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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蒋易要把这事说出口不容易,这事在他心里压了很多年了,并不是到了会让人窒息的程度,但就是坠得人心里发沉,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卡得难受。
那最后一个拥抱的印象太潦草了,经过多年的反复回忆,又好像特别清晰。
无论如何,因为是再也不能给他机会重温的拥抱,所以在记忆中慢慢就被加持成了一团带着光的定格画面,一碰就让人恍惚。
他垂着头,敛着眼皮,落点最后也追随着那一片无根无凭的黄色,整个人因为这秘密有些放空。
葛筝掏出一支烟,叼在嘴边点着了,掌心突然从后面兜了一把他的头发,带点感慨又带点笑意的轻声说:“不是,我是哪里给你这种错觉的?觉得我有抑郁症?还是狂躁暴力型的?”
这一点也不好笑。
蒋易听他这态度就不像是好好沟通的样子,也没搭言。
按照葛筝的个性,对方不说话,他肯定也不会再接茬儿了,可是他余光又瞥了一下缩着肩膀发呆的蒋易......都这么大人了,对方释放的是不是善意还能分辨不出来吗?也难为这孩子了,自己遇事还急躁难平,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倒是掏心掏肺的跑过来劝自己。
也还真是个孩子啊,但凡成熟点儿,劝人的时候也不会挖自己的老底举例子。
这让他心里不自觉的升起一丝暖意,团团茸茸的,就想揉揉对方的脑袋,跟抓小动物似的抓了两把。
果然这动作一出,蒋易眼神又凌厉了,怒视着飘过来。
葛筝见好就收的收回手,也收好了情绪,可手还没挨着腿,又听见蒋易特别认真的说了一句:“我说真的呢,葛筝,想说什么的时候,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啊。
葛筝眯缝了一下眼睛,这几个字的力道让他不舒适,也不是不舒适,就是不怎么适应,还有些心慌。
这让他甚至仓促间有了些并不好的联想。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逃,最怕自己无论逃出去多远,一回头就会发现,那些自己厌恶的和恐惧的人与事,就矗立在那里,无论逃到天边云外,也依然就在那里。
这太恐怖了。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搓了搓。
“我情绪有时候不太稳定,”他闷着声音说,“就是急脾气,但真不是抑郁症什么的,你是看我那天在厨房那一下,担心了吧?别怕,我没有自残倾向,也不用把我想的太离谱,我就是个普通人儿,在街上随便扔块砖头,一砸一大把那种。”
“嗯,”蒋易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再看了多少资料,也是纸上谈兵,他又不是真的大夫,还能给人出诊断是怎么着,“但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可以和我说说。”
“行。”话都说到这样了,葛筝也就应景的点点头。
蒋易的视线顺着葛筝又回到地面上,顿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总看它?”
“好看啊。”葛筝多少还是受了刚才话题的影响,脑子里千头万绪想的有些杂,被对方这么一问,视线没来得及调整,还有些直,手指在虚空中跟着塑料袋的动线晃了晃,虚声说,“你看,就没一个地方属于它的,四处飘,四处撞,搁哪儿都落不下脚,等什么时候被人看得不耐烦了,捞起来往垃圾桶里一塞,焚化炉里一烧,一辈子就到头了。”
这话调突然有些沉重。
蒋易站起身来,也没多想,弯腰把那半只烟盒连着小半片塑料袋捡起来,捋平顺了折叠好,往书包前面的口袋里一塞,“这不就得了,上我那儿落脚去。”
葛筝看着他。
蒋易抬手抓了抓头发,这会儿才后反劲儿的觉得自己这大半天光干冒傻气的事,说猛一听掏心掏肺实际上也冒傻气的话了。
他心一横,丢了人也不找补了,气势汹汹的瞪着葛筝,“快点儿,饿了都,既然没事儿,赶紧找地方请我吃饭!”
葛筝垂下头好几秒,好半天才站起身,笑着说了句,“走着!”
蒋易再拉开车门,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不问葛筝去哪儿,爱去哪去哪儿,反正横不能把他卖了。
“诶,你觉得不觉得咱俩见面这些次,就没有一次是正常点儿的,感觉就跟俩神经病似的,不是你有病就是我有病,”蒋易十分感慨,“还有回是顾仪范有病,真是绝了!”
“那怎么见面不有病啊。”葛筝看着前面问。
蒋易偏头看看他,“安安生生的在教室啊图书馆啊,在超市什么的地方也行啊,正常学生会见面的地方,都不有病。”
葛筝笑了笑,没说话。
蒋易想了想,还是问:“你那事,都处理好了?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葛筝眉头稍微蹙了一下,“暂时没事。”
“哦,”蒋易顿了顿,“那你的伤......”
“这么惦记我?”葛筝偏头看他一眼,情绪转换太快,也没来得及挂上点儿笑,配合语气,倒显得有些正经。
蒋易很想冷笑一声,临了却也只是“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你这用词一天天的,可真让人头秃,什么担心啊,关心啊,都行,惦记是个什么,太有歧义了吧。”
葛筝的车停下在了一处民居外,离镇中心还挺远。
蒋易先时还没下车,脑袋从车窗探下去,仰头看了看才说:“你让我去你家吃饭啊?”
