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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伊昔脸上最后一抹血色骤失。
她的眼神从他身上飘过,而后迅速转身,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她要继续赶路回家。
是的,刚刚都是幻觉,这是在苍厥,不是在大靖,怎么可能会碰上他,伊昔不停地对自己说。
“拉我一把可以吗?”
伊昔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伊昔…”声音仍贴着地面而来。
伊昔望向巷子口,这条路怎么变得这样长?
“伊昔,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声音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伊昔迈开步子跑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朦胧夜色里。
回到家,紧紧地关上外面院子的门,再关上屋子的门,伊昔大喘着气,环顾屋内,怀若和琪翊还没有回来。
于是开灶火,强迫着自己洗米煮饭做菜,却等到热菜都变成了凉菜的时候,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伊昔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看着桌上那未曾动过的碗筷。不知过了多久,外门忽然被轻轻叩响,她才猛地站起。
伊昔打开门走出屋子,警惕地朝外问道:“谁?”
屋外没有人应,敲门声却也没停。
伊昔感觉自己的呼吸又开始不稳:“谁?谁在外面?”
“姐,是我们。”
伊昔松了口气,是琪翊。
于是赶紧打开门:“怎么这么晚…”可剩下的半句话却消失在了喉咙里。
门外,怀若和琪翊的身后,一袭玄色锦衣,在月色下,刺痛了她的眼。
她竟也没想到,琪翊唤她“姐”的时候,都是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怀若进了院子便像往常一样揽住了她的手,琪翊边走边说:“姐,这位是秦公子,想借我们的屋子留个宿。”说得很是随意,挥手就要将那玄衣男子迎进来。
伊昔站在门口不动,惊疑地看着怀若和琪翊。他们,竟然不知道他是谁吗?难道在大靖那么久,就从来不知道被他们说来说去的静安王,究竟长什么样吗?
她伸手扣住门,面无表情地对门外的玄衣男子说道:“抱歉了秦公子,敝舍实在简陋,要投宿的话烦请去客栈。”说完就要关上门。
裴斯卿伸手抵住,笑着说:“这位…姑娘,在下已经两天未进食,实在腾不出力气再赶路了,就麻烦一晚,好吗?”
伊昔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两天未进食?还能有力气笑成这般模样?
怀若在她身后不可思议道:“伊昔!这位公子不过想暂住一晚,咱们又不是没有房间。”说完就大开了门,将裴斯卿拉了进来。
伊昔则被她挤到了一侧。
琪翊看着她,忽然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伊昔摇了摇头:“没,进屋吧。我去把菜热一下。”说完就谁也不再看转身进了屋。
裴斯卿盯着她的背影,眼角眉梢却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菜重新热过端了上来,四人各占桌子一方坐下,但在这拥挤简陋的小屋内,出现这么个气度不凡的锦衣公子,却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呐,这可是我们家大厨做的菜,秦公子你不是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吗,多吃点!”怀若热情地给秦公子夹着菜,嘴上也忙个不停。
琪翊臭着脸说:“怀若你自己吃就好了,管客人那么多干什么?”
怀若微愣,反应过来后迅速往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脚,马上便听得某人一声闷哼。
“是伊…姑娘做的啊,很好吃。”秦公子始终噙着抹迷人的微笑,极其斯文地嚼着饭。昏黄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暗不一的阴影,带着几颗晶莹的汗珠,沿着他鬓角缓缓滑落。
伊昔放下碗筷:“我吃饱了。”说完便起身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乘凉。
裴斯卿也放下碗筷,微笑道:“你们慢慢用。”
怀若眯着眼看着这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去的两个人,扒了口饭对身边的琪翊说:“哎我说,你不觉得今儿伊昔有点奇怪吗?”
琪翊趁她思索时不注意,又往碗里扒了一半的青菜:“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那秦公子哪里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同靖国的商队一起来的,他告诉我的。”青菜真好吃。
怀若紧张道:“靖国?他是靖国人?该不会之前就认识伊昔吧?”
