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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嘻嘻……”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嘻嘻嘻嘻嘻嘻嘻……”
好像是小孩子的笑声。
我不知道那声音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似乎一整天它都这样缠着我,我想我可能是被什么精怪盯上了。
严治如他前一晚所说,一大早就来到了我们家,简要地说明情况之后,好客的父母便热情地请他留下来。我们住的地方非常封闭几乎与世隔绝,四周精灵鬼怪非常多,所以家里能有一个道士留宿,父母也觉得是好事。
因为三花只有晚上才能化作人形,所以加强封印的工作也只好留到晚上再说。我一天都在作坊里帮着父亲刨木头,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往家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嬉笑声一直伴我左右,我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一心只想赶快回去让严治给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父母都出门去了,好像是酒坊那边有什么精怪捣乱,把酒坛子砸碎了不少,父母都去忙活去了。
我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孔祁站在照壁前面,提着长枪,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出什么事了吗?
“泠宇兄请留步。”孔祁开口对我说道。把猫妖从狐狸手中弄回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开始这么称呼我,我倒是无所谓,怎么叫都行。
我停下脚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孔祁提起长枪,对着我被夕阳拉出来的影子用力扎了下去。影子被他这么一扎,一个小鬼从影子里蹦达了出来。
“哎呀哎呀,竟然有麒麟把守,还好我逃得快,真是好险好险啊。”
小鬼嘻嘻地笑着。他模样像个婴儿,全身皮肤黑得发红,光头,血红血红的眼睛,只有瞳孔是两个小黑点,看上去甚是可怕。
他蹲在门槛外面,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看不出颜色、不知道是破布还是兽皮的裙裤,发出令人不安的怪笑。
“这是魍魉。”孔祁握着长枪警惕地盯着小鬼对我说道,“不吉的小鬼,让他进门绝对没有好事。”
“我才不会进去呢,不会不会的。”小鬼好像听到了笑话一样发出了好像婴儿一样的声音,他说话的音色也是奶声奶气的,听得人脊梁发寒。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鬼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上是一把玉锁。
我一眼就明白,那是三花在找的那把玉锁,和之前狐狸给的赝品不同,这是真货。
“想要吗?想要吗?”小鬼桀桀的怪笑着,往后蹦了一步,“想要就来拿,来拿啊?”
我没有傻到因为这种怂恿就离开孔祁的保护,跟着这种来历不明的小鬼跑的程度。我从口袋里拿出了狐狸给的玉锁。
“我也有。”我给小鬼看。
魍魉鬼看到我手中的玉锁,一下子气坏了,他像猴子一样捶着双手蹦达着,向我呲着白森森的尖牙,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我这个才是真的!我这个才是真的!”
魍魉叫唤着,然后转身跳进影子里不见了。
孔祁松了口气。
“干得好,泠宇兄。不过这玉锁还是要追回来,我去找土地跟九尾传个话,麻烦泠宇兄去告诉一下严治道士。”
三花趴在我的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下落的夕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她看起来和普通的猫没有什么区别,就算要说有的话,也是三花更老更胖而已。
严治在准备给三花的封印,听到我的叙述之后显得相当的吃惊,不过他思索片刻之后便对我说叫我放下心来。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是他总是板着个脸的模样让我怎么都没法完全释怀。
“既然是魍魉鬼的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它是疫鬼,虽然喜欢害人但是玉锁对它应该没什么用。到时候让狐狸一口吞了它就没事了。没让它进门是对的。”
严治说完就继续手上的工作了。等他折腾完毕,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去找估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三花,然而三花意外的并不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竟然发现她已经化作了人形趴在屋梁上。在她的下方是刚刚回到家的父亲。
