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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誉越想越觉得可行,心意已定,又听身后窸窸窣窣,转头一看,树林中显现出大片黑乎乎的人影,形成一半圆包围之势,逐渐往悬崖这边搜寻而来。
这时,虎儿已爬到对面,还有几步就可以拉住树枝,爬上对面的山崖。
“快走!”楼誉转身和弯弯一起,将阿母扶上树桥,随后拔出黑色匕首,朝敌人来的方向迎去。
中年妇人肩膀伤得颇重,一只手几乎不能用力,全靠另一只手抱住树干匍匐前进,速度快不起来,山涧横风猛烈刮来,吹得她头发蓬乱,摇摇晃晃,好几次抱不住树干,差点摔下深渊。
“阿母!”虎儿已经攀上对面的山崖,趴在崖边看着自己的娘亲紧张得大叫。
爬到中间,中年妇人血流过多,渐渐脱力,一手勉强抱着树干,浑身颤抖,被猛烈的横风刮得身体重心渐渐偏移,眼看就要滑下去。
一看情形万般危急,弯弯糯米银牙紧咬,清啸一声,顿足而起,冒着生命危险,直掠而出,在空中疾点树枝借力,数下起跃,已到中年妇人身边,立于高空横木之上,在凛冽萧萧风中,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缓缓蹲下身,将中年妇人扶起,竟如高空走绳索一般,直立于横木之上,一步一挪朝对面走去。
中年妇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脚底发软,无力的身体被风吹得随时都可能如片落叶飘进深渊,偏偏身后这个小孩,年纪比虎儿也大不了几岁,却临奇险而不惧,脚步稳定、身若磐石,如定海神针般让人放心依靠。
“阿母别怕,虎儿在那边等着你,我们一定过得去。”弯弯大声安慰道。
遥望儿子可爱的面孔,又听得身后小孩坚定如铁的声音,中年妇人刚刚生出的自杀念头便打消不见,平添一股勇气,手脚似乎都有了气力,在弯弯的扶持下,朝对面挪去。
横风凛冽,将弯弯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零碎落入楼誉耳中。楼誉头也不回,已知弯弯此时正身临奇险,不得有一点差池,哪怕一丝分心,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他们在那边……”“杀了他们……”
追兵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最近的十余人已亮出长刀,呼喝着扑杀过来。
楼誉将心一横,内息急运一个小周天,双眼猛睁,蕴射出冲天杀意,整个人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剑,抡起雪亮刀光,毫不惜留内力,出手即是最毒辣狠戾的杀招。
如两列疾驰的马车猛烈对撞在一起,楼誉急怒之下掀起滔天巨浪,刀刀入肉。一阵让人牙酸的兵刃交击之声后,双方都连退数步。
对方十余人倒下一半,剩下的拿着被斩成半截的兵刃愣住,只是一个照面而已啊!
这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让人胆寒。
楼誉冷漠地站在凛凛风中,衣袂飘动,如同一尊杀神降临,端的是气势凌人,杀气腾腾。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刚才那全力一击,虽然暂时镇住对方,但也将肩部旧伤扯开,此时血流如注,疼痛入骨,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就这么一阻,弯弯已将阿母送到对面山崖,虎儿扑进母亲怀里,眼睛却看着还在树桥上的弯弯,恳求道:“小哥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弯弯回头看了楼誉一眼,想都不想,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回去帮他。阿母,你带着虎儿快走,找到你们部落其他的人就得救了。”
中年妇人虽出身山野,却颇有眼力,此时一看,便知道弯弯无论如何不会扔下楼誉独自逃命,也不再劝,含泪感激道:“少侠,你们如果过得树桥,便顺着瀑流方向走。等我回到部落,就会让人出来接应你们。雪峰山神保佑,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弯弯学着楼誉的样子,颇有侠士气概地抱拳作了个揖,嗯了一声,又朝虎儿招手告别:“虎儿乖,照顾好你娘。”
中年妇人向弯弯和楼誉郑重行了个礼,便带着虎儿往林子里跑去,虎儿眼泪哗哗的,边跑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喊道:“小哥哥,你要和大哥哥一起来找我啊!”
弯弯笑着点点头,挥挥手不再多说,果断转身,朝楼誉那边掠去,人在空中就大喊:“我回来了,我来帮你!”
楼誉已经连续杀退了追兵几次攻击,自己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眼见弯弯已经到了对面,楼誉心中稍安,却看到这小鬼不顾性命地又掠了回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虑,大骂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拖后腿啊!”
弯弯声音清脆干净,像最清冽的泉水叮咚悦耳,远远传来:“我不能扔下你。”
楼誉闻言呼吸一滞,那几个字入耳入心,心中顿感从未有过的璀璨明亮,嘴角笑意渐盛,只觉眼前一切困厄险要皆如浮云,任何伤痛都被那几个字一一击碎。
正在此时,忽然树林中传来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如毒蛇般钻入耳中:“放箭!”
话音刚落,只听无数令人牙酸的拉弦声响起,无数蓬箭雨从树林中射出,绽开,“嗖嗖嗖”破空声连响,乌压压地直逼过来,笼罩住两人身周十米范围。
楼誉眼神骤紧,弯弯此时正身在树桥之上,转动不灵活,躲让箭矢的能力比平时要差数倍不止,万万不能让他直面箭雨。
几乎在箭雨射出的同时,楼誉深吸一口气,怒吼一声,腰后雪山内力喷涌,整个人腾空而起,挡在树桥之前,黑色匕首抡起的刀光如水银泻地,又如月色满池,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自己和弯弯前面硬生生竖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刀墙。
“铿铿铿……”刀刃拨打箭矢的金属相撞声接连不断响起,无数箭矢被拨离方向,有的射进了附近的大树,有的偏离方向落入草丛,大多数射空,落入深不见底的瀑流深渊。
楼誉拼尽全力挡下了第一波箭雨,因此扯动肩伤,一时间血流如注,衣服一侧已经浸透,鲜血沿着衣服的皱褶滑落,从衣角处滴下。
剧痛之下,内力隐隐已觉不继,脸色有些发白,却依然强悍无比地傲立当场,不退一步。
弯弯几下起落,掠至树桥这端,目睹楼誉强行将刀意爆至极致,极其强悍地仅凭一人之力挡住了箭雨,心知这种打法极耗费内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击退对方,他也难免重伤。
心中大急,叫道:“楼誉,我来帮你!”人腾空而起,就想直接从树桥上跃至楼誉身边。
“楼誉……誉……誉……”这两个字在山涧回音缭绕,对方阵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静默,喷射的箭雨为之一滞。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弯弯恰恰身在空中之时,只听树丛里刚才那声阴恻恻、冷冰冰、滑腻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急切又浓重的杀意,冰冷无情的几个字从嗓子里迸射出来,字字夺魂:“换重箭,杀……无……赦!”
