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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训听万发这么一说,一颗心也沉了底。他作为情报机关的官员,行踪也一向比较隐秘,今天来成丰行办事就只带了六个手下,加上部署在成丰行外面监视的两队人,一共也才十来人。本来这些人手用来监控一个小小商栈,加上护卫自己的安全已经完全够用,毕竟这里紧邻着杭州城,一般人可不敢在这种地方跟锦衣卫过不去。但万发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这里调侃自己,想必自己带的这些手下都未能幸免,也全部落入了对方的掌控之中。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廖训对万发的身份也有了新的认识。敢于对锦衣卫官员下药并实施监禁,而且在此之前的接触中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这可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商人能干出的事。廖训身为专业人士还上了这个当,主要因为还是对万发缺乏防备,但现在结合前因后果,他也不难推测出万发对自己下手的原因。
“所以从头至尾,你都跟海汉人是一伙的?”廖训咬牙切齿地问道。
万发并没有否则他的猜测,点点头应道:“廖大人,你不是一直处心积虑想找海汉人吗?其实小人就是其中之一,你找上门来要封了小人的生路,也就别怪小人奋起反抗了。”
廖训听了这两句话,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明白了七八分。这万发是海汉人派到杭州来潜伏的人员,以商栈老板身份作为掩护,暗地里替海汉组织移民、收集情报,但因其掩饰手段做得到位,竟然让自己误以为他只是因为贪图钱财才会替海汉人做事,还指望靠着锦衣卫这个身份能吓唬住他。但对方在这个过程中显然是在跟自己虚与委蛇,还提前挖好了这么一个大坑等着自己跳下来,也足见其心思之沉稳。
不过廖训并非菜鸟,处于这种不利情况之下也没有乱了方寸,他判断对方既然只是拿绳索绑了自己,想必也是有所图谋,要从自己身上获取某些信息或是威胁自己答应其某些要求,否则就该直接了断自己的性命以绝后患。既然对方没有直接下重手,那就说明还有回转的余地,能否安全脱身,得看自己能不能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了。
廖训道:“万老板,既然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绑架本官,想必是有所求了,那不妨说来听听,若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本官说不得也可以为你网开一面。”
万发嘿嘿一笑道:“小人只是个跑腿做事的卒子,上面怎么说,小人只管照做,不问原因。廖大人这么想知道究竟,还请稍等片刻,待小人上司来与大人面谈。”
万发说完之后,也不待廖训发问,便又退出了房间。廖训一个人被绑在椅子上,眼前大门敞开,门口房梁下挂着两盏灯笼,屋内却没有掌灯,门外的院落中毫无响动,视野所及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人,他也只能从房间布置判断这就是自己昏迷之前所在的屋子。他虽然也想大声呼叫,但心知对方既然敢就这么放着自己不管,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控制场面,而且肯定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若是尝试呼救,只怕接下来连嘴都要被塞上了。
廖训的感觉倒是很准确,在万发跟他对话的时候,龚十七就在隔壁通过墙上的观察孔看着他。如果廖训表现出恐惧、慌张等情绪,他就可以借此对其心理状态有所判断,做出更有针对性的应对,这一招也是他从何夕那里学到的审讯技巧之一。不过廖训好歹也是从业多年又受过专门训练的军官,虽然事发突然而且处于不利局面,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慌乱,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比较镇定的状态。
不过龚十七对于自己所指定的计划也很有信心,只要城内的高桥南能依计行事,他相信自己击溃廖训的精神防线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在使出杀手锏之前,他得先跟自己的对手碰个面,尝试从对方口中掏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廖训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已经有一两个时辰,突然间便听到了外面传来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这让他精神一震,心道或许是自己的手下脱身出去,搬了援兵赶来救援了。
然而最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并非身穿曳撒公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而是十余名黑布蒙面的汉子。这些人除了脸上那块只露出双眼和口鼻的黑布一模一样,服装却各不相同,打头的几人进屋之后,便在屋里点上了灯。这种新式油灯廖训倒也认得,是近一两年开始在浙江市面上出现的海汉油灯,其特点是在灯座上方加了一个防风玻璃罩子,可用机括调节燃烧的灯芯长短,而且外面还可以加一层半封闭铁皮罩用以聚光。廖训如此熟悉,是因为他自家的宅子里就有两盏这样的油灯。现在其中两盏油灯就摆在廖训对面,灯光正好对着他的的脸,让他连睁眼都有些困难。
廖训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几乎全是粗布衣料,有几人的裤腿和衣服下摆甚至还沾有土痕污迹,看样子都是扮作了干粗活的下等人。不过这些蒙面人都没有携带刀剑之类的兵器,只有几人手里提着根两尺多长的短木棍,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动手厮杀的模样。
从眼前所见的状况,廖训至少判断出了两件事情,第一,这些人统一遮住面目,大概是为了防止被自己记住面孔,从这点来看,自己的确还有生还的希望,因为要是对方安了心干掉自己,就不需要忌惮身份暴露的后果了。当然了,已经暴露的万发肯定不在此列,如果廖训能够活着离开,那万发肯定不会再踏入杭州府了。
第二,这些人没有随身携带刀剑,看样子也是对这里的环境十分放心,笃定不会有廖训的救兵从天而降,才会如此轻松地出现。
有人将一把太师椅搬到廖训身前的门口处放下来,接着便有另一名蒙面人走进屋子,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这张椅子上。廖训看他的穿着打扮,倒是富商派头,看样子应该是这群人的主脑了。
“廖大人,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幸会!”那人坐下来之后,才朝廖训拱拱手打了招呼。
廖训哼了一声道:“请恕本官此刻行动不便,无法还礼!”
