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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山薄雾冥冥。陡峭的山崖终年积雪,苍白峰峦像一列卫兵,错落有致地朝着天空进军而去。山顶那团阴郁的冷光在云层之上若隐若现,昼夜不息,像一只幽蓝巨眼凝视着这一小小的聚落。女孩菲莺抱着孱弱的婴儿,勇敢地迎向部族其他强壮雄性羽人或轻蔑或敌视的目光。
这一年年生艰难,天空的馈赠愈加有限。先知曾预言初春一过,北鸟南栖,猎获就会变得丰裕。然而等到夏去秋来,圣巢敷上霜雪,所有人期盼的景象还未到来。部族长居住的树城枝桠经过羽人经年累月的培育和引导长成了蔚为壮观的木头露台,葱郁的针叶下经常熬着美味的羹汤。然而此刻,汤里也只剩下高良姜和山里的各种野菜可充饥。量诚然足够,但羽人离不开肉食,少量的蛋白必须留给孩童。
而现在,这个瘦小的女羽人又给他们添了一张优先吃饭的嘴巴。
菲莺抱着孩子站到队伍前面的时候,仿佛感觉到身后别人的目光狠狠剜来。
今天负责盛汤的是潘达,一些日子之前他曾追求过菲莺,但那对她而言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了呢?她不记得。她天生美丽,在力量至上的羽人聚落里,想要强行占有她的有之,但潘达是那种会用他的温柔给人留下好印象的羽人。
“叫什么名字,这孩子?”他一边往从菲莺手中接过的竹壶里舀汤,一边低声问道。
“无姓无名。”菲莺老实地回答。
“无姓无名!”潘达惊骇地低声重复道,“是真的吗?无姓无名?”
“是的。”菲莺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接过竹壶。然而潘达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莺儿,你要知道——”
然而另一个羽人降落到露台上,突出的胸肌粗暴地将菲莺挤到一边,女孩撑起一边翅膀,小心地护住婴儿。壶里的汤剧烈地晃动着,她在寻找平衡中差一点摔倒。
“我们晚些再谈。”看着菲莺踉踉跄跄地走下阶梯,潘达保证道。
抱着孩子,她无法飞行。于是只得在茂密的丛林中行走,如血管般密布的猴面包树水根几次试图把她绊倒,菲莺堪堪避开。林中树木并非羽人的朋友,它们甩动着纠缠的根须,有时会把迷路的动物拖入被泥土掩埋在地下的深渊巨口中慢慢消化。云顶山的冷光时而透过茂密的丛林流泻下来,照在她写满不安的脸上。
从密林深处向上看树叶掩映之间的一方天穹,景色蔚为壮观。菲莺的家就在这片林间空地上方,一间小小的丛林树屋。名叫锡莎的金斑蟒盘踞在树屋下面一处舒服的疙瘩上,懒洋洋地朝她摇了两下尾巴。
树屋的一面墙上镶着几颗硅晶石,这种石头能吸收土星辐射的能量并转换成热能,这是潮湿的森林里取暖的唯一方式。另一颗硅晶石在树屋正中的地上,与这棵盘根错节的古树的主干连接在一起。从前菲莺的母亲和外祖母用这块石头烹饪鸽子和山鸡,佐以高良姜、酢浆草和山葱。女性羽人拥有自己的住处,而男羽人总会不断游弋在不同的女羽人家里,和他们短期的配偶形成一种类似借宿的同居关系。对羽人而言,真正长久的伴侣少之又少。羽人的情感完全是义务性的,亲情之类的东西固然有人在乎,但在艰难的岁月里没有也无妨。
得幸于羽人寻找配偶的奇特习俗,这孩子的出身也许永远是个秘密了。
潘达在临近傍晚时分来访。竹丝编成的门帘甫一掀开,松针味混杂着汤的清香扑面而来。
潘达脸色不太好看,粗犷的五官仿佛互相充满敌意一样在脸上摆出扭曲的角度,显得疲惫而忧心忡忡。
“你好久没来了。”菲莺听见自己说。
她想起来了。短短几个月之前,他几乎是她唯一想象过的未来——整个羽人岛的羽人都渴望着她,潘达也是其中一员。然而内心的悸动不会骗人,年轻的女孩菲莺有着旺盛的渴望,对象却绝不是她壮硕健美的同类。当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时,隐隐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
若这样的日子再过上几年,菲莺很可能循着祖辈的生活方式,生下强壮的男孩,看着他们在其他女羽人的树屋之间飞来飞去。
她的第一个男孩本可能是潘达的。潘达和其他羽人不同,不喜欢暴力和空中角斗——却也能抓到足够多的鸟儿做食物。岛上的生活便是如此,爱情和美貌是奢侈品,一旦菲莺有了孩子就会被视为累赘,再也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然而潘达不同。“孩子不是我的。”这是一个陈述句,然而他眼中却闪烁着疑问和希望的光芒。羽人喜欢用陈述句。