我不可能当着父亲的面把变成人的三花叫下来,只好和严治暂时把三花搁置在一边,询问酒坊那边的情况。
“哎呀,打了不少坛子,着实可惜。”父亲惋惜地叹着气,不过很快他就又开朗了起来,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竟然正是玉锁。
“酒坛子里发现了这个,这可是个老物件,估计是那妖怪掉在那里的吧?打了我们家这么多好酒,这也算是挽回一点损失。”
我和严治互看一眼,很明显这绝对是魍魉故意放在那里的。
父亲把玉锁给我看了看,这玉锁有些破损,看上去很有些年代了。把它握在手中,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首悲凉的曲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那是梦中曾经听见过的绝望的吟唱。
突然从父亲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里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夺过玉锁不见了。我惊慌地看向父亲,然而父亲正好转身喝茶没有看见,我连忙将口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玉锁交给了父亲。
“怎么样,很不错吧?”父亲并没有觉得异样,他站起身,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父亲刚走,我就听到头顶上指甲摩擦木头的声音,三花从我身后一跃而下想要冲出去,我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三……”
严治一把捂住我的嘴。
“不能叫她的名字,怨灵还没有加强封印,现在限制住她自身的意志,怨灵就会控制她的身体。”
“魍魉鬼在戏弄你,所以应该没有跑远。我来封印三花,你去追魍魉,狐狸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
我把三花交给严治,然后冲出门去。门口有一只大麒麟拦住去路,个头至少比孔祁还要大一圈,没有火光角也要小一些。不过我没有空在意这些,绕过麒麟冲了出去。等我意识到我看到的这个庞然大物竟然是那个小巧的玲珑的时候,我已经跑了大半条街的路程了。
当时玲珑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我并没有去听。
“你喜欢混乱吗?我喜欢!死尸~怨魂~疫病和诅咒!全部都是我的食粮……嘻嘻嘻嘻嘻……”
魍魉在我的前面跳来跳去,不时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唱歌一般地对我嘻笑着,突然它停下了,在一个断裂的石柱上停下了脚步。
这一幕似曾相识,没错,我给三花取名的那一晚,三花也是蹲在了这样的一个石柱上。在这个石柱的另一边,就是大片的荒坟。
“你……敢来吗?”
魍魉挤着眼睛挑衅着我,然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我头顶越过,将魍魉扑了下去,那东西至少有两头牛那么大!虽然我没有见过老虎,但是我相信就算是老虎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个头。
那个东西停下来,魍魉在它的口中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我好一会才发觉,眼前这个大到骇人的东西,竟然是三花。
“你抓住我了!你抓住我了!”魍魉在三花的口中吱哇乱叫着,挥舞着手中的玉锁,“你要这个是不是?你去拿啊!”
魍魉喊着把玉锁扔进了墓地的深处。
但是三花并没有像魍魉预想的那样扔下它去追那玉锁,而是一仰头将魍魉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慢慢地向坟墓深处走去。
“三花!”
我喊着她的名字想追上她,虽然她步子并不快,但是因为个子很大的原因还是比我的速度快上很多。
“三花!”
“柯公子!”
我回过头,看见胳膊上淌着血的严治正向我跑过来。
“不要接近猫妖!那已经不是三花了!”
听到严治的话我停下脚步,严治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看着猫慢慢地向坟场深处走去。
“抱歉我没能抓住她,她力量太强了。”严治没有去管胳膊上的伤,一边说话一边整理手中的纸符,“听说过‘猫踩过的尸体会复活’的说法吗?虽然不准确,但是猫妖的确会活化怨灵,这里怨灵这么多,完全就是因为猫妖总是在这里活动的缘故。”
“居然在晚上露出本体,这力量已经可以算是失控了。”
“她现在并不是三花,而是她身上附着的那个怨魂。所以要叫的话,要叫那个怨魂的名字才行。我们不知道她的姓名,我们只知道她的字号。”
“幸好知道字已经足够了。”
“不过我叫没有用,我和她的羁绊不够深,必须要你来才行。”
“站在我的身后叫她的字。”
“她母亲姓楚,家中次女为伯。”
“她的称呼是……”
“伯楚!”
我站在严治身后,对着三花的屁股喊出了这个怎么听都不像女孩子会叫的名字。
喊声在夜空中回荡着,很快就消失了。
而三花真的停下了脚步。
三花回过头来,那个可以把人一口吞下去的巨大脑袋转向了我们,向我们这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巨大的犬齿露出唇外,看上去并不仅仅是变大了那么简单。
严治将手中的纸符抛向空中,拔出桃木剑指向了三花的脑袋。
“退下!”
