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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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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观音猛然从梦中惊醒,整床罗衾已经被汗水打湿,暮春的五更天,还褪不去寒意。梦里的她,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水中挣扎,即使梦醒,也还是摆脱不掉遗留的极强压迫感。

    时间还不到半轮鸡唱,夜光珠的余辉里,她颓然地倚在凭几上,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个备受煎熬的夜晚了。春捺钵[1]临近榆林和杏林,春日的杏花会挑逗似的伸进牙帐,而现在,花却又落尽了。

    观音不再有心情扫花以待了。

    那个人不会再来了,琵琶弦断,又会有谁听呢?

    不甘心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她心头,即便日薄西山,也还在负隅顽抗。晴天,雨天,睡着,醒来,没有一时半刻消停。她不甘心自己的丈夫就这样被他人夺走,不甘心两人的关系渐行渐远,不甘心二十年的爱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总是想着挽救,想着他回头,可除了装模作样贤孝仁淑,却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她是皇后,便总也不能拉下皇后的脸面来。其实有时候,她远不如一个市井泼妇活得自由。

    这世上,折磨人的,并不是君王无情,爱人薄幸,而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肯放下的执着。

    女人的悲剧,往往来源于转瞬即逝的花火,和自我臆想的一往情深。

    观音好像看得明白这些,但某种程度上,她却是十分偏执的。身为一国之母,她保留了不该保留的天真与烂漫,放任了自己对爱情的奢望与幻想,可表面上还要维持着国母的理智与端庄。事实上,她对耶律洪基,从来就不该有醋意,不该有期待,她只需要尽到自己的责任,辅佐好她的帝王夫君,料理好后宫,规行矩步地母仪天下。洪基与她,先是君臣,后是夫妻。可她贪恋他的爱情,弄错了顺序,于是不止爱情,恐怕连后位都要不保了。

    爱情和权力,是真的不能共存吗?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又会如何抉择呢?

    观音推开门,清寒的月光洒进行帐,她习惯性地洒扫庭除,因残存的一丝奢望,或许落花扫尽,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大帐里,耶律洪基在睡梦中愁眉深锁,他翻了个身便也醒来了,一旁的邢念念仍在与周公聊天,她从锦被中伸出一条洁白的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搂上他的胸口,洪基只觉心中堵得慌,虽与这条手臂无关,但他还是不耐烦地拂下它,起身下床,他拒绝了侍女的服侍,自己动手拨开帘幕,走出寝帐,可心里的烦闷并没有被清新的空气吹散,明亮的月色却增添了他面上的阴沉。

    他把一切不快,归咎于曲终人散杯盘狼藉的空虚,而无关他的心事。他是帝王,原本就不会有心事,没有人可以触动他的权威,亦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软肋。

    一双手从身后为他加上披肩,他转过头来,轻轻地笑了:

    “念念,再给朕跳一曲吧。”

    观音听见远远传来的丝竹,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毫不留情地打破她仅存的奢望与幻想。大帐中“添酒回灯重开宴”,洪基定是与他的新欢歌舞升平,倒刺[2]里,邢念念口中的竹笛,已然战胜了她的琵琶,观音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交加,她丢下扫帚,进屋径直走向那把琵琶,五根弦早就断了四根,回忆里洪基最爱她的演奏,琵琶的苍凉壮阔,配上他狩猎时的英姿飒爽,正如他们夫妇二人的郎才女貌,伉俪同心。

    可回忆只是回忆罢了,回忆根本不具有任何力量,观音拿起琵琶,用尽全力、斩钉截铁地往地上一摔,琵琶从相把断成两截,最后一根弦却还藕断丝连。

    观音仍不痛快,她拿起剪刀,帮那一根弦做个了断,知音已矣,这琵琶也实在不必要存在了。

    说来也真是可笑,他们的回忆似乎还不如她摔断琵琶的这一瞬间更有力量,观音生平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一点一滴地考虑戒掉自己的偏执,不再动心,怎么还会心痛呢?放下了执着,也就不会再被拿捏了。

