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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部族不再有羽人失踪,倚天轮小小的组织在夜里出动,寻找小黑人的蛛丝马迹,同时试图摸索族人们失踪之间的某种联系。但几乎一无所获。土星为他们提供的白昼总像是蒙着一层雾,羽人们之间的猜忌也像雾一样,倚天轮惊诧于族群结构的如此松散,仿佛万河的权力根本是空中楼阁。他不敢相信瓦解对方如此容易,但根据迪和庞氏姐妹源源不断提供的、他之前几乎闻所未闻的情报来看的确如此。
“但是过去母亲总说万河族长有神佑。”庞告诉他,“神喜欢他。”
“神可曾表现出来如何喜欢他?”
“我们没见过,但大家都知道。”
这是个自相矛盾的答案。万河住在树海最南端的蟹湖湖畔,他配偶的屋子是一棵最古老的针叶榕天然长成的,那棵树自己几乎就是一片树林,被称为“树城”。传说树城比这个族群还要古老。一个视野还算不错的白天,倚天轮好奇地去看了一眼,确实气派非凡。想到菲莺和自己多年以来住的寒酸木屋,不知为何一阵怒火涌向他心头。树城后面点缀着繁花的漂亮露台是他们母子凄惨境遇的证明:族里的羽人不愿分给他们食物和汤,在许多个夜里,无助的菲莺只得抱着饿得偷偷流泪的倚天轮,哄骗他说乖乖睡觉就可以吃到硅晶石上并不存在的香嫩烤肉。
倚天轮每天依然在菲莺的树屋周围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住。他记下了每一个前来造访她的男羽人的名字,谁对她还算不错,谁又打了她,倚天轮一清二楚,这是过些日子他要跟这个部族另算的一笔账。
一个晚上,倚天轮偷偷把自己射下的一只鸟放在窗边。但有那么一个怪异的瞬间,他觉得似乎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然而回过头却是无穷无尽的密林。春水化开了冰河,冲刷着沉积在淤泥中的落叶,明亮的土星当空,有什么东西在暗夜中向密林深处遁逃。
倚天轮怀疑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但是发现他的是什么呢?他又如何确信在它们面前隐藏自己是有益的呢?
当天,羽人聚落的另一端发生了两起失踪事件和一起谋杀。死的是一个年幼的女羽人,从伤口来看,那小姑娘从发汤的露台回家的路上被钩叉击落,下场极其可怜。钩叉是神赐给猎手的武器,羽人自己无法制造,只能分配给族里最强壮的羽人。倚天轮从没有让谁实施一次谋杀,制造敌人最好的方式是鼓惑,谋杀只能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但看起来终究是有谁动手了,而且目标还是这样一个没有实质威胁的小孩。
到了约定集会的时间,倚天轮怀着疑惑的心情朝那棵荒树走去,沿路观察着光线昏暗的四周的动静。冬眠结束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独自生活在幽深的地底,得益于那段经历,他觉得自己的感官比之前敏锐了。
他觉得小黑人在大规模出动。它们抓走羽人要做什么呢?倚天轮初步推断这些令人鄙夷的异族很可能来自地下,就在那些被猴面包树水根吸干的泥土下面,这些地表的植物闯了祸,释放出了地下不祥的力量。
倚天轮在阴影里藏了一会儿,观察着树下的人群:托鲁汗、托尔、迪、煌孙和庞氏姐妹,所有人都在,但是没有人手持钩叉,也没有人身上沾着一丝一毫的血迹。不对,人不是他们杀的。倚天轮得出结论。羽人不善于隐藏感情,掠杀后的兴奋和狂热是藏不住的。
等了一会儿,人群看上去变得焦急,年轻的迪和托尔在东张西望,似乎准备离开,于是倚天轮适时地出现,品尝着期待的目光。这些人在等待自己拿主意。倚天轮意识到,惊诧于族人的迟钝和稚拙。从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整个部族都骚动了。”庞说。
“死的是谁的孩子?失踪的又是什么人?”
“死的是胡尔克的小女儿。”煌孙说。
说话的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一间大树屋紧挨着的小树屋,是她们母女的吧?”
“是啊。”煌孙摇摇头,“可怜!”
“失踪的一个叫蓝羽,另一个叫托亚,两个都是美人儿。”
“她们的亲人和万河的关系如何?”说完这句话,倚天轮注意到迪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做什么?”托鲁汗问。
“我们要分化这些有亲人失踪的人们和万河的关系。”倚天轮有点不耐烦地解释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蠢?