就好像被无形的墙壁推了一把一样,三花向后滑了一段距离。但是很快她就抖抖脑袋抬起头,向我们伏下了身子。
“糟了,快闪开!”
三花扑了过来,严治勉强闪过,我的身子几乎同时悬了空,一回头竟然是狐狸一把将我夹在胳膊底下跳上了树。
狐狸将我放在树杈上,这是一棵枯树,虽然早就干枯了,但是却留下了粗壮的树干。是一棵很符合墓地气氛的阴森大树。
“原来本体是这个样子的吗?”狐狸在我身边蹲下来,像看戏一样看着下面三花和严治。她没有带她那根铜烟杆,但是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然后舔了舔嘴唇。
“你不去帮他吗?”
“他又没叫我下去,他的死活不关我的事。”狐狸无所谓地耸耸肩,又摸了摸腰带。突然她坏笑着把脸转向了我。
“柯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狐狸神神秘秘地说道。
“我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厉害,我的确是比大家要活得长,力量也比大部分妖怪强上很多。但是能保护这里一方水土其实并不是我的才能,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每到关键时刻都会听从九重真人的指令罢了。”
“我才不是善狐,也没有像猫妖那样修仙。”
“我只是没办法作恶罢了。”
狐狸砸吧砸吧嘴,看起来真的很想抽烟的样子。
“我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厉害,我是一个有名字的妖怪。我甚至连自由身都不是。”狐狸说着,从她一直包得紧紧的衣领中,抽出一根颈环来。那颈环和三花脖子上戴的差不多,不过看样子似乎是银制的,而颈环上挂着的铃铛,足足有九个。
“知道我为什么会清楚猫妖的旧事吗?”
狐狸自嘲地嗤笑了一声。
“因为我当时就在真人身边,我被真人降伏,用绳子捆着带上山去。就是在押送我的路上真人突然心血来潮来到这里,于是见到了猫妖。”
“所以我说和她姐妹相称,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被双手反绑拴在柱子上,脖子上套着圈,脑袋上贴着符,比猫妖惨多了。”
“其实猫妖见过那个样子的我,见过好几次,好在她都不记得了。”
“毕竟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现在这里除了猫妖没有那么古老的妖怪。”
“我被绑了好多年,直到我承认他们叫我的名字。”
“那并不是真人起的,而是我源出之处的地名。”
狐狸又一次砸吧砸吧嘴,站起身来。
“现在,我的主人——九重真人,把驱使我的力量借给了这个小子。”
“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我看着狐狸的侧脸,她玉一般颜色的眼睛盯着下方和三花胶着着的严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无法判断她最后那句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啊啊,好想抽烟啊……”
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至少这句我相信她是诚心诚意的。
“喂,小子,你行不行啊?”
狐狸扶着树杈,对着下面喊道。
“知道不行就下来帮忙!”
“哎——我才不要呢——”
狐狸嬉笑起来,令人讨厌地拖长了音调。
“你快点过来帮忙!”
“你说‘狐仙大人请救救我吧’我就来帮你。”狐狸一点都不担心地和严治开起了玩笑,她把视线转向了我,指了指墓地深处。
“看见玉锁没有?一会我们压制住三花,你就去把那玉锁夺过来。严治估计是动不了了,我们这些妖怪在这种地方接触到玉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你拿上玉锁之后,立刻跑出这片坟场。”
我向狐狸指的方向看去,那边太远了,以我人类的视力借着月光也不太看得清楚。不过既然狐狸说在那里,我一会就过去找找好了。
“你到底帮不帮忙!”
“我在等你开口呢。”
狐狸依然嘻嘻哈哈地笑着。
严治用桃木剑拨开三花的爪子闪到一边,向后跳到一块墓碑上,三花立刻就扑上去踩碎了墓碑。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坟场被三花闹腾得好像瓦砾堆一样。
严治一边躲闪着三花的攻击一边抽出一张纸符夹在两只之间,这个动作,让狐狸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啊啊,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啦。”
狐狸笑着叹息了一声。
“给我压制住她!”
严治用纸符指向三花,大声喊出了狐狸的名字。
“青丘!”