随着话音落下,树林中有几秒的停顿,之后箭雨再绽,这次射过来的箭矢竟然是黑铁重箭。
这种箭矢单支就重数斤,需以铁胎硬弓支撑发射,非臂力可拉百斤以上者,不能为之。
射箭之时须抬弓朝天,拉动沉重弓弦,将箭矢射向天空,箭矢飞行一段距离之后,依靠本身的重量急速下坠,从空中当头射向敌人,密如急雨,躲无可躲。
重箭的穿透力巨大,臂力足够强悍的射手用此重箭,可射穿数百米之外最坚固的战车护板,足见其厉害。
可是这种重箭通常用在骑兵对阵冲击之时,很少有人会用于狙杀个人,因为这样不啻杀鸡用牛刀,太过浪费。
弯弯瞠目结舌,大叹自己运气太差,竟然遇到朔军的重箭射队,更没想到对方在这么狭小的射程内,竟不惜用重箭狙杀自己和楼誉,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连个留活口的心都没有。
对方到底是谁,哪里来的那么浓重的杀意?
此时,弯弯和楼誉距离追兵不过三十余米,一个身处悬崖边,一个在空中,完全在重箭笼罩之下,几乎无路可逃。
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弯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情急之下,梯云步使将出来,左脚踏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向前蹿出三尺,人如游鱼,躲过几支迎面而来的重箭,离光乍放光芒,以狂放之姿,一顿狂扫,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劈砍掉,足尖终于落地,踏上石崖,险之又险地跃回了楼誉身边。
楼誉正全神贯注拨打箭雨,眼光犀利,刀刀精准,在如此重箭袭击下,整个人如钉子般钉在山崖上,半步不退。
见弯弯成功跃回自己身边,心中仿若一块大石放下,吁出口气,比起让他一人在树桥上风雨飘摇,倒不如在身边并肩作战来得安心,一臂之遥,伸手可及,自己总能护他周全。
树林中似乎冷哼了一声,阴冷的声音响起:“再射!”无数重箭又凌空而下。
有完没完啊?弯弯和楼誉无奈对视一眼,却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关心。
“弯弯,没事吧?”
“没有,你呢?”
“我很好,弯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对弯弯而言,如多年前那个在街角将自己抱起的阿爹,楼誉的一言一行虽然和阿爹风格迥异,但是殊途同归。
每当自己遇到困厄艰难时,他们都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地挡在自己身前,极其强悍地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如中流砥柱,一箭定乾坤,让人无来由地依赖,无条件地信任,无比安心。
想起之前在漫天箭雨中,那个不肯退半步的俊俏背影,弯弯的眼眶有点红。
“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高峻山崖上,深渊巨瀑前,两人没有半句言语,只是对视了一眼,但是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奇妙,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白头如新,有些人只须一眼,便可倾盖如故。
互视一眼后,楼誉和弯弯几乎同时展颜微笑,心下默契,同时起刀,涟漪刀法已出。
两人都会这套刀法,楼誉刀芒吞吐,锋芒毕露,弯弯身姿飘逸清美,无半分烟火气,一刚一柔互补并济,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却相濡以沫的味道,腾挪转移,拨打趋避,无不契合如意。
一时间,崖顶之上刀光如雪,气象万千,两道雪亮刀光暴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射过来的重箭一一挑落。
箭雨稍歇,对方攻势减弱。仅仅格挡一波重箭,弯弯已觉得手臂酸痛难忍,松了口气,活动一下手腕看向楼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楼誉突然脸色大变。
漫天水雾中,只听得一声极其响亮的弓弦弹射之声,一支重箭冲天而起,后发先至,穿破水珠细雾,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如毒蛇吐信,狠厉无比地射向弯弯。
对方显然已经看出,崖上这两人,屹立崖边的少年武艺绝高,看似如铜墙铁壁无隙可击,但他一心一意要护着那小孩,拨打掉的箭矢中,有一半以上是帮着小孩打掉的,好几次为了拨开射向小孩的重箭,竟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地。
而那小孩虽然身法灵活清逸,但苦于臂力较弱,在重箭之下不可久撑。
所以,小孩就是可击破的软肋,这毒蛇般的一箭直奔弯弯而来。
这一重箭与之前的不同,穿云拨雾而下,角度刁钻毒厉,速度极快,隐隐竟带着风雷之声。
“遇到高手了!”楼誉一听此箭的破空之声,便知不好,射箭之人手法、准头、力度无一不强,便是在黑云骑里,这样的射手也屈指可数,没有想到,追兵里竟然有如此高手。
弯弯一见那箭杀气腾腾的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紧握离光准备硬碰,却不料那箭速度极快,又在一丛重箭掩护之下,形如鬼魅,扑杀而来。
离光的刀速不可谓不快,但是要斩落这支重箭,必须先斩落其余两支直射面门的箭支,待弯弯斩落那两支箭矢,这支如鬼附身的重箭已到眼前。
瞳孔中泛着寒光的箭尖锐利无比,脚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弯弯只觉得寒意直透心底,在那电光火石瞬间,无数念头转过,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夺命一箭,束手无策,只得无奈等待利箭穿胸的那刻。
楼誉救援不及,脸色瞬间煞白,情急之下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于电光火石之间抢前几步,来不及拨打箭矢,只来得及挡在弯弯身前……“扑哧!”利箭入肉,鲜血飞溅。
重箭狠狠射进楼誉胸口,将他胸前扯开一个大洞,白骨可见。楼誉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往后直飞数米,在空中已经失去知觉,如轻絮白纸,无力地摔下深渊。
“楼誉!”弯弯神魂俱丧,不顾性命地跃出悬崖,一手将离光插进石壁,一手急急去拉楼誉,却只拉到他的衣服,手指急忙紧紧握拢那片衣角,却因用力过猛,指甲掐进肉里,鲜血从掌间溢出。
离光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在石崖上急速下滑,拉出一道电光火石,弯弯紧咬银牙,拼死不肯放手,大喊:“楼誉,你醒醒,快醒醒。”
奈何楼誉受伤过重,昏迷不醒,无力悬在空中,根本听不到弯弯撕心裂肺的呼喊。
弯弯咬牙想把楼誉拉回来,可是臂力不支,僵持片刻,那片救命衣角撑不住重量,刺啦一下裂开,楼誉如落叶般凌空飘落,坠入巨瀑之中,瞬间被淹没,连点水花都没溅起。
“不要!”
弯弯目眦尽裂,不假思索拔出离光,跟着跳下深渊,伸手急急去抓,但哪里抓得住。小小的身影随着楼誉一前一后落入瀑流,被挟裹在水浪中,努力挣扎了一下,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天地间只闻轰隆隆的水声。
“死了?”不久,崖上传来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死得好啊!”
