轻声道:“一定能有更好的法子。”
他手中的笔稍滞,瞥视过来,剑眉星目,已是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决断。
后来,他册封杨萋萋为贵妃。
欠陶陶的,他要以赋予他妹妹万千宠爱来偿还。
杨家虽然失去一名能带兵打仗的儿郎,却多了一位能在内廷中呼风唤雨的一品夫人。
自配入掖庭,人生好像是被人牵着线,她早已学会了逆来顺受、不争不辩,只等五年后平安放出宫去。
可是这一次,她竟然以内廷女官的身份反对陛下册妃,朝堂之上敌对者的声音几乎要将她溺死,可她就是跪在垂拱前殿内两天一夜。
许多年后,民间还有人悄悄说起,慈仁姜皇后善妒,竟敢以区区四品女官的身份阻止陛下册立杨贵妃,无所不用其招,逼得陛下好苦,幸得良贤妃明辨是非又顾全大局,在她跪于垂拱前殿之后不久后也一并跪在她身旁,好言相劝了一天又一夜。那良贤妃当时可是怀着龙嗣,身子但凡有半点损伤,谁能担待得起,言官们苦苦相劝,慈仁姜皇后这才作罢!
紫微宫内,池水结着薄冰,九曲长廊旁的灌木丛上堆着厚厚的雪白,两株腊梅花儿迎着呼啸的北风吐露花蕊。
采苓站在长桥上等萋萋。
“苓姐姐。”雪狐大氅内的女子朱唇轻启,颔首低眉。
“你可知我约你相见所谓何事?”采苓沉声道。
萋萋蹙眉:“是关于陛下要册立我为贵妃之事?看苓姐姐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抗旨?”
“哼……抗旨?”采苓冷冷道,”你难道还有接旨的打算。你与他已经走到哪一步了,我暂且不去思量,你有信心入宫以后能全心全意只侍奉陛下,从此将之忘记?“
“为了杨家、为了哥哥我也应该如此。这些不是姐姐你一再告诫我的吗?要我顾全大局。如今为何自己倒是无所不用其极来阻碍此事?哥哥为此有多恨姐姐你,你可知道?“萋萋一双手拢在狐狸毛袖子里,不掩埋怨地看她一眼。
她与陶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思及此,找人算账的气势顿时没了。
“姐姐你放心,我同沈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如今只庆幸未与他有夫妻之实。”萋萋低声道。
采苓黯淡的眸中忽然闪出一丝光彩,“此话属实?”
“若是姐姐不信,可以看看我臂上的守宫砂。”说罢,就要撩起袖子。
“不用了。”采苓见她言之凿凿,便只叮嘱道,“后宫不输朝堂,从今往后你应当学着自保。”
“多谢苓姐姐成全。“萋萋微微屈膝,转身离去。
这后宫之中到底又多了一名敌人。她撇撇嘴,扔了一块石子击穿了池塘里的薄冰,溅起三、四点水花。
她轻轻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负手站立于桥边小径之中,她转目瞧去,与时任太医局最高长官太医令的郁墨言四目相对。
她连忙扔了手中另一枚石子,扑通一声,再击碎一个冰窟窿。
“郁大哥……”她小跑至郁墨言跟前,朗声喊道。
“姜大人。”一名更年轻的医正从树后闪身而出,拱手作揖。
她回了礼,再看向郁墨言,才发现他深邃的眼里并没有任何欢喜,她便将心中的话都吞进去,只问:“郁大人可还习惯近来的生活。”
“嗯。”他只这样回答,连提着医药箱子的医正也局促,忍不住往树后挪了数步。
“郁大人这是刚为太皇太后诊了平安脉?”采苓微笑着问。
“嗯。”这次他点了点头。
采苓依旧微笑着,颔首道:“郁大人忙,?我就不打搅了。”说罢,避在小径的一旁。
他从她身边经过时,留下一阵略带花香的风,她忽然开口道:“上次开的药都吃完了,也不知道痊愈了没?”
他的步子一顿,两只指腹已隔着襦裙衣袖附在她的手腕之上,须臾,他道:“同样的方子,再吃三副。”
她窃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所及,他冷峻的脸上忽然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将他的俊朗更点亮了些,她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他却很快瞥过眼去,转身离开。
宫中时日悠远而枯燥,有的人拼了命要往里钻,有的人身不由己,前者是良明月、杨萋萋等,后者是郁墨言,而她呢?两者兼有之。
只是为何郁墨言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要不是刚才的考验,她还以为连郁大哥也要同她划清界限。那这漫漫看不到头的日子,才真的全是道不尽的苦楚。
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皇帝疾步从瑜景阁里出来,玉德打着尘拂小跑着在后面追。采苓避在小径旁,只等他走近了便跟在他身后。
刚走近,他却顿住步子,负手而立,一株腊梅在他身侧吐着花蕊,花香弥漫。
她这才抬起头来,错愕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对后,她微微一笑:“陛下是想问,为何我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头,不知到暖阁里去等?”
