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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汤姆和钱天敦突然发现,朝鲜国内政坛的局势其实并不似外界所认为的那么简单,所谓的政见对立,很可能只是这些官场大佬们用以逢迎主上或者打压对手作出的一种姿态,而他们对政局的真实想法却未必已经公开表达出来。
从崔鸣吉对海汉提出的计划所熟悉的程度来看,这人可绝不是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普通政客,而是真正花了大量工夫去研究了海汉的计划,并且结合本国的状况,对之后可能产生的效果和影响都做了详细的推算。要说这做功课的用心程度,只怕已经在朝鲜官场无出其右了。
而且这位仁兄对海汉似乎也并无仇视,至少从与其交谈这半天的情况来看,崔鸣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敌意,甚至会感觉他的问题是有意在给海汉的说明铺路,能让他们一步一步地解说这个合作计划的详细内容。
崔鸣吉为这次会面做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准备工作,这大大赢得了钱王二人的好感。尽管目前还没有最终确认崔鸣吉的真正意图,但这至少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谈判对手。他们都有一种预感,只要搞定崔鸣吉,后续的谈判进程就会容易多了。
“不过我觉得金尚宪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把谈判的主导地位让给他。”钱天敦分析道:“毕竟这对崔鸣吉来说,应该要算是一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了!”
崔鸣吉在之前的战与和之争中落了下风,让金尚宪把控了国内政坛的话语权,虽然国王李倧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将他弃用或贬职,但终究是被政敌给压了一头。崔鸣吉如果选择跟海汉对着干,那别说翻身了,恐怕要保住现有的地位都很困难,但他要是掌握了与海汉合作的主导权,哪怕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内容,便有很大的机会重新回到舞台中间,继续充当朝鲜官场上的意见领袖。
但金尚宪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能在朝鲜官场屹立多年不倒,自有一番掌控局势的本领,只要他察觉到了崔鸣吉的意图,便肯定不会放任对手行事。
金尚宪看穿崔鸣吉的手段了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在当天下午继续进行的会谈中,金尚宪便不再保持沉默,而是主动出击,开始把控会谈的内容和进程,不再把时间留给崔鸣吉一人表演。
在前几个月的抗清战争前后,金尚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海汉军中,代表朝鲜官方参与督战,而在这期间也与海汉将领相处得十分熟悉了,他要重新掌控谈判进程,实现起来自然会比较轻松。
金尚宪对合作计划的细节不如崔鸣吉钻研得透彻,也同样不是什么经济专家,但他的优势就在于与海汉人合作时间早,并且个人声望在战后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即便是国王李倧也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而他的对手崔鸣吉,在这方面的条件显然无法与他相比。
金尚宪要讨论的话题与崔鸣吉不一样,重点不在技术细节上,主要是双方今后合作的项目内容和大方向。
对于朝鲜今后的发展方向,金尚宪的想法其实与国王李倧很接近,还是希望本国能够建立起一支足以自保的强大武装,不要每次遇到外敌都得向宗主国请求援助。特别是像海汉这种保护伞,虽然的确能够保得朝鲜不被他国侵略,但代价也着实相当大,一次就把国库给榨干了,长远来看还是得完善自身的防御体系才行。
金尚宪在大同江基地待了许久,他基本能确认海汉的确是有心要帮助朝鲜建立更具战斗力的新式军队,但这个忙能帮到什么程度,那就得看双方的意向了。海汉现在开出的价码是先实施产业合作的项目,再进行军事领域的深入合作,朝鲜不答应也没事,但今后的军事合作可能就只停留在目前这种朝鲜单方面买买买的简单模式,想要效仿海汉军的军制和作战方式可就很难得到足够的技术支持了。
但向海汉开放关键产业的经营权,这事不但李倧担心,金尚宪也难以放心,要是海汉今后逐步把控了这些产业,那就是相当于把控了朝鲜的命脉,到时候要将这三千里江山改名换姓,朝鲜可能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但海汉所承诺的发展前景又太过有诱惑力,特别是今天听了崔鸣吉与海汉将领的一番问答之后,金尚宪更是明确了这一点——朝鲜想要快速变得强大,听从海汉人的安排估计是唯一解决方案。
金尚宪开始在谈判中松口,钱王二人自然注意到了。这对于海汉而言自然是好事,哪怕之后还会有漫长的细节谈判,但只要能早一天确定意向,后续的谈判工作自有他们的下属去完成,就不需要再亲自坐在这里费口水了。他们都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坐下来谈条件其实并非所长,如果能快些完成任务,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但想要快速解决战斗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两国这次商议的合作项目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动作,每一项都涉及到数目颇大的投资,而朝鲜在开放这些项目的尺度上比较谨慎,还是希望海汉在经营方面更多地按照朝鲜的标准来执行,毕竟以他们所知的情况来看,海汉经营的产业往往产能较高,时间一长就会以低价来挤占市场,到时候把官方运营的盐场、矿场、造船厂全给挤垮了要如何是好。
即便是强如大明,沿海地区的食盐生意也已经被海汉占去了不少份额,很多地方的官办盐场都因为竞争不过海汉产的私盐而倒闭,甚至有一些南方盐场索性就不再自行组织生产了,直接出售由海汉提供的私盐。福广两地盐课提举司的官员,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者可不是少数。
但朝鲜国土三面环海,境内的食盐供应几乎都是来自海边的盐场,而国库的收入更是有相当一部分是依靠国营盐业,海汉进入这个行业之后,侵占有限的市场份额几乎会成为必然,就靠上缴赋税恐怕也很难补足朝鲜国库的损失。
但海汉一方给出的说法却与朝鲜人所担心的方向完全不一样,海汉在朝鲜开办的盐场不会以低于官方盐场的供货价向其国内销售食盐,而且其主要的销售对象也不是朝鲜,而是北方的清国。
“贵国的边界线有很长一段与清国接壤,如果通过贵国向清国大量倾销低价私盐,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钱天敦提醒道:“你们担心会发生在自己国内的状况,到时候真正会出现的地方其实是清国。”
金尚宪听得倒吸一口冷气,他的确没想到海汉还有这样的手段来打击清国,虽然这肯定无法达到让清国经济崩溃的程度,但以倾销的方式向清国输入价格低廉的私盐,肯定会对其统治的稳固性有一定的影响。
不过金尚宪对此说法的可行性仍然还是有一些不太确信:“清国那边要是对私盐查办得紧些,岂不是就卖不掉了?”