崖上,数十个身着虎纹劲装,身背铁胎硬弓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白面无须,面色红润似幼童,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太阳穴鼓胀,一双鹰眼闭合间精光毕露。
一个下属在崖边探查之后,回到中年男子面前,单膝跪下:“禀告洪公公,那两人已落入悬崖,瀑流深不可测,冲击力巨大,想必是死定了。”
洪公公,大朔情报机构鹰庭副总管,望着瀑流,缓缓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默不语。
他双手皮肤柔嫩白皙如女子,唯独掌心虎口处有厚大的老茧,显然是多年练箭所致。
“楼誉?凌南王世子?刚才自己听到的,是这个名字吧?真的是他?”洪公公眼前浮现出之前那俊秀少年一夫当关,仅凭一人一刀独面箭雨,凛然不惧的样子,不由点点头,忖道:“这般年轻,这般神勇,除了他,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为舒畅,果然如皇上所料,凌南王世子会亲自带兵来救。其实,围剿区区一个山阳部落,哪里用得着出动鹰庭的玄箭射队,还把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也一并调来?
这一切兵力调配,实际目标只有一个—狙杀凌南王世子楼誉。
既然楼誉已到了雪峰山,想必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已经失手,说不定已被黑云骑灭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能成功杀掉凌南王世子,就算再赔上十支八支重甲骑队,也是值得的。
洪公公脸上的笑意浓得藏都藏不住,将光滑的皮肤硬是挤出了几道皱纹。
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碰上了凌南王世子,并亲手将其射落悬崖,此次回朝,龙颜必将大悦,赏赐加官晋爵指日可待,看来鹰庭副总管的这个“副”字,这次可以去掉了。
想想还是难以相信,再次亲自临崖,确认楼誉和弯弯果真落入深渊,又见瀑流如巨龙,湍急力大,有些满意,果然是死得尸骨无存,又有些遗憾,可惜没有抓到活的。
洪公公看着崖下翻滚的白浪,面露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哼,又有何用,还不是逃不过皇上的神机妙算。”
想到自家皇上性情冷淡,喜怒难测,年纪虽轻,心机手段却深不可测,洪公公不由打了个冷战,仰天恭敬无比地行了个见君礼,转头下令:“飞鸽传书帝都,就说梁国凌南王世子楼誉已被我鹰庭玄箭射队剿杀,尸骨无存。皇上神机妙算,雄才大略,无人可及。”
“得令!”下属领令而去。
洪公公又看看那瀑布树桥,想到回去便可加官晋爵,心情畅快,得意万分,轻柔地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大笑着领队离开。
几日后,朔国帝都。
太子溟,不,当今朔国帝君殷溟,坐在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里,读完宦官送上来的奏折,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把奏折放在一边,站起来,道:“怀恩,朕要出去走走。”
贴身太监刘怀恩道了声诺,弓腰趋前刚要传旨,被殷溟拦住,淡淡道:“其他人算了,你陪朕走走就好。”
刘怀恩低眉顺目应下,无声地屏退端茶送水侍奉的宫女太监,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殷溟身后走出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华清宫前长长的玉石辇道上,这一君一臣经常这么在宫中散步,文武百官、宫女宦臣都看习惯了,见两人走来,远远地俯身行礼,待二人走过后方才站直离开。
殷溟负手缓缓走在前面,刘怀恩默默地躬身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待即将走到辇道的另一端,殷溟终于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情绪:“洪三喜说,他杀了楼誉。”
刘怀恩眉毛都不动一下,垂目道:“皇上大喜。”
殷溟倒是被他的态度逗笑了,指着他道:“你啊你,永远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大喜,你明明知道,朕不信。”
刘怀恩低头,看不清楚表情,殷溟也不管他,缓缓往前走去,边走边说:“楼誉是什么人物,你我心里有数,凭洪三喜就想杀了他?那是痴心妄想。”
刘怀恩低声道:“洪公公箭术通神,说不定真是因缘巧合,取了楼誉性命。”
殷溟仰头看向微暗的天空,薄唇边浮起一丝冷淡至极的笑容,摇头道:“怀恩啊,朕说过那么多次,在朕面前,你无须如此拘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免了,说说你的真实判断。”
刘怀恩微微抬起身子,语气依然恭敬:“微臣不敢。”
殷溟摇头一笑:“朕要你说。”
刘怀恩抬起头,两鬓苍白的发丝从宦官帽里露出一角,脸上皱纹密布,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如六十岁老人一般衰老,淡淡道:“臣以为,不管楼誉有没有死,我们都可以先当他是个死人。”
殷溟凤眼微挑,点头道:“说得好,哪怕他没死,我也要让天下人以为他死了。”
第二天,一个类似八卦的小道消息,随着两国往来的商队和干走私行当的骆驼客们,人口相传地传进了凉州,随即如瘟疫般迅速在凉州城各个角落里蔓延。“你听说了没有,凌南王世子战死了。”卖馒头的阿大神情鬼祟,拉过隔壁摊位上卖绣鞋的王大娘窃窃私语。
王大娘抹着眼角,带上了哭音:“这么英俊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咚!”卖猪肉的张三把砍肉刀猛地剁在砧板上,怒道,“娘们儿懂什么,不要乱说,咱们世子勇冠三军,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张家大婶神情悲痛,插嘴:“再勇猛也是血肉之躯,听说世子就是被流寇的箭射死的。”
水果贩子李四点头,惶恐道:“无风不起浪,世子肯定是死了,我们凉州城可怎么办啊?我看咱们还是赶快回家收拾细软逃吧!”
酒肆老板娘捏了张帕子,哭天抢地:“世子啊,你怎么就死了,生意好不容易好起来,你这一死,让我们怎么办,我这是什么命啊……”
凉州是和朔军对峙的边境第一重镇,楼誉领黑云骑驻守凉州,与对方边军大营隔着狩水遥遥相望。
两国交恶以来,边境擦枪走火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因楼誉神勇,加上黑云骑能征善战,对方在打了数场败仗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的摩擦战斗都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凉州城平稳安定,之前为躲避战乱流亡失所的边民纷纷携家带口回到家乡,来自全国各地的商队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眼光独到的商贾在这里开起了各种酒肆青楼,边城凉州甚至有了些上京城富庶繁华、欣欣向荣的气象。
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在凉州以及附近各座边城里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是边民心中的守护神、定心丸,只要有他在,大家就能放心地安居乐业,过着嫁女娶媳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竟然传说凌南王世子战死,两国边境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这对于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凉州百姓而言,不啻晴天霹雳,一时间凉州城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黑云骑大营,众军士脸色阴霾,如临大敌,到处可见军官们脚步匆匆,传令布防。
城墙之上,一个站岗新兵在萧瑟的秋风中打了个冷战,望着城外辽阔无边的荒漠草原,心里有点发寒,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另一个新兵,小声问道:“你说,世子殿下会不会真的死了?”
那个新兵使劲吸吸鼻子,东张西望见身边没人,小声答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你没见今天都尉校尉们的脸,都黑得和锅底似的。”
之前的新兵难过道:“真想不到,世子那样武艺高强的人也会战死。”
另一个新兵怔怔点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好不容易考进黑云骑,我娘还指望我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世子这一死,黑云骑没了主心骨,怕是要散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突然身后雷霆似的一声暴喝:“都胡说八道什么,妖言惑众,论罪当斩!”
两个新兵吓了一大跳,迅速蹦开归位,握着红缨枪站得笔直。
陈天奇一脸怒容地绕过来,扫视城墙上站岗的军士,大声喝道:“世子没有死,不要被敌人的谣言动了军心,下次再被我听到这样的话,全部按军律治罪!明白了没有?”