哗啦——
我听见一阵银铃摇晃的响声。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要说我看见的这个东西有多大,它蓬松的九尾高过了附近低矮的房屋,它按住三花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老虎按住一只猫。
那是一只狐狸。
火红火红的,有九条尾巴的狐狸。
九尾狐——青丘的本来模样。
严治累得瘫坐在了地上,看着狐狸喘着气,狐狸看上去游刃有余地样子,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按照狐狸的吩咐,从树上爬下来,跑向坟场的深处。
没有费多大的功夫,我就找到了地上的玉锁,我向玉锁跑过去,但是跑到一半我就停下了脚步。
我眼前是一个墓碑。
墓碑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看上去和这里的其他墓碑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却认识这个墓碑,之前猫妖就是站在这块墓碑上阻止了被怨灵迷惑了心智的我。
这里是临界点。
猫妖曾经这样说过。
玉锁就掉在那墓碑的后方,离我还有四步左右的距离。
“喵——”
三花突然挣扎起来,她依然被狐狸按着,两个巨大的前爪刨着地上的泥土,一直刨出两个深坑来。不过狐狸的力量有着绝对的优势,三花没有任何的机会挣脱。
其实我没有选择。
我咬紧牙关,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玉锁握在手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男人的歌声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响了起来。
我猛然一回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就是我在梦里见过的那个男人,就算我不看他的正面,我也知道他和我长的一模一样。
难道说是我的前世?老实说我并不是很信这个。
幻象在我眼前展开,我看见的是一个古老的城镇。男人不像梦中那般狼狈,看上去十分整洁,不过那过大的军服依然看上去非常的违和。
男人在和一个老翁说话,我看见他将玉锁交给了那老人。
“若还有缘,请替我还给她。”我听见男人这么对老人说道,“女子姓归,字伯楚。”
“秦人进城,大家就要遭殃啦。”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看你,又认识字,家里还有个美娇娘,不如早点偷偷回去吧。”
男人摇了摇头,将手搭在老人握着玉锁的手上。
“项将军*尚在,王师尚存,我不能走。”(注*:项燕,战国末楚将)
“秦人之势势不可挡,怕是没两天城就要破。若是能战死城头,也算我为王上尽了心力了。请把这个带回我的故乡交给女子归伯楚,她自会明白。”
“我必当尽力而为,不过这秦人围城,能不能送的出去实在不好说。”
情景变换了。
破败的城门上悬挂着楚将的人头,我的眼前是梦境中那个荒凉的城郊。
男人立在城门外和我梦境中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在男人的身后一群劳工正在向一个大坑中填土,坑中挤挤挨挨地堆满了士兵的尸体。士兵们有的被斩首,有的被刺穿,身上有着各种各样毫无反抗的伤痕,场面非常的血腥,让我感到了一阵反胃。
站在坑边的还有,握着兵器看不清脸孔的秦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男人唱了起来。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看见了在城门上悬挂着的,有着和我一样脸孔的头颅。
原来如此……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我听到自己在反反复复地这样唱着。
是我被亡魂取代,还是我替换掉了亡魂,又或是我与那亡魂合为一体呢?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的心中平静如水,就好像没有任何的异常。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伯楚……”
我听见自己念叨着这样的一个名字。
身后填埋着大坑的劳工已经不见了,秦人也不见了踪影,我的面前是似乎刚被填上不久的土堆。
我听见有声音在土壤下呼唤着我,我向土堆走去,抬脚踏在了上面。地下伸出了无数的手臂,抓住我的双脚将我慢慢地向地下拉去。
我既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恐惧,只是淡漠地看着自己渐渐地向地下沉去。土壤覆盖了我的双腿,掩埋了我的腰部,渐渐地将我埋葬。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三花的脸。
不对,那不是三花。她的头上没有猫耳朵,身后也没有尾巴。
“伯楚……”
我听见自己这样叫她的名字。
“我赶上了……”女人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双臂从我的腋下抱住我的胸口,将我拼命往上面拉。
“匠子!”