“…不会那么巧吧。”
“你又为什么不早些说?”
琪翊又盛了一碗饭,顺便瞥了她一眼:“干嘛紧张兮兮的,那姓裴的又没有全国通缉伊昔,哪会有那么多人认识她?”
怀若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看菜盘,青菜还剩下三根。
于是往桌下又是狠狠一脚:“姓琪的!”
夏夜,月朗星稀,风习习吹来,带着丝丝凉意。
裴斯卿慢慢地朝树下那抹淡蓝色的略显僵硬的身影走去。
“伊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唇齿间仿佛都带上了淡淡的清香。多久了,他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唤过这个名字了?
这一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烧了松烟岭,封了“醉香居”,灭了狼族,抄了钱家。还有什么?已经模糊了,总之是不再有她。可却在一举一动间,脑海里如鬼魅般挥之不去的,是她的身影。
伊昔始终背着身:“王爷若是吃完饭了,就早点回房休息吧。”
“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房间是厅后往右转的第一间。”
许久,身后竟传来他的轻笑,可是下一刻,却又变成了一声抽气。
伊昔疑惑地望了过去,却见他正侧倚着树干支撑着身体,月光下的脸泛着苍白,额上已布满细细的汗珠。
“可以帮我…换下药吗?”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伊昔微微皱了眉,真受伤了?
于是两人穿堂而过,伊昔面无表情地对还在那里吃饭的怀若和琪翊说:“我领他去房里。”
裴斯卿脸上依旧是那抹迷人的微笑。
关上门后,伊昔从抽屉里翻出一件旧衣,拿剪子剪了一块布条下来,却见他仍是静静地立在原地,望着自己。
“伤哪儿了?”
她就着屋里的冷水打湿毛巾,再回身的时候,裴斯卿已经解散了衣带,正要脱下外衣。
他看着忽然转过身来的伊昔,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有丝僵住。
伊昔目光坦然:“脱啊。”
裴斯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却也没说什么,在她面前解下了外衣、中衣。
伊昔看着他露出的腹部上,此刻正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布条,果然都已被血浸染成了鲜红,她仿佛闻到了空气中刺鼻的腥味。
伤口是自己在推开他的时候,裂开的吗?
“坐下。”伊昔拉出一条凳子。
裴斯卿坐下之后,伊昔也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先找着那些布条的结头,解开,再一圈一圈地解散,最后一层布条尚且还粘着肉,撕开的时候她听到头顶“嘶”的一声抽气。
手背上落下一滴汗,是他的。
当那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伊昔眼前的时候,她都不忍地皱起了眉,谁能在静安王身上下这么重的手?
那伤口至少也有将近十厘米长,显然是被利器狠狠划过去的,伤口又深,周围已经发炎红肿。
“这世上,也有人伤得了你?”伊昔用湿毛巾将那伤口周围的血渍清洗干净,带着淡淡的讽意说道。
裴斯卿自嘲地笑了笑,却一不小心又扯到了伤口,弯起的嘴角瞬间僵住。
“笑?不知道会扯到伤口么?”伊昔瞥了他一眼,皱眉提醒道。
于是裴斯卿乖乖地收起了笑,将她这声提醒自行想象成是对自己的关心,果真连着伤口也似乎不那么疼了。
“伤成这样,你竟然还能撑着吃完饭。”伊昔没注意到他转变的心思,挖苦道。
“没办法…自我进屋,你都没看过我一眼。”裴斯卿在埋怨。
“…伤口裂开了你该直接去药铺啊。”伊昔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然后看着你再次从我眼前消失?”裴斯卿笑得有些萧索,他已没了勇气去回想,在他疼得一时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巷子口时心中蔓延开来的惊慌。
去药铺?他怎能有心思去药铺?缓过来之后便强忍住疼,一路问一路找,最后还谎称投宿才进得了屋,要不然他恐怕是真要失了她了吧?