站岗军士们脸色整肃,昂首挺胸,整齐答道:“明白了。”
陈天奇怒容微敛,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军士指着前方,大声叫道:“朔军,是朔军!”
陈天奇猛地回头,一看眼前情景,脸色顿时煞白。
只见狩水那边的天际线上,涌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像蚁群出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涌过来,随着黑点越来越大,地面开始微颤,蹄声渐起,如雷般轰鸣,定睛看去,竟是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乌云蔽日般朝凉州城快速奔来……“咣当”,凉州守备府里,守备张成渊怒不可遏地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逃妾,需要两万人来追?”
适才,大朔边军突然暴起,两万多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凉州城。边军大帅武禾烈派人传讯:府中有一爱妾与人私奔,乔装逃入凉州城,本帅震怒之下起兵追赶,望凉州守备看在两国邦交敦睦,予以协查,将逃妾捉拿送还,如若不然,兵戎相见。
万人围城,这哪里是恳请协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张成渊越想越火,忍不住又是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怒火万丈:“明明就是想乘虚而入,却不肯担个出师无名的恶名,武禾烈的女人多得可以在狩水里筑堤坝,还装情痴,玩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呸!”
八字胡的师爷看着地面上摔成八瓣的碎瓷杯,胆战心惊地道:“如今世子殿下生死不明,是请援还是突围,大人要尽快定夺啊!”
张成渊绞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愁不堪言。
凉州的州府官军太弱,对付朔国边军简直不堪一击。唯一能拿得出手和对方抗衡的军力就是黑云骑,可是如今楼誉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黑云骑群龙无首,自己虽然是地方最高长官,但没有虎符军印,根本调动不了这支军队。
如果向其他边境州府请援,他区区一个凉州守备又没这么大的面子,人家武禾烈追个逃妾,你都要请援,被别的州府守备取笑事小,中间的斡旋调兵手续就繁杂无比,等文书来回批示谈妥,估计凉州城早就没了。
张成渊一时间只觉得百爪挠心,焦虑得差点英年早逝。
正百般愁苦时,只听下人在外大声报了句拜帖:“禀大人,黑云骑鹰击将军宋百里求见。”
张成渊激灵一下,眼睛一亮,重重拍了记脑门子:“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这边厢,守备张成渊快步迎出来,一迭声地吩咐:“快请,快请。”
那边,一群身着戎装的黑云骑高级将领面色冷峻,迈着大步跨进守备府大门,也不客气,直奔中厅而来。
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虎背猿臂,面容古朴儒雅,正是黑云骑的二号人物鹰击将军宋百里。
宋百里是黑云骑的元老,当初跟随老凌南王东征西讨,后协助老凌南王组建黑云骑,忠心耿耿,是绝对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老凌南王知道儿子脾性,天才孤傲,血气方刚的少年,冲锋打仗是一把好手,十日十夜策马不眠也精神十足,可若要他去料理全军吃喝拉撒睡各种琐事,绝对能在半个时辰内神志涣散、昏昏欲睡。
因此将黑云骑交给儿子时,也把宋百里留了下来。此人天生不是领袖,却是最好的总管和后勤部长,为人宽和勤勉,心细如发,办事圆融,长袖善舞,面面俱到,事无巨细都能考虑周全,料理妥当。
平时楼誉专注军务训练,心无旁骛,其余各种上下事宜均放手交给宋百里。
宋百里也不负老凌南王的期望,作为黑云骑的大总管,几年来刚柔并济、滴水不漏,把黑云骑种种烦琐事宜运转得漂亮得当,很得包括楼誉在内黑云骑从上到下各级军官将士的尊敬依赖。
如果说楼誉是黑云骑的灵魂,宋百里就是黑云骑的血肉。他武艺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黑云骑真正有权势的人。
所以这么一个人,在这么紧张的关键时刻主动上门拜访,怎不让守备大人热泪盈眶,恍若重生。
拱手作揖,万般客气地把宋百里等人请进中厅,刚刚落座,正踌躇着说些客套话,就被宋百里挥手打断,没有任何寒暄客气,干净利落地直奔主题。
“张大人放心,黑云骑必会全力协守凉州。”
张成渊是边疆守备,论官阶可能还要比宋百里高出一级,但实际权力、手段哪里能和这支直属中央铁血军中的实权人物相提并论。此时听宋百里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亮出这句话,不仅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像肺痨病人喝了杯冰糖雪梨汁,倍觉舒心舒肺。
顿时一扫之前未老先衰的颓势,如同被打了支强心针一般,两眼发亮,殷切地看着宋百里,道:“多谢宋将军,不知将军有何安排?”
宋百里沉吟片刻,道:“黑云骑虽然号称十万大军,但分散于各个边城州府,帮助训练和巩固地方军力,最近的一支部队驻扎在雍州,距凉州五百里,最快时间赶来也需要三天。我更担心的是,朔军玩的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待调兵来援之时,反而集中军力攻打雍州,到那时雍州军力空虚,正好被对方乘虚而入。”
不能请援,那就是要硬碰硬了?张成渊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头心火逼得额头都冒出了几个痘疱,恨不得一口气吃个十斤八斤降火药,抹去头上的汗珠,问道:“黑云骑在凉州驻兵不过一万人,其中不少是新兵,对方这次可是倾巢而出,真的要打起来,可有胜算?”
宋百里这次把黑云骑中各营主管将领都一并带了来,此时个个笔直如钟地坐在厅里。听张成渊这么一问,侍中郎侯行践浓眉一挑,不悦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你难道以为,黑云骑军力羸弱,不堪一击?”
张成渊一头冷汗,连连拱手道:“岂敢岂敢,谁不知道黑云骑威名赫赫,只是世子殿下他……”
“世子殿下没有死。”宋百里目光如炬,扫了眼满坐厅中的各营将领,语气笃定:“世子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朔军这次若是真的杀了世子,早就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巴不得在军旗上绣上字大肆宣扬,怎么会通过商队骆驼客之口,偷摸猥琐地传出这个消息,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张成渊听宋百里语气笃定,心中纵使还有些将信将疑,却不表露出来,而是一拍大腿,激动道:“没错,我就说嘛,世子殿下这样的身手,怎会有人杀得了他。武禾烈这个孬种,想出这种拙劣的点子,编造谣言来惑乱我军心,老子非剁碎了他。”
宋百里颔首赞道:“张大人出身将门,果然不失血性。”
张成渊得了宋百里一赞,情绪越发高昂,此战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和官爵,只要黑云骑肯打,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都翻出来做军备。
拍着胸口道:“要粮草要兵器要工夫,宋将军只管吩咐,我凉州必倾全城之力支持黑云骑。”
宋百里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光,拱手答谢。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快步跑进来,单膝跪下,递上一支箭和一封信:“禀报将军,朔国边军大帅有飞箭传书。”
宋百里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冷笑道:“武禾烈说,若今天日落前不把逃妾送回,就要攻城。”
张成渊暴跳如雷:“武禾烈这狗娘养的,以前被我们世子压着打,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竟然敢这么嚣张,谁给他的胆子。”
还会有谁,能一夜之间散出谣言,驱动上万军队,摆出了个围魏打赵的局面,虚虚实实真假难辨,逼得黑云骑军心动摇,不得不放弃请援。宋百里心道,这般心机谋略、手段能力,除了朔国鹰庭的那个老不死以及坐在青黑色宫殿里的那个人,还能有谁?