女人这样称呼我,大约这男子是匠氏吧?我事不关己地这样想着。
她的力气并不比普通的女性大,男人的身躯对她来说还是非常的吃力。
我一点点地往下滑去。
叮铃——
我听到了一声铃声。
那是挂在三花脖子上的银铃的声响。
叮铃——
我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身体可以动了,我开始扭动身体将抓着我双腿的手臂踹开,拼命往上爬。经过了好一会,我终于被这个被称作归伯楚的女人拉了上来。
“匠子……仲柯……”女人疲惫地喘着气,“我终于见到你了……”
仲柯,听起来应该是个字号。
不过这不是我的字号。
我姓柯名泠宇,还未行冠礼没有字号,也并不认识一个叫匠仲柯的人。
“匠子同我回乡吧……”伯楚抬起头来,看起来已经安下心来,她用手擦着我脏兮兮的脸颊,然后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回家吧……”
回家……
这个词让我的脑袋又迷迷糊糊起来,我好想回去,回到曾经和伯楚一起生活玩耍过的地方……
我抬起眼睛,越过伯楚的肩膀,看见了蹲坐在我们身后一块石头上的九尾猫。
那猫看着我,神情淡漠。
然后它开口了。
“你忘记嫣玲玲了吗?”
我猛然站起身!就这样从这个叫匠仲柯的亡魂中脱离了出来。
“三花……”
猫没有理我。
“归瑾,这样可以了吗?”
猫对着伯楚的后背这样说道。
归瑾,显然是那女子的名字。
“我可以离开了吗?”
猫低下头。
“可以……放过我了吗……”
“是的。”女子站起身来,在猫妖的面前跪了下来,用手指摸了摸三花的头顶,三花像平时一样眯起了眼睛。
“谢谢你……”
叮铃——
三花抖了抖脖子,铃铛响了一声。
就像是结束的信号一般,幻象在我的面前消散了。
我躺在地上,在墓碑之间。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三花还没有醒来,不论是身形还是打扮都和那位归伯楚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她是三花,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爬起身,晕晕乎乎地坐起身来。在我们的左右两边,严治和狐狸青丘为我们抵挡着四周蜂拥而起的怨魂。因为我的深入这坟场被惊扰的怨魂们都纷纷清醒过来,气温冷得像到了冬天,我的呼吸不断呼出白气。
“啊,你醒啦!”青丘看了我一眼,开心地露出了笑容,不管是什么时候,这狐狸脸上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弄得我倒有点想看看她被道士降伏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了。
“猫还没醒吗?”严治看起来就紧张多了,虽然紧张看是还很镇定,他举着桃木剑,没有怨魂敢冒险冲过来。
正说着,三花醒了过来。她看起来和我一样晕晕乎乎的,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眼神茫然地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了狐狸的背上。
“啊,这不是青丘吗?好久不见了……”
三花用好像刚睡醒一样的声音说道,狐狸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不许叫那个名字……话说你想起来了吗?而且,好久不见你个头啊……”
槽点有点多。
“只是看到银圈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狐狸的后背又一次僵硬了。
三花揉揉眼睛,终于看到了我。
“泠宇!”三花想要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她的身体好像没有力气。她向我这边挪动了几步,我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来。
三花把手掌盖在我握着玉锁的手上。
“青丘,能把大家都叫出来吗?我想送大家一程。”
“不要叫我的名字,给我叫九千岁!真是的,塞回去难,叫出来还不容易?”
“那就拜托啦。”
“喂,青……”
严治没能把狐狸的名字叫出来就被她一把捂住嘴巴按在了地上。一瞬间怨灵吞没了我们,在好像要冻死我们一般的低温里,三花把我的身体抱住了。
三花就像以前有过的一样捂住我的嘴让我闭上双眼,但是我脑袋里回想着的却是前一晚三花亲吻我时,捂住我嘴的那温柔神情。
柔情似水的女人。
“散去吧……”
三花这样说着。
“随她而去吧,一切早都已经过去了。”
随着三花的言语,亡魂们好像骚动了起来,它们的声音由小转大,然后慢慢地平息了。
我睁开眼睛,三花已经在我怀里睡了过去。
“猫咪也累坏啦。”狐狸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亡魂的相性上来说,就算是我也不如猫妖厉害啊。”
她好像很快活地拍了拍严治的脸。
“小家伙,还活着吗?”