伊昔仿佛没听到他语气间的失落,起身去洗毛巾。
伤口仍在流血,来来回回洗下来的水已经红成了一片,伊昔思索着该如何出去换水才不会让外边的两个人起疑。
“你在房里等一下。”
端着水盆出去,从后门再绕到厨房,重新换上一盆干净的水,想了一下,便加了点热水调成适宜的温度,才又从后门绕回了屋里。
进来的时候,见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坐姿,而深黑的双眸,依旧是死死定在了自己的身上。
伊昔仿若未见,洗净了毛巾,仔细擦干净了他的伤口。
“药在这儿。”他从外衣的袖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
伊昔接了过来,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竟是透骨的冰凉。
她神色未变,打开纸包,将药均匀地洒在已经清洗干净了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沿着他的腰腹一圈又一圈缠了起来。
裴斯卿黑眸紧锁着她专注的侧脸,指尖掠过她耳侧的发梢:“伊昔,你的头发,变短了。”
伊昔缠上最后一圈布条,再仔细地打了个结:“好了。”
于是起身要去洗毛巾,腰却忽然被他一把拥了过去,于是连跌带撞地落到了他的怀里。
她微怒,想挣扎,却又怕再次扯到他的伤口。
“放开。”语气带冷。
“你…可是已经找到你的封霖了?”
伊昔耐着性子道:“你先放开我。”
“伊昔。”又轻唤了一声。下巴抵着她柔柔的发顶,怀里的感觉那般真实,真实到他以为又是夜半的一个梦了。
一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是否真的出现过,整个静安王府里里外外竟找不出一丝专属于她的痕迹,甚至连她写过的半个字迹都看不见,只除了那把琴。
他多么恨她的了无牵挂,也恨自己的如中了魔咒般的忘不掉,受不了他人温顺服从的样子,听不了旁人的乖言巧语,甚至再也碰不了其他的女人,因为连看个女人,都在不自觉想着应该要生成她那般的模样!
止瑶说:“究竟是因为爱上了?还是只是因为得不到?”
若真是因为爱呢?他爱她,那她呢?
“我想你。”
伊昔刚想说什么,却又听得他紧接了一句:“你不想我没关系。”
“放开吧,他们会进来的。”伊昔轻叹一声,拉下他圈住自己的手,站起了身。
他盯着她:“伊昔,你不问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伊昔将碎布条连同旧衣收拾好,端了水盆走了出去:“休息了这一晚,明天就回去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伤口因何而来,关她什么事?
第二日清早,伊昔被院子里的一阵嘈杂声给吵醒,开门的时候仍是迷迷糊糊,但在看清门口立着的人之后却瞬间清醒。
裴斯卿竟已经站在了她的房前,双手环胸,正靠着墙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一出来,那如雕刻般精致的脸上立即漾起了一抹春风,伊昔听见他说道:“早。”?
早什么早?伊昔看了他一眼,就径直往院子里走去了。原来是怀若不知怎么就发了狠,将压箱的那些旧被子都拿了出来晒太阳,嘈杂声便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于是,很快就听见琪翊那几乎要崩溃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姑奶奶,还让不让人睡了啊!不就多吃了你几根儿青菜吗?有必要这么恶毒吗?”
怀若继续晒她的被子。
身后忽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伊昔转身绕过他走进厨房:“吃完饭就回去吧。”
裴斯卿仍是一脸笑意地盯着她的背影。
早餐是粥,白米粥,没加肉,没弄青菜,没有辣萝卜。
端上来之后,果然,见着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你们平常…都吃这个?”
琪翊的脸从起床开始到见着了桌上的粥就一直是黑的,怀若却是一脸的阳光灿烂,听见秦公子这么一说,张嘴就想解释。
旁边的伊昔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小户人家,只供得起这个,请秦公子见谅了。”
怀若一愣,昨儿不是刚买了肉吗?厨房柜子底下不也还有好几坛脆萝卜吗?