随即面色一整,站起身大声道:“黑云骑众将听令!”
“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地肃然站起。
宋百里眼神锐利,大声下令:“弩箭营上城墙,备足箭矢、滚石、火油,远距离狙杀,防止对方靠近。”
“诺!”
“步兵营准备火石和铁闩墩柱,顶住城门,以防对方强行破门。”
“诺!”
“新兵营编入步兵,全部上阵。”
“诺!”
“前锋营和重甲骑队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出击。”
“诺!”
宋百里转头看向张成渊,道:“张大人,末将有一事相求。”
张成渊哪里会不应,也不管什么事,大包大揽道:“将军请说。”
宋百里嘴角挂起一丝神秘微笑,附近张成渊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黑云骑众将离去,半个时辰后,一条完全不带一点八卦色彩的小道消息,开始在凉州城街角巷坊以流星般的速度传扬。
之所以说这条消息和八卦走的是一条相反的路,是因为所有传播这条消息的人,都和官府有关。
师爷、军务、皂将、兵丁、管家、丫环、厨子……守备府看门的、抬轿子的、浇花的、送菜的……送菜的他爹娘、他姐姐、他叔叔、他兄弟……但凡和官府沾了哪怕七拐八弯一点点边的人,都在言之凿凿地说一个消息:凌南王世子楼誉没有死,解了山阳之围,正在快马加鞭赶回凉州。
也有怀疑不信的,却都被以上人等怒目圆瞪痛斥了回去。众人好像亲眼看到一般,详细描述了世子派来的信使和守备大人会面商谈的场景,并表示,守备大人当天先是愁苦难言、眉头重锁,等黑云骑信使走后,便春风扑面、菊花盛开,仿若卸下千斤重担一般。
如果不是世子即将回来,兵临城下这么严重的时刻,守备大人怎么可能笑得如此舒坦。
这么一说,连那最后一点点怀疑都打消掉了。官府出来的消息,总比什么商队骆驼客之流来得靠谱,加上守备大人声情并茂地配合表演,这条消息的可信度在百姓心中顿时提高百倍。
如同打了一针强心针,原本准备携家带口逃跑的不跑了,卸下了马车上的行李细软,装上了箭矢、稻草、火油;原本准备关店避祸的不关了,挂出战斗英雄免费吃饭的招牌,酒菜面饭流水一般往护城墙上送。
老妪、妇人、少女,拿起针线绣红旗,青壮年男人们扛着菜刀、锄头在守备府前排成长队要求入伍,再不济推车送药运箭,风风火火在城里来去。
全城上下,军民一心,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场保家卫国、抗击外虏的热浪。
宋百里骑着战马在城中巡视,见此情形,有些满意,暗道这个张成渊倒也不完全是个饭桶,打仗虽然不行,演技却是一流,是个有实力的演技派。
此时,最佳男主角守备张大人,正在城墙上叉腰怒指,和武禾烈展开激烈的骂战。
“我呸!武禾烈,你个不要脸的,装情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块料,你嗜好强抢民女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到我面前来玩感情,也不嫌害臊。”
武禾烈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他原本是朔国边疆节度使,两年前曹僖大败阵亡后,接任边军大帅之位,和张成渊隔江对峙,是老冤家对头,积怨过深,相互之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连对方小时候偷过几个果子,长大后娶了几房妻妾都了若指掌,因此骂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此时,他也不甘示弱,声如洪钟地骂过来:“张成渊老匹夫,你莫得意,凌南王世子已死,你没了靠山,还不速速投降,否则待本将军杀将进来,取你狗命。”
他嗓门粗豪,音量巨大,这一吼震耳欲聋,城墙上下内外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张成渊气得胡子乱飞,一跳三尺高,虽然都是武将,但他沉溺酒色,武艺荒废已久,吼起来内力不继、音量不足,在阵前对骂这个紧要关头,大失气势。
正一筹莫展间,旁边一个亲兵捡起张马革,卷成个锥形圆筒递了过来,道:“大人,用这个,我小时候看娘和人吵架,把草垫子卷成这个形状放在嘴边,音量可以倍增。”
张成渊大喜,接过放在嘴边,试着吼了吼:“喂喂。”
果然音量大增,如同得了把称手的兵器般,张大人喜不自胜,拍着亲兵肩膀道:“够机灵,回去领赏。”
转头深吸口气,也不管自己的内力见不见得人,冒着嗓破人亡的危险,收腹运气,用尽全部内力吼将出去:“呔,武禾烈听着,莫要再用诡计,凌南王世子殿下根本没死,此时正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你妄想用谎言动我军心,待世子殿下赶到,斩杀你于马下。”
楼誉没死?武禾烈闻言心里一沉。
昨夜帝都特使突至,送来密旨,令他连夜起兵,围攻凉州。
之前忌惮楼誉用兵如神,武禾烈在连吃几次败仗之后,学会了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特使暗示楼誉已被鹰庭射杀,正是大朔边军扬眉吐气、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起兵总要有个说法,武禾烈虽鲁,却不莽,当然不肯顶个擅起战祸的罪名,这是要被天下有识之士口诛笔伐的,万一被记入史书,自己就是个历史罪人,他还指望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这么蠢的事情才不会干。
“起兵理由是什么?”他巴巴地问特使。
岂料特使眼皮都不抬,面无表情地扔出个让他吐血的答案:“自己想。”
可怜行伍半生的武大帅抓耳挠腮苦思一夜,才终于想出了个追拿逃妾的由头,正得意扬扬,激情四射地带兵攻城,却在这时被张成渊当头喝住。
他娘的,楼誉到底死了没有?武禾烈心里凉飕飕的,有种被自家皇上算计了的不好预感。
其实他也不相信,这个有着战神之称,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没打过一场败仗的天才少年,会这么莫名其妙、毫无存在感地死了。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想打也要打,他仰天看看日光,见之前约定时间已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拔出腰刀大声喝令:“时间到,攻城!”
凉州城里,宋百里骑在战马上,立于黑云骑各营众将士前,面容坚毅如铁,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战队,吼道:“去年春天,是谁雨夜突袭,破朔国边军大营,斩杀其大帅曹僖?”
众将士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握紧兵刃,怒吼道:“黑云骑!”
“今年,又是谁勇突三百里,收服西北一域五十余个草原部落,将也西草原纳入我大梁境内?”
“黑云骑!”
“黑云骑在世子殿下的带领下,打了几十场硬战,数百次草谷,有没有输过?”
众将士豪气冲云霄,吼声震天响:“没有!”
