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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内殿的喜床上铺满了大枣、花生,寓意早生贵子。采苓捡起一个就往嘴里放。
窗边的梨花木案子上放着一壶酒,正合她心意,正要自斟一杯,却没见着酒杯,只有两个苦葫芦作的瓢,两个瓢的柄段以红线相连。
管他的,就着壶喝了吧。她心想,便立即那么做了。
当玉安咚一声跪在殿门口时,她刚将凤冠霞帔扔在一旁,酣畅淋漓的饮了一壶酒,顿觉心中窒闷消解一半,可见到玉安一张苦瓜脸,又着实欢畅不起来。
“跪着做何?陛下快来了吗?”她搁下酒壶,坐在床沿上,又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
“启禀娘娘,陛下还在紫微宫陪太皇太后,稍后才会过来。”玉安回答完竟无法抑制哇哇大哭起来。
采苓起身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拖,“我这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你若是敢将人引来,你看我今日不好好收拾你!”
玉安捂住嘴,跪在她脚边:“奴有罪,当初奴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身不由己……哼,深宫之中又有几人是在肆无忌惮地做着自己呢。”采苓呢喃,“起来吧。哭哭啼啼的到底不吉利,小心陛下又要罚你。”
玉安这才紧张地朝殿门口张望,遂站起身来,收住了泪水。
“玉安啊。陛下他最近是否身子大不如从前了?”
起先被她一饮而尽的烈酒起了作用,头晕目眩,脑子有些不灵活,却依然能清晰记起册封大典上礼部尚书宣读册文时,一脸严肃的沈牧迟在打嗝,她忍着笑,抬起眼睛来盯着他,他极力忍着也回瞪着她。
片刻后,册文宣读结束,皇帝的嗝还没打完,她对身侧的漫云道:“倒杯水,让陛下喝一大口后分多次咽下。”
后来在奉先殿里祭祀祖宗,两人举着香一前一后站着鞠躬,她清楚看到皇帝的手抖了。祭祀完后,两人应去紫微宫,采苓却站在原地发愣。皇帝伸手过来眼看就要拉住她的手,她手心一转,两个手指已经覆在了他的脉搏之上。
虽稍快却强劲有力,面色也红润有光泽,该是健康的才对呀。
可是翠微宫内,当她行完六肃三跪三拜礼之后抬起头,隔着额间一层珠帘又见他鼻子红了一圈,再一看,眼圈也是红的。她的手蠢蠢欲动,正要找机会再覆在他脉搏上时,皇帝说要去紫微宫给太皇太后问个安。
“玉安。我问你话呢?”采苓剥花生米的手停顿了。
“陛下龙体金安,并无异常。”玉安回答。
“若无异常,怎会有这些症状?”采苓呢喃,依旧是头晕目眩,她干脆倒在了床上。
“娘娘。三年前那壶鸠酒可是他人逼迫奴才送去的,与陛下无关呀。他们给奴拿来一截幼弟的手指,威胁说要是奴不照做,宫外的亲人们一个也活不成。奴胆小怕事,这才酿下大祸,三年来奴每日皆自责,巴不得当初饮下那毒酒的是自己。”玉安说着说着又落了一脸的泪。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呀?”
“娘娘……”玉安鼓起勇气上前推了推她的手臂,“娘娘您是睡着了吗?”
“要走就走吧。”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玉安吓得一哆嗦。
“娘娘不肯原谅奴是应该的,只求娘娘千万别错怪了陛下。”玉安嗫嚅道,“既然娘娘已经清楚了一切,那么奴暂且退下了。”
玉安走后,锦榻上的女子翻了个身:“不回来也就算了。可是师父,陛下的平安脉这两月来可有人按时请了吗?”