可是见着了伊昔的脸,便也只好将疑惑咽了下去,低头乖乖地喝粥。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了早餐,黑着脸的琪翊却拉着伊昔,来到了后院的树下。
伊昔看着他清秀的黑脸:“怎么了?今天不用去戏班吗?”
琪翊大舒了口心中集聚了一早上的恶气,才正色道:“待会就去,先和你说个事儿。”
伊昔随意瞥了一眼屋里,却看到裴斯卿一双深黑的眸子正望着自己,当下,心里竟忽的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是关于那位秦公子的。”
伊昔用极淡的眼神看着琪翊,听他说完。
“他说,他是个商人——来苍厥做生意亏了本,身上已经没有盘缠去住客栈了,前些天赶路又染上了风寒,就看能不能…在咱们家住几天,等他的…那些同伴来了以后,再离开…”
“他和你这样说的?”
琪翊点了点头:“昨晚上他来房里找我时,和我说的。”
“那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
“昨晚你睡得早。”
伊昔望着他:“那么,你相信他?”
琪翊脸上闪过一丝疑虑:“起初有些怀疑,但是昨晚听他说话,觉得这人身体的确很虚弱,都沦落成了这样,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伊昔,就当帮帮人家吧。”怀若忽然从旁边出现,一脸的慈悲,“昨晚你都忘了给他拿被子,让他就这么冻了一晚上。”苍厥的夏天,白天和晚上的温度,那可是两个极端。
所以你起那么早,就为了给他腾出一床被子?伊昔没问出口,看着他们俩,却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若是现在就告诉他们,屋里的那个人,姓裴,名斯卿,正是大靖的静安王呢?
他们还能这般热情吗?
“我不答应。”
怀若听着她满是不可商量的语气,睁大了眼睛:“伊昔?”
“我不答应。”又强调了一遍。
怀若正想问为什么,却被一旁的琪翊插了去:“伊昔,你认识他?”
伊昔摇了头:“不认识。”
怀若便疑惑地接道:“既然不认识,你为何这般防着人家?伊昔,你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奇怪…”
伊昔打断她:“正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没道理让这么个生人住在咱们家。”
“不过暂住几天啊,家里之前又不是没留过借宿的路人。”
可他不是一般的路人。
伊昔淡道:“你们为何就这般相信一个素未平生的人?”
琪翊盯着她不做声,怀若摇着头说:“伊昔你究竟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自私了?你忘了当初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若不是借住了隔壁路大娘的家,还不知得熬多久居无定所的日子啊。”
伊昔微怔,她没料到怀若会拿那些事相比,便道:“我没忘,可是这与那是两回事?”
“怎么成了两回事?都是出门在外没个依托的人,咱们既然能够帮的上忙,为什么就不能好心帮一下人家呢?况且,秦公子也不像是个坏人啊。”
伊昔沉默不语。
旁边的琪翊操着手,一脸思索地望着伊昔:“伊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瞒着你们?该知道的,你们不都知道么。
伊昔微低了头:“没。”
怀若看着伊昔,终是轻叹一声:“算了…去回绝他吧,琪翊。”
琪翊面无表情:“你去,我不去。”
怀若也侧过身:“他是对你说的。”
伊昔低头看着树下的泥土,听着他们僵持的对话,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他说…要住多久?”
怀若听了立马就笑逐颜开了,揽住伊昔的胳膊问道:“琪翊,那秦公子说要住多久?”
于是,裴斯卿成功地住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怀若和琪翊却在暗地里犯嘀咕,这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那秦公子,每日里眼神只看着伊昔,嘴里说得最多的是伊昔,露出迷死人的微笑也是只对伊昔,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的,还是伊昔。
难不成,他对伊昔,竟是一见钟情了?