    不知她是真的豁达了,解脱了,还是迫不得已的逃避以自我保护,反正从此以往,她只想做好她的皇后,而不是耶律洪基的妻子了。

    大帐里的耶律洪基,歪在榻上,醉眼迷离地看着舞中的念念,虽是汉家女子,却习得了几分契丹女子的洒脱和机灵。她头顶燃烧的绛色灯烛,口噙湘竹,随着节奏轻盈地旋转,头顶的燃灯也跟着舞步摇曳生姿,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3]。

    “真是翩然生姿,惊为天人。”洪基暗想,“与萧观音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截然不同。”

    洪基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观音,于是心中又气闷起来,难得转移的注意力又重新聚焦到观音那个女人身上,他顿时没了兴味,摆了摆手就离席回内寝了。习惯**跟进去的念念被宦官制止,此刻的洪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一年多了,她还是不肯低头,她始终认为自己没错,固执得像一头牛,除了必要的场合,她必不肯露面,现如今连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也没了。洪基的怒气不由得随着观音日益增长的倔强与日俱增,但更多的,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小小的声音在他耳畔嗫嚅道,也不知道观音是不是还在乎你?

    洪基不由得心下一惊,他突然明白,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可帝王的无上尊严,让他不能直面这份恐惧,他无法承认自己的感情,因为没有人可以用爱情来挑战他的权威。

    洪基看着绣帐一角垂下的荷包,在破晓的晨辉里,黯然褪色的红绸缎上,两只笨拙肥胖的“小鸭子”在水中欢快地嬉戏。记忆里一脸青涩的观音不服气地反驳他的嘲笑:

    “我绣的是鸳鸯戏水!”

    那是他们成婚前的春天,彼时观音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虽精通汉人的诗词歌赋,却远不如汉人女子那样手巧,她的女红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可当她睁着充满善意的眼睛,掏出这个荷包,递到洪基的手中,再幼稚的图案也掩盖不了她的那份真诚了。

    观音拿来一个小小的布包,当着洪基的面,把布包里晒干的海棠,小心翼翼地转移到荷包中:“这样就是个香囊了。”

    “傻丫头,你连荷包和香囊都分不清?”洪基又被逗笑了,“再说了,谁会用海棠来做香囊?”

    观音一时无语,她只是学着汉人侍女的样子做了这个荷包,而海棠,则完完全全是她的创意:“能用就行嘛,哪里非得分什么荷包香囊。至于海棠,为什么不能做香囊?”

    “海棠无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

    “错也!海棠并非无香,只是众人皆无暇静心细嗅罢了。就像人们往往忽略眼前真心爱自己的人,爱人离去,才追悔莫及。对待海棠亦是如此,等到花瓣落尽,也从不知晓它的香味。”

    洪基怔怔地看着观音,随即反应过来,便拿起荷包深嗅海棠的“香气”,香气幽微,难以察觉,是淡然悠远的植物的气息,散落在春风里,像细水长流的爱情,在岁月里潜移默化,却也最容易渐渐地被忽略、被淡忘。

    观音却好像一转头就忘了这个话题,她自顾自拿起扫帚,欢快地清理着庭院里的落花。洪基走到她的身旁,将聚集起来的落花,装进竹筐里。

    “其实,我希望每一个春天,都能与你一起扫花。”一向大大咧咧的观音,在此刻却有些腼腆。

    “一言为定。”洪基看着弯着眼睛的观音,认真地回答道。虽然那时在他的眼里,观音只是一个小孩儿,并不是能令他这等糙汉心动的女人,可他还是应下了这个约定,也许只是因为既定的婚约吧,并不是其他原因。

    洪基从回忆里醒来,扯下绣帐垂下的荷包,放到鼻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十年了,海棠又回到了他认知里的“无香”状态,帐外的落花,也好久没有理会了。

    [1]契丹语,行宫之意。因契丹民族车马为家的特性,辽代实行四时捺钵制度,即统治中心随着季节气候自然条件的转变而转移。

    [2]契丹语,意为乐舞。

    [3]出自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