“再被你捂一会就要死了!”
严治粗鲁地把狐狸的手推开,但是狐狸依然笑嘻嘻的。
“嗯,这主意不错,下次我会考虑的。”
“没有下次了!”
“谁知道呢?真人不是说了要我们好好合作吗?”
“比起这个。”
狐狸站起身,一把将严治抱起来放在了脖子上面。严治虽然年幼,但是也没有小到可以骑脖马的程度,被狐狸这么一闹腾,涨红了脸颊嚷嚷着要下来。
“老实别动,小鬼,你伤的可不轻,要不我抱你回去?”
“才不要!放我下来!你要到哪去?”
“嗯,这个嘛……首先,我要找到我的烟……”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把三花抱回了家。
玲玲依然在门口等我,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原以为她会是那种精力旺盛咋咋呼呼的疯丫头,然而真的相处了这些天我才发现她活泼温柔心胸开阔。她没有参与过我四处冒险的活动,但是却每一次都会这样在门口等我回来。
也许三花说的没错,也许三花早就察觉了,只是我一直只盯着前方想要做点什么。三花太耀眼,相对于平凡的少女来说,这只又疯又蠢又可爱的猫妖实在是太过吸引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想起三花昨晚说过的那些话。
玲玲没有给我添过麻烦,也没有问过让我为难的问题,就算好几次被她撞见令人误会的尴尬情形,她也从没有当作口实说过什么。
她一直把自己当作我的妻子,能遇到这样的女子是我的幸运,我应该感谢她。
“终于回来了,宇哥哥,可有够久的。”
玲玲看见我就迎了上来。
“孔祁不让我出门,说是今天外面凶险得很。”
“今天是挺危险的,不过已经没事了。”我对玲玲笑了笑,玲玲看了看我怀里的三花,伸手把她接过来,三花的个头比玲玲还要高上不少,虽然很轻看是看起来还是很奇怪。
“你看看你,脏兮兮的,快去把衣服脱下来吧,明天我给你洗洗。”
“玲玲。”
玲玲正抱着三花往里走,听见我叫她,她又回过头来询问地看向我。
“谢谢你。”
“谢什么呢?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哦。”玲玲虽然这么说着,脸上还是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就像一阵暖风把这一晚的湿冷阴气都吹散了。
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和三花并不是同类的实感。不论是三花、青丘还是孔祁玲珑,我和他们是不同的。我是一个凡人,实实在在稳稳当当普普通通地活在这个世上,就算不理会那些阴曹地府牛鬼蛇神,人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以自由的行动拥有温热的身体,也能像这样,露出温暖人心的笑容。
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问过玲玲,为什么没有生过我和三花的气。
“我和猫置什么气啊?”
她笑着这么回答我。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回到房间。因为魍魉在酒坊里大闹了一番,一大早我就被父母拉到酒坊去帮忙收拾,一直折腾到晚上才回来。我又困又乏,恨不得立刻就睡觉。
累过头了反而不那么睡得下去。我坐在床沿上望着墙壁发呆,堂屋里的父亲正在把玩着新得到的玉锁,但是他不知道那玉锁已经被我掉了包。
那个外形根本不一样的玉锁我送给了严治,我想感谢他,也算留个纪念。青丘在旁边起哄,所像定情信物一样,这狐狸真是一点口德都没有。
我拿起桌上的玉锁,这个才是真正的老物件,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我来回拨弄着玉锁,忽然发现在锁孔的位置有一个小插口,我一时兴起便折了一根竹篾戳了进去。
轻轻转动竹签,那玉锁竟然轻松地打开了。玉锁中空,内部似乎有人胡乱地刻了些字,我对着月光看了半天,那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如果伯楚她当年能见到这些字,就没这么些麻烦事啦。”
我仰起头正好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窗台,用脑袋挡住了月光的三花。三花一把夺过玉锁,举起来看了半天。
“你认识这些字吗?”
“当然啦,这应该是匠子留下的遗言吧,还真是他的风格啊。”
“上面写的什么?”