对方却没搭理他的抱怨,根本没有要下令松绑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下龚十七,正好也是与廖大人做同一行,听说廖大人一直在找我们,所以才安排了这个场合,与廖大人见面会谈。不敬之处,还望廖大人多多体谅。”
廖训冷笑道:“跟本官做同一行?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这种海口你也敢夸!”
廖训撂下狠话,但心里却是暗自吃了一惊。龚十七这个名字他以前在相关情报里就看到过,据说是海汉治下情报机关的骨干人员之一,这人居然亲自来到杭州对付自己,可见海汉这次行动也是动用了不少资源。
龚十七没有因为廖训的挖苦而生气,继续说道:“海汉到浙江的一年当中,廖大人似乎一直都没停过与我们作对。如果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那我建议休战,海汉可以为廖大人提供比过去更为丰厚的收益。舟山船帮的经营方式在我们看来太简陋也太缺乏效率,海汉接管当地之后,就能以十倍的速度赚钱,愿意站在我们这边的人,也都会从中获得收益。廖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哪种选择会对自己更有利。”
廖训道:“银子当然人人都想要,本官也不例外,不过你海汉的银子收了烫手,本官却不敢随便拿这好处。”
龚十七笑道:“你在怕什么?怕东厂查你?还是怕你的两个同谋于平风和郭正不肯放过你?”
廖训脸色微变,他与于平风、郭正二人的同盟关系并没有摆在明面上,这姓龚的是如何知晓的?他却不知他们这小团体的关系在去年就已经被海汉安全部获知,一笔笔的账早就给他们记着了。如果不是杭州与舟山之间隔得比较远,龚十七早就带着外勤组过来找他麻烦了。
龚十七察觉到了廖训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南方的福广两地,有很多跟我们合作的大明官员都过得很好,连年升官发财,不管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不敢轻易去找他们的麻烦,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们作对呢?如果在此之前你没机会选,那我现在给你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要嘛跟我们合作,要嘛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廖大人,你觉得哪条路更适合你?”
廖训倒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唬住的人,只是连连冷笑道:“姓龚的,你大概搞错了一件事,你们只是外来的贼人,本官所作之事才是正道,天理邪不压正,怎可让本官向你们这群贼人屈服!本官倒是要劝尔等早日醒悟,迷途知返,与海汉划清界限!”
龚十七点点头道:“廖大人这番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在下要是之前不知廖大人的事迹,或许还真会信了阁下这番话。可惜毕竟我们是同行,做事不会问那么多是非曲直,只会考虑是不是对自己所在的阵营有利,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廖训道:“本官看你们所作所为,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这种废话就省省吧!”
龚十七道:“那就很遗憾了,在下本来是打算跟你讲道理,但既然你不听,说不得也就只能用上别的手段了。”
廖训道:“本官既然吃了这碗饭,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你且把刀架到本官脖子上,看看这头会不会对你低下去!”
“倒是有几分骨气!”龚十七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赞许:“也不知道大明武官当中,还有多少人能像你这样。但可惜的是你站错了阵营,而且选择了错误的对手。”
廖训哼了一声道:“本官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手段。”
龚十七打个响指道:“把地图挂起来。”
当下便有人在旁边撑起一副竹竿架子,将三尺见方的地图挂了上去。廖训一看之下便出声道:“是杭州城!”
这地图上十座城门和城西西湖、城南钱塘江的位置都清晰可辨,连城中主要干道都画得条条分明,可不正是杭州城么?
“廖大人好眼力。”龚十七说罢站起身来走到地图旁,立刻有手下将油灯也移到旁边,以便能更好地展示地图上的细节。
龚十七抬手指向城南道:“这里是凤山门,下边这个红点,便是我们当下所在的成丰行。”
接着他又指向城内某地道:“这是都司衙门……这是提刑按察使司……这是锦衣卫衙门……这是你以前的居所……”
随着龚十七一个一个地指出地图上标识的地点,廖训的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他没想到海汉人居然在杭州城下了不少工夫,将这些细节都已经一一查清,特别是对方指出他旧宅所在地的位置时,廖训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兆——既然龚十七已经知道那是自己以前的住处,那就说明现在的住处也没逃过对方的监视了。
果然龚十七下一个所指的目标,便径直移向了城北:“在这里,城北金彩坊,这条街上第三户人家,应该就是廖大人的新宅子吧?如果我们的监视没有出现遗漏,那么这处宅子里应该有廖大人的一妻一妾,一儿一女,一名管家,六名仆人,还有两名护院武师。本来后面连着的这个宅子里还住着二三十号人,不过今天一早已经出城登船去了宁波……廖大人,在下没有什么遗漏吧?”
廖训怒道:“你意欲何为?”
龚十七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不急不慢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在下就是想请廖大人的家人,到舟山岛盘桓一段时间……一应费用,都由我方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