“不是。”菲莺简洁地回答。
“你不能确定。毕竟我们曾经——”
“不是。”她打断他,“看他的后背。”
婴儿的后背柔嫩光滑,甜美精致的羽毛沿着小小的背部和臀部柔顺地紧贴在身上。孩子蹬了一下肉乎乎的小腿,好奇地盯着他们看。潘达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却在触碰的瞬间大惊失色。
“他——他的翅膀——”
“嗯。”菲莺轻声道,“他的翅膀少了两节骨头。”
“他……真不幸。”潘达喃喃自语,“神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希望他能飞。”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菲莺骄傲地说,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她的孩子。
“可是莺儿,你看看他,看看他的肌肉……他根本就不可能飞。”说罢他指指自己发达的胸肌:“神把我们创造成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只因多一分或少一分,我们都无法飞行。这孩子……神不爱他,莺儿,神不爱他。”
“你无法知道神爱不爱他。”
“我能。”潘达悲伤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过一个神。”
菲莺缩回手指。“你见过神。”
“春季大风暴的时候,圣巢上的神眼就像雷电一样闪着光。当时我正在博希达的家里——你知道的,她很聪明,总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博希达告诉我,神眼在说话,天雷是他的吼声。我看见神从云顶山上下来,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菲莺,你知道吗,他们没有翅膀也能飞。”
某种本能让菲莺恐惧起来。她知道潘达不是在扯谎。小的时候妈妈会给她讲故事,温和善良的女神妮娜和脾气暴躁的男神奎尔的故事。云顶山壁立千仞,山脉以北烟涛微茫。巍峨的山脉挡住了从海洋深处袭来的飓风,在晴朗的日子里,神乘着带翅膀的宫殿从海上来。那宫殿停在羽人无法到达的、空气稀薄的断崖之上,闪亮的拱顶映着土星轻纱般缭绕的辉光。
“他们来的时候所有的乌云都会散去。有时羽人会对他们祈祷,愿望总会成真。而在他们生气的时候,”妈妈神秘地压低声音,“神会现出真容。”
菲莺还想听下去,可每当讲到这里,妈妈就不肯说了。
多年以后她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在一个清晨发现了悬在房梁上的小蛇锡莎,锡莎会在寒冷的夜里悄悄进屋来盘在菲莺的床头,用修长强韧的尾巴轻轻拍她的胳膊……但它不会讲故事。没有翅膀是神的标志,那么这孩子的翅膀比其他羽人要小会是类似的征兆吗?菲莺想起先知的预言。
这时,锡莎无声地游弋到屋内,柔软厚实的身躯轻轻托起婴儿。
“神的头顶有类似光环的东西。”潘达继续道,“他就那么站在半空中俯视着我,神说话的时候,神眼传达出他的声音,震得山好像都在摇晃。”
“他说了什么?”
潘达抿着嘴。“他问我的名字。”他说,“这似乎是神唯一在乎的事情。在这之后,幸运的事情就接连不断地发生在我身上。”
“比如呢?”菲莺笑道。
“我遇见了你。”潘达认真地说。孩子吮着手指,好奇地盯着他看。
菲莺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菲莺,”潘达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没有名字的羽人不会被神祝福。你没有在出生之前为他取名字,于是神降下诅咒。这就是神给我的启示,菲莺。神不爱他,因为他的降生,他们降下惩罚。”
菲莺目瞪口呆。她听说过名字是神手中的线,却没人告诉过她生下来时必须取名。
她想起先知的话。
他将有一首歌。
菲莺抬头看看从枝桠间摩挲而过的土星环,丝缎般的柔光在北方倚着紫色天穹。
“现在取名也来得及吧?”她自言自语道,潘达却哑然。
“我要叫他倚天轮。”菲莺从大蛇怀里接过孩子,眼睛里闪着光。
倚天轮,在羽人古语中的意思是“被神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