宋百里拨马引缰,在战队前来回逡巡,声音经内力加持,平稳响亮地传到营地每个角落,传进每个战士的耳朵里。
“今天,朔军趁世子不在公然挑衅,虽然我们的人数只是对方的一半,但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有以一敌二的能力,我们的队伍里有很多新兵,今天这一战是你们第一次面临战斗,但是不要害怕,因为你们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黑云骑,因为你们身边有身经百战的战友,胜利只属于真正的强者!”
将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呼喝声响彻云霄:“战斗,战斗,战斗!”
宋百里“锵”的一声拔出腰刀,怒吼道:“让我们打一场漂亮的战役,守护黑云骑的尊严,迎接世子凯旋,冲啊!”
“冲啊!”
黑云骑各战斗队列就位,弩箭营在城头以铁胎硬弓射出第一波箭雨,力道巨大的弩箭如漫天蹦跳的冰雹子,砸向迎面冲来的攻城朔军。
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第一波守城战打响……史书记,武定六年,朔军大帅武禾烈欲追逃妾,遭拒,怒发冲冠为红颜,兵临城下,围攻凉州,凉州驻军奋起反抗。朔梁两国边境烽烟再起,平定安稳了两年的边境关系再度紧张。
不久之后,一封密信经军方信路渠道送进大梁上京皇城,据大乘宫的太监宫女说,那一夜,御书房里传出了砸杯掀桌之声,老凌南王连夜进宫,在御书房待到天明方才离开……宋百里站在城墙上,烽烟中遥望雪峰山方向,心情沉重。
楼誉死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派出斥候往雪峰山方向去探查情况,就如同殷溟不相信楼誉那么轻易就死了,宋百里也不相信。
但派出去的斥候如石沉大海,至今没有一点消息传回,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宋百里的心也越来越沉,难道真的出事了?
眼神凝重地看向雪峰山方向,心道:世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雪峰山飞流瀑,如条白龙,掀起层层浪花,高空直泻三千尺,待到山腰,转过几个急弯,注入几个深潭,流水的速度便缓了许多,待再从深潭流出,便已是溪水潺潺。
浅水细石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那里,半晌不动,一只飞鸟掠过,停在上面,低头啄咬身影的头发。
估计是头皮被扯得发痒,小小身影终于动了动,飞鸟一惊,振翅飞走。
小小身影缓缓爬了起来,扭动一下脖子,努力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爷命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这个小小身影自然就是弯弯。
被山涧巨石撞得满头包,头发像雨打的稻草,乱蓬蓬湿漉漉,身上被刮破擦伤无数,弯弯此时的样子看起来狼狈无比,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坐起来,急切仓皇地张目四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目光终于定在下游不远处,一个黑色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弯弯眼神一紧,也不顾检查自身伤势,连滚带爬地过去,将那团黑色抱住,翻过来一看,果然是楼誉。
楼誉的样子更加糟糕,双眼紧闭,脸色惨淡如白纸,那支重箭还深深地插在胸口上,伤口边上的肉已被浸得发白卷起,烂肉附近被扯裂的地方深可见骨,不停地往外渗血。
“醒醒,你醒醒!”弯弯的心脏好似被人拧住,呼吸都哽在胸口,急得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我都没死,你那么强悍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颤抖着手往他鼻下一探,虽然气若游丝,但总算还有口气,心头千斤重石暂时放下,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避过楼誉胸口那支箭,又抱又拖地将他奋力挪到岸上。
将楼誉放在一处平坦细软的沙地上,弯弯满头满脸分不清是水是汗还是泪,滴滴答答地从脸颊发丝上滑落,滴在楼誉的身上。
摸摸自己和楼誉身上,水囊、药包、信号筒、干粮袋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幸好离光和匕首插在靴筒里,小弩弓紧系在腰带上,都还在。
再看楼誉昏迷不醒,伤口处已有溃烂痕迹,进气少出气多,伤势极重,怕是撑不了多久。
弯弯心里大急,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起身,一头蹿进边上的丛林里。片刻,将离光咬在嘴里,顶着一头黄叶茅草蹿出来,手里抓着几根灰白色的树根。
奔回楼誉身边,略略犹豫了一下,可看到对方的脸都白得和死人一样,惨淡如棺中人,便横下心,用离光割开他的衣服,双手一扒。
那身衣服本来就支离破碎,被这么一扯,衣襟已被毫不费力地撕破,露出了小麦色精壮的胸肌,弯弯的脸顿时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连脚底心都烫了起来。
也不管楼誉听不听得见,弯弯红着脸喃喃解释了几句:“楼……楼……楼誉,我是给你疗伤,不是故意要非礼你的。”
楼誉一动不动。
弯弯强行定住心神,将楼誉的四肢骨骼捏了一遍,很好,这个人筋骨强劲,皮厚肉结实,除了肩上和胸前撕裂的地方,身上各处只有淤青红肿,没有骨折。
看来最重的就是这道箭伤,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支箭拔出来,否则烂在肉里,肌肉无法自生活血,伤口会烂得越来越大。
做了几下深呼吸,按捺住如鼓心跳,小手颤抖着摁住伤口,闭上眼定定神,默默回忆阿爹教过的疗伤方法,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凝定,稳稳抓住箭支,咬牙用力一拔。
一道血箭随着拔出的箭矢射出,喷了弯弯满脸。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弯弯手忙脚乱地把箭扔到一边,摁住伤口,把那灰白色的树根放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地嚼碎了,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伤口。
这灰白色树根在生肌止血方面甚是神奇有效,片刻,楼誉胸口惨不忍睹的伤口微微收缩,血不再渗出。弯弯又用干净叶片蘸了水,凑到他唇边,一滴滴润进嘴里。
不多时,楼誉呼吸渐渐平稳,虽是依然昏迷不醒,但脸上略略浮起了些血色。
弯弯一屁股跌坐地上,重重吐了口气,轻轻替楼誉擦去脸上血迹,抬头看天色已晚。
深山老林里更深露重,寒意逼人,伤重之人尤其经不得,如果任凭他躺在河滩上过夜,只怕不到明天早上就会驾鹤西归。
想起刚才挖白茅根时瞅见附近有个岩洞,可以挡挡寒风,弯弯便拿起离光,去砍了些软草铺在洞里,回来将楼誉小心地翻转过来,背在背上,向岩洞走去。
她人小身矮,楼誉又生得高大,一双长腿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拖痕,把她整个人压成了弓背虾米。这一路背得甚是辛苦,原本一纵即到的距离,硬是拼命挪爬了顿饭工夫,方才到了。
将楼誉缓缓放在之前铺好的软草上,弯弯已经出了一头大汗,小脸通红,只觉得四肢酸软,全身骨骼仿佛被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一般,咯吱作响,疼痛难忍。
这才想起检查自己的伤势,全身上下看了看,又动动胳膊腿,还好,虽然血痕累累、满头是包,看起来非常难看凄惨,但都是些皮肉伤,大幸没有伤到筋骨,运气只觉经脉通畅,未见滞涩,便放下心来,连敷药都懒得弄了。
坐在楼誉身边,看他紧闭双眼,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心里还是慌乱,忍不住搭他的脉搏,只觉得脉如游丝,僵滞难行,沉伏不出,悠悠然系于一线,隐约竟有溃决之相。
弯弯搭脉的手忍不住颤抖,骨头里是刀刮似的森冷寒意,想到之前悬崖之上,他替自己挡了那一箭,心里又是灼热又是钝痛,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怔怔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弯弯坐在楼誉身边守了两个时辰,睡意渐盛,她自己也伤得不轻,这一天下来,精力耗尽,累得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明明困得无与伦比,可又硬撑着不敢闭眼,不时摸摸楼誉的额头,搭搭他的脉搏,生怕自己一睡过去,楼誉的脉搏突然没了,就这么撒手归西。
生生熬了大半宿,终是熬不住,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靠在楼誉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心中诸事盘旋往来,一会儿梦见容衍临死前抓着自己的手,微笑着说弯弯真乖,阿爹去了;一会儿梦见自己在莽莽大漠上,独骑一人面对冰霜雪地,心无所靠,凄苦无依;一会儿又梦见楼誉被一箭穿胸,落入深崖,自己伸手去拉,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到……沉睡中只觉得心绪激荡,身上忽冷忽热,如坠极地冰川,又如靠炙热炉火,额头上都被热浪逼出了汗珠子。
等等,怎么会那么热?