这究竟是一件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两个人最终选择好整以暇地,静观其变。
“伊昔姐,今年你二十二岁了吧?”某晚趁大家都在院子里的时候,怀若状似无意地问道。
伊昔别扭地听着她那声“姐”,弯着腰浇着院子里的“鹤望兰”:“怎么忽然问这个?”
“哦,没怎么…”眼睛扫了一眼那个正站在树下的俊美男子,心思转地满天飞。
放下洒蓬,伊昔转身回了屋:“早些睡。”
裴斯卿也跟了进来。
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伊昔很熟练地准备布条,打湿毛巾。
裴斯卿解散衣衫,坐在凳子上,看着替自己换药的伊昔,若有所思地问道:“伊昔,那日…可是他们俩护你离开的君悦楼?”
伊昔盯着他:“你想怎样?”
裴斯卿看向她眼底的那抹警惕:“不过问问而已,你别紧张。”心终究还是给刺痛了一下。
伊昔许久才说道:“是。问这个干什么?”
裴斯卿看着她的侧脸:“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戏班。”
他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伊昔,今日那怀若忽然问了我个问题,问我觉得…你怎么样?”
伊昔看着他腹间的伤口,不再红肿发炎,已经开始结痂。
“我就说,”裴斯卿顿了顿,“挺好的。”
他接着说道:“然后她又问我,有没有想过在你的胳膊上,咬上一口。”
伊昔停下绑布条的动作,望着他。
裴斯卿一脸似笑非笑:“伊昔,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昔抿了抿嘴,什么意思?你会不知道什么意思?手下一狠,将他腹部的布条勒得更紧了些。
可是伤口既已结痂,便不会有疼意,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说道:“伊昔,可有人在你的胳膊上,这样咬过…”
“为什么来苍厥?”伊昔冷冷打断他。
他深黑的眸子紧盯着她,许久才轻笑一声问道:“伊昔你又为什么要来苍厥?”
伊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为什么来,难道王爷不知道吗?”
“我却是因为你而来。”裴斯卿收了玩笑。
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来这儿,他即使给自己来苍厥找了万千个理由托辞,却终究逃不过心底的唯一一缕执念——只为了想见见她。
“想你,想见你。”
伊昔一脸什么都没听到的神情。
裴斯卿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将衣服穿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个簪子说道:“伊昔,这个是你的。”
伊昔抬头却看见,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上元灯节那日他买给自己的木兰骨簪。
伊昔只是扫了一下就别开了眼:“那是你的东西。”可是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走到跟前,伸手将那朵木兰插入了她的发髻间。
低沉带笑的声音近在耳边响起:“这簪子本就是为你而买,我如今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伊昔一愣,伸手就想把它取下来,手却被他握住了:“别取,你戴着很美。”
裴斯卿仍记得上元灯节那晚卖簪子的婆婆说的话:“我瞧你那娘子啊,生的仙子般的一个人,这个骨簪一定适合…”如今再看,那简约的簪子衬着她素雅的形容,果真还是那般适合。
伊昔只好作罢,转身就要去收拾残局,却听得他忽然在身后柔声道:
“伊昔,稚儿老在我跟前念叨你。”
伊昔脚步一顿,他已缓缓地来到了自己身前,抬头便可见他那张英朗的俊容。
“他说,为何你的琴还在,人却不在了?我…”裴斯卿轻笑一声:“我答不上来。”
伊昔淡道:“那把琴,我是早已不奢望拿回来。太子殿下若想要,王爷送给他也无妨。”
裴斯卿仍是笑道:“还记得那幅泼墨画吗?稚儿不知有多宝贝着,挂在朝阳殿最显眼的地方,每日里总要细细地瞧上几回。有一天他却忽然亲自将画送到我府上来了,还一脸正色地说‘常言道睹物思人,皇叔以后若是思念伊姑娘了,就拿出这画来看上几眼吧,总得要好受一些。’当场差点笑煞我。”说完还真笑了,低低的声音几乎是透过胸膛传来,让伊昔听出了一抹萧索之意。
心底某个小小的角落却因为这一丝萧索,仿佛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一种奇异的感觉蔓延开来,陌生得让伊昔有些心惊。
裴斯卿环住她的腰,低下头抵住了她的:“伊昔,你说…你为何就能这般心狠呢?”