“听起来是个妙计。”迪说,看得出他是比较爱思考的那个,“你很聪明。”
“我们需要找到失踪羽人的母亲、孩子、追求者。”倚天轮告诉他们,“我们要把他们的愤怒引向万河。一个接着一个,族长最终会被族人的恨意所摧毁。另外,我要确认那桩命案的杀人者不在我们中间。”
“我们的武器是普通的鱼叉,不是钩叉。”欧指了指自己和托尔,后者哼了一声。
“我也是。”煌孙不必要地说,倚天轮当然知道:这些天来他几乎是和煌孙单线联系,信息交换也最频繁。
“女羽人不用钩叉。”庞说。
所有人都盯着托鲁汗。
“我不对弱者动手。”托鲁汗轻蔑地说,“肯定是哪个刚得到钩叉的小崽子干的。”
“杀族人会遭到神谴。”庞畏惧地望了一眼云顶山的方向,悠悠的蓝光不真实地变幻着。羽人不愿意提起那些雪山,尤其是云顶山。那几乎是埋藏在血脉里、对神的力量的恐惧。
简短的会面结束之后,他们决定离开。托鲁汗不缺配偶,但由于避免引人注意,他在会面的晚上总是一个人睡。而托尔和迪本就是形影不离的手足兄弟,每次也一同离开。但这次迪没有和托尔一起走。
“来吗?”托尔问迪,倚天轮注意到他的手指断裂的伤口已经愈合,想必经历了相当的痛苦。但托尔其人虽不愿同倚天轮多说话,却再没表露出半点怨恨的意思。羽人这种生物好斗、强悍却易于臣服。
迪留了下来。倚天轮等着他开口。
迪展开强壮的翅膀,树下烟尘四起,迪借着风力飞上树梢。
“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
倚天轮吃了一惊。迪似乎具有察言观色的能力,这对于他的族人而言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我们是一个能飞的种族,为什么从没有人离开这座岛呢?”迪说,“你想过没有?”
“失踪的人离开了。”倚天轮提醒他,“他们死了吗?被深埋在地下还是被从这个岛上带走了?”
“你现在可以飞吗?”迪问。
倚天轮点点头,背部用力,使劲撑开肱骨和尺骨,完全结构的翅膀像一把巨伞在背后撑开。翅膀展开的时候,倚天轮感受到了熟悉的快感:他能飞了,翅膀流畅的线条一直垂到脚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带他飞越所有最高的山。
他们朝着雪原飞去,天鹰崖无声无息地掠过,酷似鹰嘴的山峰面朝着森林,悬崖下是自古代开始堆叠着的山丘,下面埋藏着古往今来羽人的累累尸骨。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往下跳的呢?”倚天轮问,但迪没听见。狂风拍打着他们的脸,所有的羽毛迎着风起立欢呼。倚天轮翼展更宽广、体格更瘦长,在极速的时候飞得比迪快很多。寒风撕扯着他的身体,那是折磨却也是力量。倚天轮从未如此明白地意识到他们这一种族是为天空而生。
倚天轮在天上看眺望远方的海,忽然有种冲动,想飞过去看看海那边的高山,却发现越过海滨不久就开始变得呼吸艰难。要不是迪冲过来拉了他一把,他险些在高空中休克。
绵延的白色海岸尽头有高高的台地,映着星光绿草如茵。他们坐在草地上歇息,倚天轮拿出竹筒,拔出软泥塞,喝了一口里面的凉茶。有些泥土味儿,但不碍事。
“这是什么?”迪好奇地问。
“我从小就喜欢喝这种饮料。”倚天轮告诉他,“用溪水、山葵和香草,封在这种竹筒里面,摇晃一会儿之后水就变得非常甘甜。”
迪接过竹筒尝了一口,由衷钦佩地看着他。“你将来会成大人物的。”
“是吗。我只想在族里不被欺负,有口饱饭吃,就知足啦。”
“我们族人以力量和翼展来区分人的高下。可脑子才是决定一个人甚至种族命运的关键。万河他是最优秀的猎手没错,但他当族长靠的是拉拢和收买。”
“还有神佑。”
“我说,如果你当了族长,自然会有神佑,你相信吗?”迪神秘地一笑。
倚天轮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觉得族人是如此愚钝:因为他们与他并非智力相仿。他也许原本就比他们聪明得多。他由衷感激迪为他指出了这一点,但是无法说出口。在菲莺身边多年的谨小慎微让他学会了对情感有所保留。
倚天轮呆呆地望着菲莺的树屋所在的那片树冠。不知妈妈睡了吗?再等等,只要再等等就好了,我会让你从苦难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