弯弯猛然惊醒,第一眼就看向楼誉,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却没半滴汗珠,伸手一摸额头和手臂,露出来的皮肤火炭般烫手,竟是发起了高烧。
弯弯吓得煞白了脸,一颗心顿时被撕扯得疼痛不堪,阿爹说过,伤后高烧来势汹汹,最是凶险,若能熬过去,次日烧退了,便算过了鬼门关,之后细心将养,总算捡回条性命,但若熬不过去,五脏六腑都会被高热烤熟,根本活不过几个时辰。
身边没有降温治伤的药,弯弯把手探在楼誉额头上,只觉得掌心炙热,急出一身大汗。
正彷徨无计,听得洞外溪流淙淙,眼睛一亮,想了想,咬牙脱去身上外衣,抱在手上,对楼誉道:“你等我,千万别死了。”
说毕,弯弯抱着衣服蹿出洞外,施展逍遥步,腾空轻点叶枝,以极快的速度掠向那浅滩溪流。
已是深秋,山中寒意料峭,隐隐有层薄薄的寒气在山间弥漫,从山上流下来的瀑流溪水更是冰冷刺骨。
弯弯将衣服全部浸泡在溪水里,直到浸透,然后抱着冰冷湿透的衣服又掠回山洞,小心翼翼地脱掉楼誉的上衣,用冰冷的湿衣在他的身上擦拭,又把自己被冻得冰棍似的小手,当成降温袋搁在他的额头。
直到湿衣被楼誉的体温烤热,弯弯又冲出山洞,掠向溪流,把湿衣再次打湿,如此反复来往无数次……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晨光微现,弯弯只着里衣,全身都被冰冷的溪水打湿,嘴唇青紫,两手冻得像两根又红又肿的胡萝卜。
如此飞掠往来极耗内力,此时只觉得内力枯竭,寒意透心,蹲在楼誉身边看他伤势时,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弯弯哆嗦着嘴唇去摸楼誉的额头,触手温和,那灼烧般的高温已退去,不禁大喜,知道楼誉身子骨强壮,终于扛过了这一关,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只想在地上打几个滚,方能抑心头狂喜。
这般如凌霄飞车般忽上忽下、大惊大喜过后,弯弯方才觉得腹中饥饿,算算时间,居然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之前焦虑急躁,也不觉得饿,这个时候放松下来,才觉得饥火烧心,难以忍耐。
弯弯野惯了,在荒郊野地里别人会挨饿,却怎么都饿不着她,爬到附近树上打算摘些野果子草草果腹。
正在树上摘果子,突然眼睛一亮,白花蛇节草!
在阿爹的药典里的内疗一页,白花蛇节草排在首位,草叶纤细分支,有绒毛,尖端有蛇皮一样一节节的斑纹,喜欢长在阴凉树丛中,是极其珍贵的疗伤良药。
在边塞十年,容衍遍行各大山麓,采药制丸,为边民治病,空下来便读药典给弯弯听,弯弯耳濡目染,对草药的见识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已胜过一般民间医生。
弯弯知这白花蛇节草珍贵稀少,可遇不可求,此时竟然就在触手可及之地,真是喜不自胜,暗叫天助我也。
有白花蛇节草之处,必有毒蛇,草和蛇相辅而生,要摘草必先杀蛇。
弯弯离光在手,缓缓靠近那株药草,屏住呼吸,突然动作极快地把草拔了出来,几乎同时,只见一条红黄相间的毒蛇吐着信子,闪电般蹿出来,尖头利牙血口扑人。
弯弯眼明手快,手起刀落,将毒蛇的三角尖头斩落,随即又补了两刀,直到把蛇头剁成稀烂,方才收手。
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花蛇节草奔回山洞,把草药用石头砸出浆水,拿干净叶子蘸了,滴入楼誉嘴里。
一株草药吃下,楼誉呼吸渐稳,脸上那层灰霾的死色慢慢淡去,脸色霜白中稍微透出些粉润来,虽然还是昏迷不醒,身上已有了温暖平和的生气。
轻轻俯首靠近楼誉的胸前,听到心脏有力而节奏的跳动声,弯弯悬起来的一颗心方才真正着地。
弯弯实在欢喜无限,忍不住趴在他身边,用手指数着他鸦翅般轻颤的眼睫毛,如释重负道:“可把我吓死了,你可要好好活回来,敢再吓我一次的话,我……我……我……”
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如果楼誉醒不过来,自己还能拿他怎么办,只好气恼地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又见他下颌长出了片青色的胡楂子,便好奇地摸了摸,觉得硬硬的有些扎手,用手掌摩挲着,又麻麻痒痒的,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忍不住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楼誉眼睫毛颤动,眉头微微蹙起,弯弯一惊,手指头触电似的收回,脸瞬间烫得像铁板烧,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红着脸连退几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盯着楼誉看得入神,一时觉得楼誉过了鬼门关,欢喜无限,一时又觉得刀剑刮心般后怕,差一点,差一点这个人就要死了,为什么想到他会死,自己竟然那么惊恐无助?