伊昔身子一僵,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说道:“夜深了。”
裴斯卿看着空空的怀里,才缓缓地抬了眼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该回房了。”
伊昔迅速整理完心头杂乱的情绪走到了门口,先扫视了一眼门外,才将门打开。
裴斯卿没有再看她,静静地走出门去。
伊昔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很快就将门关上了,之后脑海里却不知为什么,总晃荡着刚刚在昏暗的烛灯下他那抹颀长的背影,带着微微孤清。
愣在原地茫然了片刻,伊昔终是将头顶的簪子缓缓地取了下来。
夏日的清晨永远是最舒适的,但是待那日头渐渐升上了中天后,腾腾热气便沿着地面直往上窜了。可是伊昔他们的小屋构造奇特,若将后堂的门打开,坐在厅里,那舒适的穿堂风一过,总能让人忘了这是炎炎夏日。
怀若和琪翊清早就出了门,中午也不会回来吃饭,伊昔便整理好屋子,对那正舒适地坐在厅里,捧着戏本研究的某个人说:“我出去了。”便要出门。
裴斯卿却抬了头,深黑的眸子望着她:“你去哪儿?我陪你。”
伊昔扫了他一眼:“你还是好好地待这儿养伤吧。”
他竟浅浅一笑,站起身子:“伤不碍事。”
伊昔盯着他:“那既然都快好了,请问秦公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他勾着唇:“琪翊还让我教他射箭。”
不知什么时候起,琪翊竟然在跟着他练习射箭。
箭无虚发的静安王应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技艺竟然还可以用来混吃混喝的吧?
伊昔嗤笑一声转身出了门,裴斯卿紧随其上。
“伊姑娘…哎呀,秦公子啊!”路大娘用那种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的眼神,看着伊昔身旁的裴斯卿。
伊昔看着显然是刚从集市上买完菜回来的路大娘,微微一笑:“路大娘啊。”
路大娘又露出那种很含蓄笑,瞟着裴斯卿对伊昔说:“这么俊的公子,伊姑娘可得好生待着呀。”
原来连路大娘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收买了,伊昔淡淡地笑了笑。
她专挑日头晒得最毒辣的地方,慢慢悠悠地走,果然走着走着就瞥见了身旁的他沿着鬓角滑落下来的汗珠,心内才微微解了些气。他却不知从哪儿忽然变出来了一个草帽,扣在了她头上:
“戴着吧,这样就没那么热了。”伊昔听见他对自己说。
于是才微微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伊昔拿下帽子丢给他:“你自己留着用吧。”
继续埋头赶路。
“伊昔,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
“留那么长做什么?”带着连伊昔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赌气。
裴斯卿失笑:“这世上哪有人会嫌自己的头发太长了的?谁又会轻易去动它…”
伊昔扫他一眼:“那是你们世界的‘世人’,或许并不包括我。”
裴斯卿收了笑:“伊昔,你又在开玩笑。”
伊昔轻笑:“玩笑便玩笑吧,你也用不着当真了。”
裴斯卿仍是一脸肃然:“下回不要再剪了。”
下回?还有多少个下回?不答他,伊昔拐进“红坊”后门的巷子。
来到那张门前,伊昔轻轻扣了扣,开门的依旧是那个红衣老婆婆。
她望了一眼伊昔身后的裴斯卿,皱起了眉头,用着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伊昔没回答她,转头对裴斯卿道:“你先回去吧。”
裴斯卿站在原地,不动不语。伊昔也不再理他,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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