“‘归期无期莫沾衣’。”
三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知道匠子归期无期,伯楚她也不会改嫁的吧。但是至少,她就不会来找我了。”
后来三花对我讲述了归伯楚和匠仲柯的故事。
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指腹为婚这样的老套故事。匠子比伯楚大两岁,当时是战国末期,楚国已经逐渐无力抗秦,随着秦国的入侵和楚国的消耗,匠子入伍,很快便升了官职,但是最终匠子战败城破,被斩首示众,楚国也很快灭亡了。
伯楚因为战乱本来还挺富裕的家境也家破人亡,她郁郁成疾,奄奄一息之时来到了山上,找到九命猫妖,愿把身体献给猫妖吃掉,请猫妖带着自己的魂魄去寻匠子。
这一寻就是千几百年。
三花跟我讲述的时候,我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她讲完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并不是我不想听她说,只是我实在是太困乏了。
“泠宇。”
三花唤着我的名字,竟然钻到我床上来。她从没有在晚上的时候钻过我的被子,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她从脚边钻进被子,在我枕边露出头来。
她用力舔了舔我的脸,把我弄清醒些。那粗糙的舌头刮在脸上,的确让我立刻就清醒了。
“你干嘛?”
“我想把玉锁带回去。”
“是吗?”我哼了一声又准备睡,忽然一想好像有些不对,便又开口追问,“带回到哪里去?”
“匠子的故乡,我都想起来了,千年前的事情。”
“好不容易找到了,还是让他魂归故里吧。虽然匠子和伯楚都已经赴了黄泉,至少这个,我希望能代替匠子入土为安。”
“他们的故乡在哪里?远吗?”
“很远。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
“这样……”
我伸出手臂,把三花搂在怀里,轻轻挠了挠她的头皮。银色的长发中偶尔有几根黄色或黑色的头发,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三花猫一样。
“什么时候回来?”
三花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其实去一趟应该也要不了两年,毕竟现在不像千年前,驿站什么的也很方便。”
“但是……”
“我的记性很差,我是个猫脑袋,记不得什么事。”
“我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想起你来。”
“也许很快就会忘记了,也许某一天还会想起来,但是那一天究竟是一年后十年后还是百年后……我也无法保证。”
“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情。”
“只要我想起来了,我立刻就会回来。”
“不论过多久,不论你们是否还在。”
“到时候青丘会抓住我,然后把我留下。”
“我们已经说好了。”
我把三花抱在怀里,我第一次这样抱她,一想到这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心中不免有些疼痛。
“一定要现在走吗?”
“是的,趁我还没有忘记匠子的时候。”
三花笑了起来。
“其实我会不会在半路上就忘记自己的目的我都不敢保证呢。”
“笨蛋……”
三花把脑袋蹭在我下巴下面,她从没有主动接近过我的身体,这也是第一次。她闭上眼睛好像是要睡觉一样。
“我从来没有对过泠宇以外的人的称呼过名字,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这一次也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就像我寻找匠子一样,总有一天一定会找到。”
三花抱住了我,将手伸到我的后背,像一个女人一样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这也是第一次。
“泠宇……”
她把脑袋埋在我的胸口。
“我不想看着你和小姐姐成亲……我很想扯点别的理由,但是我不会说谎,我脑袋太笨了想不出谎话来……”
“我也不能把你抢走,和我在一起会害死你的。”
“小姐姐是个好姑娘。”
“所以今天是破例,明天我就会忘记了。”
“就让我这样呆一晚上吧。”
“只有今天……”
“我不希望自己是猫。”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既无法安慰她也无法开导她。我什么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我把三花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和脖颈,用手指拨弄她脖子上的颈环。她依然像一只猫一样发出呼噜声,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我渐渐地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三花已经离开了,身边只有已经冰冷了的床铺。
玉锁不见了踪影,我感到怅然所失,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寂寞。我想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三花了。
也许三花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很久很久以后她会突然回到这个小村子,为了找到已经不在了的我再次闹得鸡犬不宁。
也许,她再也不会想起我。
我终究,只能过人类的平凡生活,平凡的生老病死,得到平凡的幸福。
和玲玲成亲的日子,或许也该向父母提一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