原是几句梦话。
睡至半酣,忽然被人推醒,睁开眼来,见到皇帝还仍穿着明黄的朝服坐在床沿处。
“可是睡不着?”她揉了揉眼睛。
“将这个再戴起来。”皇帝含着笑将凤冠再递给她。
她有些不明其意,却不敢不从,便将那凤冠再戴在头上,一串串东珠制成的帘子,从额上落下来,打在脸上,冰冰凉的触感,从帘内望去,沈牧迟的脸也模糊了,倒是挺好,像极了这三年来的噩梦。
“夜深了,还不能睡么?”她耐着性子问。
“玉德去取酒了。”皇帝指着梨花木案子上斜倒的酒壶,“你将合卺酒都喝干了。”
“合卺酒?”她睡意全无,那是只有皇后才配拥有的仪式。
“永和十七年九月初三,朕欠你的今夜统统都补齐。”他字字铿锵,满是坚决。
随后,拜天地、喝合卺酒的仪式都按着民间的做法认真走了流程,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珠帘,手指有意无意轻抚上那朵曼珠沙华:“从今往后,余生与卿共度,白首不离。”
此时此刻,被曾经热爱过的男子深情地凝视着,本是极正经的时刻,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憋不住笑出声,指着床榻上一张素白的绢帕问:“明日太皇太后跟前该如何去交代?”
他似早有准备,自柜中取出匕首,又坐回床沿上,展开右手,眼看就要往自己手心上割。
她伸手的速度极快,一把抓住匕首刀刃,鲜血立即从掌心浸出,滴落于锦帕之上,晕出一朵鲜艳的木棉花。
“你!”皇帝扔了匕首,扯了龙袍一角为她包扎止血。
“等一等。”她以龙袍按压住伤口,从腰间取出小小的一个瓷瓶,“先搽一些这个。”
“你!”皇帝气极,今时今日,她竟然变得如此冷静?
唇角轻勾,似笑非笑,她用那抹明黄色紧紧缠绕住伤口,缓缓道:“这一刀虽不能还你良府别院为我挡的那一剑,应该能抵消奉先殿外那一刀。从今往后,君恩不敢不谢,君情却不敢奢求。白首不相离那是以愿得一心人为前提。”
他炙热的眸子渐渐蒙了一层薄雾,冷却成一汪寒潭,却未动怒,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抱:“这几年没去找你,是朕不对。”
她靠在那个温暖的胸怀里,闻到那缕曾经熟悉无比的龙涎香气,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往下流,竟然打湿了他的衣襟。
说来好笑,就算是要杀自己的人,却总也抵不过他的温情。
半月后,于紫微宫中得见郁墨言。
彼时,她坐在杨贵妃右手边听她向太皇太后叙述宫中事务,百无聊赖。
“良妹妹刚出月子,伤口虽然恢复得好,行动上到底比从前慢了些,又有小公主要照顾,说是待会儿才能过来请安呢。”说到良明月,贵妃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嗯。内廷在你二人的协理下,倒是井然有序。”太皇太后微笑,“往后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不用再事无巨细都向哀家禀报。”
“是。太皇太后。”杨贵妃的眼睛里这才闪现出光彩。
此时,太监来报:“郁大人来请平安脉。”
“速速请进来。”太皇太后笑容更深了几分,握着扶手站起身子,探出头去瞧了瞧。
杨贵妃也立即起身,采苓只坐着未动。
太监引领着郁墨言进入殿内时,太后和杨贵妃已经都坐回了原位。
“微臣参见太皇太后,贵妃娘娘……”郁墨言拱手作揖,隔了一瞬才道:“淑妃……”
郁墨言朝着采苓坐的方向还未弯腰,才刚开口,采苓即从座起,将他稳稳扶住,摇了摇头。
杨贵妃惊呼:“妹妹!”
太皇太后轻咳了一声。
采苓双膝着地跪在太皇太后跟前,语气和缓:“郁大人于朝廷而言是臣子,可郁大人于臣妾而言却是尊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皇太后呢喃,随后看向杨贵妃,“贵妃说说,归宁探望父母亲时,他们是否要向你行礼?”