钱天敦应道:“所以到时候找下家就找有权有势的,免得被查。至于私盐充作官盐卖该怎么操作,大概就不用再教了吧!”
只要到时候能在清国找到有实力的合作对象,保证其利润空间,自然就会有人揽下这门生意。时间一长,不但可以摧毁清国的盐业,还有机会借助由此打开的渠道做更多的事情。不管是收集情报还是收买官员,在其国内制造社会矛盾和利益冲突,到时候都将会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对朝鲜而言,想要报复北边的恶邻,除了战争之外,这大概也是一种不错的方式。在场的几名朝鲜人都是高层人士,自然能够很快理解这样的手段能够起到的作用。
至于冶炼和造船,那就恰恰相反了,连渣都不能让清国摸到,而这两项产业实力的提升,似乎对朝鲜也是利大于弊,所以就连金尚宪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到了晚饭时分,李倧自然是开口留客,请钱王二人留在景福宫吃饭。两人倒也不推辞,心中都是想着尽可能趁热打铁敲定此事。
李倧便将在隔壁另一房间里旁听的三个儿子都叫了出来,让他们也参加到晚宴中。因为事前便就安排旁听一事跟海汉一方打过招呼,因此钱王二人对此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诧异。
李倧的嫡长子,王世子李溰,在此之前的接风宴上便已经见过面了,而二儿子凤林大君李淏和最小的儿子麟坪大君李濬则是第一次见到。
在席间钱天敦和王汤姆都留意到了一些细节,即金尚宪明显更倾向于世子,而崔鸣吉则与年方十八的凤林大君更为热络,这也让他们意识到了金尚宪与崔鸣吉之争恐怕还不止是在当下的合作计划上,人家考虑的很可能已经是数年之后的朝堂局势。
但关于李倧的这几个儿子,他们在事前都没有做太多的功课,当下肯定不便表现出倾向于谁,只能等回到驻地之后再发电报回南方咨询此事。这种选择眼下不见得有什么效果,但如果能早一点与朝鲜的下一任国王交好,今后处理两国关系也能更容易一些。
在景福宫吃完晚饭,两人便乘车返回驻地,然后命人在天井中架起天线,打开电台拍出了一份电报,除了报告目前的谈判进展之外,顺便也要求大本营提供李倧三个儿子的情报,以及选择扶持对象的建议。
这份电报在经由舟山、澎湖两次转发之后,最终被送到了宁崎的案头。宁崎看过之后也不敢怠慢,连夜调取了大数据库的相关信息进行查询,但结果却不甚理想。宁崎不得不结合当下的状况,自行撰写了一份分析资料,用电文回复给身在朝鲜的同僚。
钱王二人看到回电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而内容也是让他们觉得有些稍感意外。宁崎在电文中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建议,因为历史所记载的情况与现在的实际状况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出入。
按照历史记载,1612年出生的李溰在十三岁那年就被封作了王世子,但在在丙子胡乱之后便与其妻姜氏和两个弟弟被掳到沈阳当人质去了,后来还随清军一起南下入关。直到1645年清军拿下了北京城,摄政王多尔衮才将李溰释放回国。
不过这位老兄回国之后并没有顺利接任国王,仅仅两个月之后便突然病死,谥号昭显。至于其真正死因则在历史上众说纷纭,但从其妻子被赐死,三个儿子被流放的状况来看,这位昭显世子很可能是被李倧下令处死。至于原因,一些史学家认为昭显世子在长达八年的人质生涯中逐渐发生了心态转变,在清廷的笼络之下慢慢立场也倾向于支持清国。特别是亲身参与了顺治帝在北京天坛举办的登基仪式之后,认为需要重新定位朝鲜与清国的关系,而这是那个时空中心向大明的朝鲜统治阶级所不能接受的。
李溰死后,老二李淏很快便也被释放回到朝鲜,同年被清廷封为朝鲜世子,四年之后李倧过世,李淏便继任成为了李氏朝鲜的第十七代君主,史称孝宗。
但在这个时空当中,所谓的丙子胡乱延迟了半年多才发生,而且清军并未像历史记载那样赢得战争胜利,而是到大同江就被海汉为首的联军击溃,根本连汉城的边都没摸着就撤军了。朝鲜作为战胜方,自然也不会再有世子被掳走当人质这样的状况发生,更不会去沈阳与清人同吃同住数年之久。
在这个时空中,李溰、李淏,甚至是那个在历史资料中被一笔带过的老三李濬,其实都有成为继任者的可能。当然了,这其中李溰的机会是最大的,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早就得到册封的世子,而他的两个弟弟只不过是候补选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