去家里吃饭没什么,反正都是租房,一般也都有室友,留学生的生活乏味,最爱互相聚餐吃饭了。
可要是换个人也没什么,葛筝家就......不赖蒋易想得多,毕竟他还有个白人女朋友,前两天闹了那么一出,就是再没情商的人,里外情节这么一串联,也能觉出这其中的尴尬来,这万一要是遇上了,再强行吃个瓜看场戏的,可也太刺激了。
蒋易不到万不得已,是真不想下去。
葛筝也没管他,抬脚就往里面走,腾腾的上了二楼,没一会儿从窗台探头往下笑着看他,挥了挥手,还没等说话,旁边又挤出一个脑袋来。
胡良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胳膊肘搭在葛筝肩膀上,嘴上叼着烟,吊儿郎当的喊:“哟,到我家楼下了还不愿意上来,贵人就是架子大啊,楼梯懒得走,要不我顺条绳子下去,你捆腰上,我给您扽上来啊?”
原来是胡良家啊。
蒋易心里一松,笑着下了车,朝胡良挥挥手。
“动啊。”胡良瞅着他半天没动静,催了一句。
蒋易歪头看他,“等绳子呢!”
“操!”胡良拿手指了指他,笑着转身走了。
“上来吧,”葛筝勾勾手指,“我给你开门。”
蒋易走进来,屋子里转了一圈也就看明白了,也是个两居室,格局没什么新鲜的,但面积还挺大,客厅尤其大,像模像样的长沙发,居然还有台电视。
少发背后是餐桌,凳子是长条的,看着像在户外野餐似的氛围。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都是中式快炒,味道不知道,但样子很像那么回事。
最后一道菜是另外一个男生端出来的,大光头,微胖,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热出了一身的汗。
胡良和葛筝谁也没帮忙,就仰脚靠沙发上等着。
就蒋易还有点儿客人的自觉,赶忙迎了上去,又帮着摆摆筷子什么的。
大光头拿衣服下摆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笑着朝沙发那边骂了一声,才对蒋易说:“你就坐着吃,啥也不用管,我做这些菜也就给你个正经人吃,喂那俩人都是喂狗!”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蒋易跟进了厨房,看大光头在那儿倒汤饺,挺大一盆,还是酸汤的,闻着就香,“我提前也不知道要来吃饭,什么都没买,太不好意思了。”
“用不着客气,”大光头又抹一把汗,“我这也都是半成品,倒锅里加工一下的事儿,不麻烦。”
光头叫冯天,草原民族的娃,格外豪爽又实在,这房子是他和胡良合租的,算是和葛筝玩的比较好的那一小撮人。
菜上齐了,四个人分别坐好,葛筝开了瓶啤酒放到蒋易面前,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自己管自己倒酒,也不劝别人,可能也是关系好不需要劝,冯天自己用开瓶器拧开一瓶红酒,倒了个满杯,高高的举起来,冲着胡良和葛筝看了看,瞪着眼睛说:“再不说话,我就削你们了!”
胡良没绷住笑,举杯在冯天杯子上撞了一下,“冯总生日快乐,福寿安康,寿与天齐!”
“小的附议!”葛筝也笑着来碰了一下杯。
蒋易是真震惊了,贸然来吃个饭什么都没买已经很唐突了,谁想到还是个生日局,谁想到寿星还是厨子。
我天,这要是告诉他一声,就刚刚最后做菜那功夫,他随便跳出去买点什么也是来得及的。
“这事闹的,我是真不知道,葛筝什么也没和我说啊,”蒋易话说的真诚,“冯总,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是阴历阳历的啊?改天我重新给你过一个!”