“是。”杨贵妃回答,“父母于府门口跪迎,至祖母正室,欲行家礼,祖母跪止不跌。”
“淑妃。”太后谆谆善诱,“你如今已是皇帝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的风范,你师父向你行礼,此乃君为臣纲,是再普通不过的礼数。”
采苓垂着头,从前也是做过内廷女官的人,竟然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了。
“微臣参见淑妃娘娘。”郁墨言拱手作揖。
太皇太后遂笑道:“自哀家病愈以来,倒不似从前那般可以经常见着你。上次来把脉还是半月前吧,皇帝册立淑妃那夜。后来那些太医,虽然都是从前宫里的老人,哀家看了到底没见到你欢喜。不如往后你别鼓捣那些个药物了,还是每日来看看哀家吧。”
“太皇太后之症只是暂时缓解,若要根治,仍需要研配出药方,如今尚在试药阶段,马虎不得。”郁墨言坐在太皇太后的一侧的锦凳上,以一条红线悬丝诊脉。
采苓坐回原位,心想:原来册封那日师父人在宫中,知道她要走,却避而不见,果真是无情。
思及此,不免面露忧伤,太皇太后忽问:“淑妃,你作何皱着眉头?既然你师父也在,倒不如同哀家说说往日是如何勤学苦练成就了如此非凡的医术?你可是救了小公主一命呀。”
“师父他总是逼着臣妾背《神农本草经》、《千金药方》等等典籍,没背对就不给吃饭。”采苓笑道,“老祖宗可别被师父他谪仙一般儒雅的气质给蒙骗了,私底下师父可是凶得很呢。”
众人怔忪一瞬,太皇太后先笑了,郁墨言面无表情瞥视过来,采苓忙道:“就是这样。师父他又用眼神责怪臣妾了,他如今的意思是臣妾不该在他把脉的时候逗老祖宗笑。不过,臣妾的确是做错了。这就不说话啦。”她连忙闭紧了嘴巴。
太皇太后仍朗声笑开。
不多时,郁墨言请辞,太皇太后相留却留不住,便一再叮嘱他多来紫微宫走动。郁墨言前脚刚走,采苓就谎称头晕,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去追。
“娘娘,等等奴婢。”漫云在身后喊,她似有未闻。
“淑妃娘娘。”宫门处,一身华丽装扮的良贤妃带着几名侍女恰好进入门内,宫女们屈膝行礼。良贤妃愣了一瞬,也行礼如仪:“淑妃姐姐。”
奶娘怀中抱着小公主忽然哇哇哭出声,良贤妃连忙去逗弄孩子,采苓微微一笑,从他们身边经过。侍女凑到贤妃耳旁问:“淑妃娘娘为何如此慌张?”
良贤妃蛾眉轻扬,唇角微勾:“速速去请皇上,就说沧凌不慎落水。”
“可是公主她……”侍女紧锁双眉。
“初夏和暖天气,两岁半的娃娃在水中泡一泡无碍。”良贤妃隔着薄衫抚摸着肚上那条疤痕,咬着牙,“还不快去办!”
几名侍女连忙并分两路匆匆离开,良贤妃亲自抱着襁褓中的小公主,朝着紫微宫正殿而去。
御花园中,一株红花似火的石榴树下,采苓终于气喘吁吁追上了郁墨言。
“你先回去吧。”郁墨言负手而立,嘱咐一声提着医药箱的韩医正。
韩医正走后,采苓笑着走到他身边,差了一个头的高度,她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师父,三月未见,一切都好吗?”
“都好。”他面无表情,沉声回答。她脸上的笑容僵住,直到他又说,“多谢姜淑妃关心。”
“师父是要同我划清界限吗?”片刻得不到一个回答,她连忙解释道:“陛下并非多疑之人,从前我与滇王和陶陶也从不会可以避忌……”
他负在身后的手捏成一个拳头,语气却依旧和缓:“在你心中,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么?”
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紧盯着他,直到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一颗凋零的的石榴花随风飘落在她的发髻上,他抬手轻轻为她拨去,她不知为何偏转了头,一张脸就刚好触碰到他拿着血色石榴花的手,花儿从手指间滑落,落在她的藕荷色的绣鞋旁。
两人低头望着花,片刻无言。
直到不远处传来宫女嗫嚅的提醒声:“启禀陛下,公主是在假山后落水的,刚被抱回了紫微宫压惊。”
抬眼望去,皇帝就站在几丈远,目光深邃如寒潭正冷冷凝视着他们。
一阵暖风吹来,吹落朵朵石榴花,她再看了眼郁墨言,朝向皇帝时已是笑靥如花:“陛下,您怎么得空来了。我师父正要回太医局呢,要不要顺便给您诊个平安脉呢?”
皇帝面色不变,转身即走。她并未去追赶,只对郁墨言道:“没关系的。我会向陛下解释,必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冷冷一笑:“小苓。你知道我并不在乎。”
她也露出一抹苦笑,关乎生死之事怎能不在乎呢?若是连脑袋都不在乎,活在世上还应在乎什么呢?
从前是师父悉心护她周全,往后她至少要努力保他安稳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