这个山洞不深,弯弯把楼誉放在最避风的地方,自己就只能坐在风口子上,她身上衣服全湿,又出了一身虚汗,此时被山风一吹,冰冷贴身,黏黏的好不难受。
看看楼誉睡得沉,外面阳光暖暖,弯弯便出了山洞,摘些树叶干草遮住洞口,伸了个懒腰,向溪流走去。
溪水清凌凌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碎玉般的光芒,弯弯本想洗把脸,见溪水干净清澈得讨喜,心便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安慰自己,这深山野林空旷不见人踪迹,抓紧时间,应该没有关系。
便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晒在溪旁的大石上,赤足走进溪流中。
溪水浅的地方只可盈足,深的地方却可过头顶,深秋的阳光没了夏天的猛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弯弯将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散开满是污血尘土的头发,动作飞快地擦洗。
即将要洗好上岸时,忽然耳朵一动,一道极其细微的脚步声钻进耳膜。
这一声虽然细微几不可闻,但在弯弯耳中如同雷击,心头警兆顿起,人快速如狸猫般缩到大石后,伸手将石上半干的衣服扯下穿好,只听得那脚步声窸窸窣窣,已接近溪流。
弯弯蹲在石后,默默计算着来人的距离,听声音这人已经走到溪边,正低头想捧水喝,动作突然顿住,厉声喝道:“是谁?”
声音有些嘶哑,隐隐带着沙砾之音。
弯弯眼神一凝,如白龙般冲天而起,从石后跃出,带出的水泼了对方一头一脸,离光在水光中犀利而出,劈了下去。
对方动作竟也不慢,“锵”的一声,擦出电光火石,离光被对方手中一把黑铁大刀架住。黑铁大刀厚且沉重,以离光之锋利竟也只能在上面砍出道豁口。
弯弯一招没有砍断对方兵刃,正欲变招再攻。
对方突然“咦”了一声,收刀后退数步,诧异道:“你不是朔军,你是谁?”
弯弯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身高比自己高些,披着兽皮,脖子上挂着兽牙碧玉,头发蓬松结成小辫,额间用兽血点了个火焰的花纹,不是中原人的打扮。
“你是山阳人?”弯弯收刀不再进攻,眼神里带着些警惕和窥探的意味。
那兽皮少年甚是狡猾,避而不答:“你又是谁,难道是昨天救了祁莲阿母的那个中原人?”
弯弯一听,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点头道:“阿母和虎儿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兽皮少年笑逐颜开,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子,兴高采烈地收起黑铁大刀,亲热地凑过来,大刀阔斧地拍着弯弯的肩膀,道:“真的是你们啊,你的样貌打扮和祁莲阿母说的一模一样,阿母让我来找你们,我已经沿着溪流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
这少年小小年纪,力气却奇大,一掌掌拍在弯弯肩上,弯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颠倒挪位了,为避免花样年华就早早去看阎王,赶紧移开身子,急道:“阿母还惦记着我们啊,你来得正好,我有个同伴受伤了,急需伤药和食物。”
“放心吧,我帮你把他带回部落,阿爷会医治他的。”兽皮少年拍着胸膛点头:“听阿母说,你身手很好,心也很善,她差点掉下树桥,是你把她扶过去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没想到你竟然那么小。”
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切,你自己很大吗,臭屁小孩装大人,半斤笑八两。”
兽皮少年听不懂中原的成语,有些呆滞道:“什么半斤,什么八两?”
弯弯懒得理他,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兽皮少年也不生气,打量着弯弯,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挠挠头,诧异道:“可是,你怎么像个女人?”
此时弯弯一身湿透,虽然年纪尚小,身材稚嫩,没有什么曲线可言,可是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肩,脸上黑色药膏洗掉,露出白腻如玉的肌肤,容色清丽,稚气秀美,不可言说。
见兽皮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弯弯抱着肩膀,很是尴尬,随即恶狠狠地扑过去,抓着对方的胸口衣领,怒道:“谁说小爷像女人,小爷那么有男子气概,你瞎了眼睛说我像女人,你听说过黑云骑里有女的吗?”
兽皮少年垂目看看抓着自己衣领的小手,心道:“也对,这小孩又凶,脾气又大,动作粗野,除了脸蛋漂亮得要命,确实没有半点地方像女人。”
见兽皮少年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弯弯急了,手上用力大声道:“小爷是堂堂黑云骑兵,你敢说我是女人,小心我揍你!”
兽皮少年见他急得小脸通红,立刻十分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女的,你只不过有点娘娘腔。”
弯弯顿时气结,小手颤抖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兽皮少年想了想,又道:“你们是黑云骑?黑云骑真的来救我们了?”
弯弯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呆头呆脑、傻里傻气,但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便松开了手:“当然,知道山阳被围困,我们连觉都不睡就赶来了。”
兽皮少年闻言感动得很,大声道:“难怪阿母说,你们是了不起的英雄。”
一边说一边解下身上的兽皮,递给弯弯,道:“给你,山里凉,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生病的,我叫拓跋宏达,今年十四岁,你呢?”
弯弯把兽皮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老气横秋地答道:“我叫弯弯,今年……呃……不知道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拓跋宏达根本不信,站起来和弯弯比了比身高,发现他比自己矮了有半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个子那么矮,胳膊腿没半点肉,你不可能比我大,以后要叫我声哥哥。”
切,小爷出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追兔子呢!弯弯万分不屑,也不想多费唇舌和他争辩,撇撇嘴,掉头就走,带着拓跋宏达去了山洞,拨去洞口的枯草碎枝,走进洞内,只见楼誉依然昏睡不醒。
弯弯紧张地摸了摸楼誉的额头,见温度没有升高,方才放下心,转头对拓跋宏达道:“你们的营地在哪里,他急需疗伤。”
拓跋宏达倒也干脆,二话不说,扔下黑铁大刀,把楼誉背在背上,看向弯弯道:“你帮我拿刀,我帮你背他,你跟我走。”
楼誉身高腿长,可拓跋宏达背起来却轻若无物,掂了掂道:“他比豹子可轻多啦!”
弯弯瞧得目瞪口呆,摇头认命地去拿拓跋宏达的黑铁大刀,不料一下子竟没拿起来,“砰”的一声,刀又砸落地面,把坚硬的岩石砸出了一个小凹陷。
“娘的,那么重,用这么重的兵器怎么打得动架?”弯弯腹诽着,运足力气再次抱起黑铁大刀,扛在肩上,吃力无比地往前走,却七歪八扭走得好像喝醉了酒。
拓跋宏达转头一看,叹了口气,揶揄道:“怎么连把刀都拿不动,中原来的小孩都那么差劲吗?”
弯弯勃然大怒:“谁说中原小孩差劲,你来和我比……”
话音未落,身上一轻,拓跋宏达接过黑铁大刀,直接放在自己肩膀上,扛着大刀,背着楼誉,却连腰都没弯一下,大步流星地当头走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招呼弯弯:“快走啊!”
“怪胎啊怪胎!”弯弯瞠目结舌,低头瞧瞧自己瘦小的胳膊腿,暗自吐舌:小爷自诩奇葩,真的错了,原来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这个力大无穷的怪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楼誉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刚刚斜移到床前,在岩壁上打出斜长的光影。
待眼前的漆黑渐渐散成雾状,身周景物慢慢显出轮廓,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眉眼明朗的少女坐在草榻边好奇地瞧着自己。
“弯弯……”楼誉神志未醒,竭尽全力,伸手去抓身边的少女,喃喃道,“不要掉下来,不要掉下来。”
少女腾地跳起来,惊喜道:“你醒了!”
楼誉只觉得嗓子又腥又甜,胸口悸痛难忍,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没,虚弱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