“哟呵呵,这话甭管真假,听着就受用哈,”冯天笑着和大家喝了杯酒,又和蒋易说,“开完笑的,没看这俩都没当回事嘛,这岁数了不爱过生日,没劲,就是抓紧一切空子凑合大家吃个饭,生日那都是借口。”
这话半真半假吧,过生日还是当回事的,但能为聚餐提供个理由也是真的,这里的留学生都寂寞,待得越久越寂寞也是真的。
“你又去珍妮那儿了?”胡良吃了口西红柿炒蛋,斜着看了一眼葛筝。
葛筝点点头,“她车胎要换了,正好去帮个忙。”
胡良张嘴想说什么,眼睛眯缝着瞭了一眼蒋易,又咽回去了,没说。
冯天不管那些,糖醋白菜醋放多了,边吃边吸气,还不忘对着蒋易说:“你吃啊,多吃点儿,我做饭味道不咋样,不过实在管饱哈,你别放不开。”
“好吃,”蒋易赶忙说,“我多长时间没吃过家常菜了,平时都是拿快餐将就。”
“哟,葛筝没给你做一顿饭吃吃?”冯天说。
蒋易往葛筝那边看过去,看他吃的也不多,没几口就放了筷子,边喝酒,边点了支烟,“他会做饭?”看起来真是不像。
“做的正经不错呢!”冯天可能也没闹明白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亲疏,话就没太把握好分寸,瞭了一眼葛筝,忙笑着又说,“不过时间长不做,估计手也生了,没准还不如我呢,来,易啊,你多吃点儿。”
“那肯定也比我强啊,”蒋易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冯总什么专业的啊,以前没留心,好像没见过。”
冯天稍微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学人力资源的。”
胡良那边就笑了,“自己说出来还害臊呢。”
“滚!以后看见你俩简历就给你俩撇出去!”冯天骂人也没耽误举杯和胡良撞了一下。
胡良一瓶啤酒下肚,姿态更懒散了,朝后靠着沙发的后背,叹了口气,“要是以后回国了,大家也能在一个地儿,互相帮衬着些就好了。”
“那你只能靠我了,”冯天挑了挑眉,“反正指葛筝是指不上了,他又不回。”
蒋易正喝着饺子汤,听这话抬起头,朝葛筝那边看了一眼,没见他有什么表情,想问又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才笑了笑,“葛总果然门路广道行深啊。”
葛筝微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都愣了一下,也没接话。
冯天吃的热闹,闷着头接了句,“蒋易,你哪儿人啊,毕了业就打算回老家,还是哪儿?”
“啊,哦,”蒋易收回目光,“我是滨城的。”
胡良笑了,“一线城市出来的,一般人挣巴半辈子也在一线城市落不下脚,人家回老家就完事了。”
“切,我也不稀罕,”冯天也开玩笑的胡诹,“我就不愿意去大城市,车多人多闹眼睛,还不如回老家。”
“那是,”胡良勾着嘴角看着他,“要不冯总学HR呢,回家那么多牛羊等着管理呢,”他说着又看蒋易,“咱们冯总家是畜牧业大佬,这要不是新进了一批新西兰羊,不听鸟语不长肉,咱冯总能跑这儿来受洋罪吗?”
冯天给逗的又笑又骂,最后忍不了了,在桌子底下就开踹,胡良笑着跳起来,跑过来搂住冯天的脑袋,在后脑勺吧唧亲了一口,亲完还呼噜了一把,“哥哥别跟我计较,过生日不兴生气。”
冯天微胖,但骨架开阔,笑起来还挺喜庆好看的。
一看这些人就是闹惯了的,蒋易也就跟着笑一笑,反正大家的话题都不着调,不管说什么,没两句就能茬过去,说啥也说不完整,说到后来前面是啥早忘干净了。
不过胡良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蒋易只记得他那一副懒洋洋唧唧歪歪的样子,没想到私下里在熟人面前还挺能闹的。
胡良说完就去冰箱里拿酒了。
冯天还是一个劲儿让蒋易吃菜。
蒋易其实看着眼前的一盘猪蹄好久了,那色泽红彤彤的,晶亮油光,上头还撒了一层青翠的小葱末,这种过于中式的菜,打从出了国就再没碰过,连中餐馆也没有。
以前在国内可能半年一年的也未必有机会吃,但在国外,越没什么越想什么,瞧见了就挪不开目光。
可一路吃过来,这盘猪蹄谁也没动第一筷子,蒋易就矜持着一直忍着呢。
眼下冯天又殷勤的劝着,蒋易就势夹了一块,放进碗里。
对面葛筝很轻的咳了一下。
蒋易边夹着猪蹄往嘴里送,边抬眼往葛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葛筝谑笑着摇了摇头,表情很隐晦。
蒋易心里立马有些打鼓。
不过余光里,冯天居然放下了酒杯,目不转睛的看着蒋易,满眼期待。
这就......玄妙了。
可箭在弦上了,他总不能再给吐回去啊,也太不礼貌了。
蒋易犹豫间还是张开嘴,咬在了猪蹄上,上下牙狠狠一咬合......纹丝没动。
“厉害啊!”胡良捧着一怀啤酒走回来,立在门框边站着没动。
蒋易眼珠动了动,这么万众瞩目之下,想着至少咬一口下来,余下的不吃了,也是那么回事。
他狠狠心,顶着压力又用牙暗地里往猪蹄上死磕,噗的一声,还真咬进去了。
就是又用用力......拔不出来了。
靠!
他愣着张了张嘴,发现那块猪蹄就悬空着套在牙齿上了。
“哈哈哈哈哈!”胡良笑得跺脚,差点儿把满怀的啤酒扔了。
“哎,”冯天叹了口气,“看来不炖只炒还是不行,新菜实验失败。”
蒋易也有点儿想笑,权当自己送给寿星生日的乐子吧。
他正想用筷子往下扽,斜对面葛筝隔着桌子伸手过来,蒋易能感觉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唇边齿间碰了碰,把带着牙印的猪蹄拽下来,扔回来盘子里。
还没来得及多想。
葛筝已经抽了张纸巾,伸过来给他擦了擦嘴,又揉了揉他头顶,笑着轻声说:“冯天每次都弄个整人的菜,别搭理他们,想吃回头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