皇帝本来冷肃的一张脸,顷刻间稍缓,深不见底的冷眸里也点亮了些许的光:“竟敢揣测圣意?”
“日日伺候陛下,到底不能是笨蛋吧。“采苓笑道,见他还等着她的回答,连忙回答:”怕老祖宗见了我又是一肚子的气。”
“嗯。太皇太后是被你气得不轻。“皇帝阔步走在前头。
“陛下就不能骗骗奴婢吗?”?采苓紧紧跟在他身后,“可没有这般宽慰人的?“
“朕并没有要宽慰你。“皇帝转过眼来瞥视她一眼。她嘟着嘴,满腹的牢骚只敢对自己发泄。
回到垂拱殿处理政务、用晚膳皆与平素无异,直到玉德捧着几位娘娘的牌子来,皇帝看也没看一眼,抬手便让他端走。
玉德同云鹤抱怨道:“良贤妃今日竟来垂拱殿来找陛下,赵昭仪自数日前进宫还未得见圣颜,魏美人就更别提了……“
云鹤微微一笑,转目瞧着采苓。采苓有些内疚,心知是近来自己极力反对陛下册立杨萋萋引致陛下烦心了。
在小屋内睡至深夜,忽觉有人坐在床沿上,将她轻轻往里推。她气不打一处来,迷迷糊糊道:“我明明从内锁好了门。”
片刻无声,那人已经找了足够的位置躺下,轻轻将她往怀中一带:“小小一把锁难不倒朕。”
睡意深沉,她不愿再深究,只靠在暖烘烘的胸口上进入香甜的美梦。
次日,她听说皇帝打消了要册立杨萋萋为贵妃的念头,纵使朝堂上多有微词,陛下只说:“朕心意已决。”
穿着朱红朝服,一只袖子却空空如也的陶陶跪在垂拱内殿的大理石地板上,“臣斗胆再来替臣妹求一次。”
“你可知朕自可保你杨家。朕可封你为平阳侯,世袭罔替。”皇帝劝道。
“臣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无法替国效力,封侯又如何?可臣妹素来面子薄,臣恐怕她会有不测。如今臣虽不能为国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却希望给妹妹一个未来可期。求陛下成全。”陶陶磕了三个头。
陛下道:“你先回去。朕自会再三思量。”
陶陶退出垂拱殿,面对追出来的采苓,抬手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她:“这是欠你的钱,从此你我二人就再无瓜葛。”
“陶陶……”她没有伸手去接,只难过地看着他。
他便将那银票扔在空中,北风凌冽吹过,将之卷起来吹入雪中,他的话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姜大人请自重。”
因此事,她告了一日的假,在小屋里辗转反侧地思量。直到午后,春姑姑亲自来传话,说太皇太后想见见她。
她连忙找出太皇太后喜欢的绛紫色衣衫,又梳了精致的发髻,拿上新培的茶叶随春姑姑去了趟紫微宫。
一路上想过好多遍的问安还来不及说出口,太皇太后开门见山就问她:“有何条件?你开出来便是。”
她瞪圆了眼睛,虽然已经猜到是关于杨萋萋的,却还是想要问清楚:“开什么条件?”
“你若不再阻碍萋萋入宫,哀家答应保你五年后平安出宫。”
她凄冷一笑,何德何能,竟然能跟同老祖宗谈条件。
“若是能提条件,奴婢还真有一个。”
“说罢。”太皇太后轻咳一声。
“奴婢的姑母还关在行宫,连八皇子的生母也能搬到王府同儿子居住,废太子不过是一名庶人,关着她的母亲有何用?不如也放姑母去边关吧。”采苓跪下恳求道。
“只这件事?”太皇太后虽怨废后不争气,却到底是她的姑母,不是真的狠她,采苓提其这事,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嗯。只这事。“采苓道。
“哀家答应你。”太皇太后嘱咐,“不过,你也别忘了答应过哀家什么。“
那一夜跪在垂拱内殿外的女子求的竟然是:求陛下册立杨氏。
后来有说书人说到这段,自然不懂其中缘由,只说慈仁姜皇后有野心、懂手段,一招欲擒故纵便将皇帝捏在股掌之中。皇帝虽几日不理睬她,却了结了心头一桩烦忧之事。慈仁姜皇后依旧做着内廷女官,直到第二年的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