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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斌一身酒气,醉意沉沉地回到王府之时,正是暮色沉沉,飞鸟归巢之时。
他站在府门口,望着屋檐重重庭院深深的宅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过身,望着西方渐渐暗淡的天空,望着天边外那黛青色的远山变成了一道道墨色的剪影,他几乎站成了一个雕像。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颀长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入了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那挺直的脊梁,似乎一如既往地刚直不弯,但是却无端地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那种孤寂,仿佛是一种亘古的孤寂,好似从盘古开天就一直存在。就好比天空中的月亮,虽然它将光辉洒满大地,但是它却永远没有同伴,在那高高的九天之上,永远只有它自己。
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门房里奴仆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那道身影动了,它有些踉跄地转过身,朝隔壁王导大人的府邸而去。
两个门房心下一松,差点软倒在地。这十一爷,虽不如大将军般满身煞气,让人两股战战,不敢吱声。但是他的名声,传闻,气势,却无论如何让人也亲近不起来。还是四爷和七爷好伺候。一个是终日不出门,天天窝在院子里。一个是整日地乐呵呵,见人就是一副笑脸相迎。甭管那笑脸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好歹瞧着,让心情高兴啊!
王斌自是不知两个门子在想些什么,就算他知道,他也会毫不在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脚下加快,朝王导的府邸疾步而去。
王导府中的人都认识他,所以他一路畅行无阻地被引到了书房。
“进来吧!”王导那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
王斌推门而入,一抬头,便见到大堂兄那单薄消瘦的身影,匍匐在书案之上,正在奋笔疾书。他那满头的白发,在莹莹的烛火之下,闪着一种耀眼的光,刺得王斌双眼猛地一个收缩。
“十一郎,你来了啊!你先坐会,待我把手头的这几件事忙完!”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王导就埋头继续地忙着。
仆人送来了茶水,王斌一边静静地眯着杯中的茶,一边看着烛火旁忙碌不已的王导。
他想,他的大堂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胡人肆虐,践踏北方大地的时候,他陪同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南下,保存并积蓄力量。在北方的司马王朝,被胡人彻底消灭,人心惶惶天下乱象将现之时,他力挽狂澜,扶持司马睿在江南重建晋朝,凝聚民心。建立晋朝之后,他兢兢业业地辅佐司马睿,才有了这偏于长江以南的盛世南朝。
为家族,他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在风雨飘摇之中,想尽一切办法壮大家族,扩展家族势力。但同时,他严格约束家族中人不可仗势欺人,不可以权压人。他腾出精力,竭力地培养家族中的少年子弟,提携真正有才的王氏子弟,所以,才有如今声名显赫的琅琊王氏。
这样的长者,这样的大堂兄,怎么会是杀害伯仁的凶手?
王斌的思绪如同奔腾的野马,没有了缰绳的羁绊,撩开蹄子,在思想的疆场之上,放肆地奔跑。
“怎样?小琳琅有消息了吗?”王导那温润的略微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王斌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突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王导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旁边榻几之上。他望着那双充满了关切的眼睛,嘴里不觉答道,“前几日,留在探花巷的仆人,给我带来她的信物,还有口信,说是一切皆安。今日,我又亲眼见到了她,见她气色尚佳,武功还隐隐有突破之势,我心方安啊!”
“这孩子,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虽说生为了女儿之身,但我观她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实乃福泽深厚之人。然而,我实为不解的是,她眉宇间似是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这雾气说淡不淡,说浓不浓,但是云遮雾绕,令人看不出她的来处,也望不见她的去处。总觉得云蒸霞蔚,似是命运多舛,又似是命中不凡。”王导拂着颌下的几缕长须,眸中有着几许疑惑。
王斌静静地听着,面容宁静淡然,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但是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微微梭动的眼珠,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荡起了小小的波澜。
“堂兄,这次我回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我要把琳琅记入族谱。我想,这一生,我也恐怕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胡说,子嗣的传承,香火的承接,是多麽的重要,你不是不知道?这次你回来,不管娶妻,还是纳妾,总之给我好好地安顿下来,生个儿子,传承香火。”王导声音拔高,有一些隐隐的怒气传出。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当年你因为萧清歌的惨死,自我放逐二十年,难道这还不够吗?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你看看你,正当壮年,可是这头上都已经有了如此白发————”说到这儿,王导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惜。
明明是王家最杰出的子弟,可是,却偏偏如此多情,为了一个女人,竟生生在西北蹉跎了二十年!二十年啊,多么宝贵的年华,若是待在建康,他的成就绝不会在他王导之下!
“是啊,二十年了,明明是度日如年,却偏偏时光如梭!”王斌接口说道。他的语气沧桑,如同大漠孤烟,有着一种沁到骨子里的悲凉。
王导看着这样的王斌,他的心里也颇有些不好受。
这个世界是这么地混乱,无序,腐败,可是这个孩子,却偏偏比任何人都清醒,而且一尘不染,坚持着内心的角度,细细思之,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待开口再劝,却听到那声音突然话题一转,如尖刀直入,“堂兄,伯仁是你默许三哥杀的吗?”
王导一下愣住了,随即,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慢慢地坐回到榻几之上。
“是啊,我默许的!”他语气低沉,心中酸涩,感觉像有一个巨大的秤砣,沉甸甸低压在心中。
这一生,他自诩为国为民,端方公正,从不徇私,可在周伯仁这件事上,他却有失谦谦君子之风,实在是说不上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