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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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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急忙倒了碗清水过来,凑到他嘴边,缓缓喂了几口。

    楼誉喝了几口水,觉得眩晕好些了,神志渐渐清明,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个洞穴里,身下是厚厚的草垫,颇为厚实软和。

    眼光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喉咙像被火烧过,一开口声音粗哑难听:“你……是谁?”

    楼誉眼神迷茫,看着少女,缓缓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那少女眼大唇厚,皮肤呈小麦色,五官拆开来都说不上好看,放在一起却有种野性的美,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耳上挂着两只白玉耳环,说话摇头时叮叮作响。

    少女抚掌笑道:“这里是山阳部落,我叫当当,拓跋当当。你醒过来太好了,我去叫阿爷来。”说完转身就跑。

    “等等。”楼誉勉力从草垫上支起身子,叫住少女,着急问道,“我还有个小兄弟,年纪小小的,人又黑又瘦,你见过他没有?”

    一醒来就问那个小子!拓跋当当心里有些不高兴。

    这两天拓跋宏达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追着那个叫弯弯的家伙跑,这也罢了,就连这个即便伤重昏迷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醒来第一个也是问那个家伙。

    拓跋当当想不通了,那个小黑鬼有什么好,又黑又瘦,人没两斤肉,风一吹就能跑,不要说杀虎猎豹了,指望他去砍捆柴估计都背不回来。自己身为山阳圣女,一向备受族人簇拥喜爱,自负美貌,他竟不多看一眼。

    嘟起嘴,赌气道:“就是那个叫弯弯的吧,他死了。”

    楼誉眼睛蓦然瞪大:“你说什么?”

    拓跋当当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死了,死了。”

    楼誉心里一空,胸口油煎火烧般,一口血滚烫如鲠在喉,忍不住剧烈咳嗽,嘴角一丝血迹蜿蜒流下,漆黑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腾腾而生,抓住拓跋当当的手道:“你骗我,我不信。”

    他这一抓用力甚猛,拓跋当当只觉得手腕剧痛欲裂,又见他表情狰狞,嘴角流血,惊吓叫道:“好痛,你放开我,阿爷,阿爷,你快来啊,他又吐血了。”

    岩洞里阴影晃动,一个长须老者走了进来,见楼誉这般情形也吓了一跳,急行几步,上前点了他几处大穴,又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暗运内力,以掌抚胸,助他顺气,将药丸顺下。

    见楼誉气息稍稳,老者转头看向拓跋当当,厉声责备道:“不知轻重,乱开玩笑,弯弯小英雄好端端的,你这么说,怎么对得住人家。”

    拓跋当当也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低头委屈地站到一边,不敢搭话。

    老者将楼誉扶着躺下,安慰道:“英雄莫急,弯弯小英雄没事,昨夜你昏迷不醒,他在你的床前守了一宿,任谁劝也不肯走,后来我见你伤势稳定,怕他熬出病来,好生劝说,才把他劝去歇息,这会儿估计正在熟睡,英雄放心。”

    听得弯弯没事,楼誉一颗心怦怦乱跳,落回胸腔,又剧烈咳了几声,方才停住。

    见这长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着一身白色棉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荧光流转的翡翠骷髅,尤其夺人眼光。略略思忖,便知道对方身份,没想到自己和弯弯误打误撞,竟真的撞进了山阳部落里。

    颔首致意道:“原来是山阳的传印长老,久仰。”

    这老者正是山阳部落首长,第一巫师,传印长老拓跋思。见楼誉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中惊异,这少年虽伤重憔悴,可内秉风雷,气魄浑然,眉眼间有股凛然之意,一身高贵气度藏都藏不住,必不是寻常黑云骑军士。

    当下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礼,道:“正是拓跋思,救我族人之恩,拓跋思感激不尽,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楼誉还未开口,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他叫楼誉。”

    这个声音溪水般清洌甘甜,如久旱逢甘霖,凉丝丝渗润进楼誉心底,还没回头,嘴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朵温柔的浅笑。

    弯弯顶着一头乱发,满脸黑乎乎的烟灶柴灰,端着一碗野鸡粥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楼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拓跋思脸色一凛,再看眼前的少年,一举一动的气度风华无一不卓越超群,那是贵族门庭里长久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别人学都学不来,便知道错不了。

    万万料不到,凌南王世子身份贵重,手握重兵,竟然会纡尊降贵,亲自领兵来救援山阳。

    一时之间,拓跋思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族中的大礼,正色道:“拓跋思率山阳族人,恭迎世子殿下。”

    拓跋当当站在一旁眼见最敬爱尊重的阿爷,肃然严整地对榻上的伤重少年郑重行礼,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长老不用多礼,快起,咳咳。”楼誉伸手想扶,却忍不住剧烈咳嗽。

    弯弯走进来,将拓跋思扶起,朗声道:“他都说不用多礼了,长老快起来,跪着多累啊!”

    “世子,这是我的孙女,拓跋当当。”拓跋思站起来,拉过拓跋当当,道,“当当,这是大梁凌南王世子,还不快见过世子。”

    这些年驻守边塞,政清吏明,对边塞部落怀柔有加,加之黑云骑战无不胜,凌南王世子勇冠三军的威名在各个部落流传甚广。

    “这么年轻,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拓跋当当偷眼看着楼誉,只觉得这个黑衣少年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脸上莫名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少见的羞涩行了个礼,扭捏道:“见过世子。”

    她刚刚轻易玩笑说弯弯已死,楼誉对此耿耿于怀,此时眼皮微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弯弯,眼神渐渐转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招手道:“过来。”

    弯弯笑眯眯地走过去。楼誉左右端详,确认他没有受伤,松了口气,奇道:“怎么把自己搞得像根黑炭棍似的?”

    弯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道:“刚下了雨,树枝都潮了,生火煮粥,冒的都是黑烟……”

    其实是故意抹了一脸灰,阿爹说过,弯弯长得太好看,不能让人轻易看了去。弯弯心里偷笑,得意地想:“如果被你们知道我是女的,小爷我在黑云骑混出名堂,替阿爹报仇的宏伟大计不就泡汤了?我才不干呢!”

    把野鸡粥往他手里一放,道:“快吃了,补血养气,阿爹以前最爱吃了,我熬煮了很久呢!”

    楼誉眼前浮现出小家伙撅着屁股,满头烟灰地鼓着腮帮子吹灶火,被熏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心情舒畅,接过野鸡粥,大大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弯弯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写满期盼。

    楼誉真心替容衍掬了把辛酸的同情泪,心道:“小鬼头做饭一点天分都没有,这野鸡粥熬得焦煳,还忘记放盐,入口又苦又涩,你说好喝不好喝?”

    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声音轻且暖:“很好喝,我这辈子就没喝过那么美味的粥。”

    弯弯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就知道自己熬粥的手艺一流,要不然阿爹怎么会吃了那么多年都没腻,就连这个口味挑剔的男人都说好,看来是真的好。

    拓跋当当站在一边,见楼誉满眼都是弯弯,却连眼角都没朝自己瞟一下,她一向备受族中男子爱慕,哪里受过这般冷遇,心中又恼又气,恶狠狠地瞪了弯弯一眼,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掉头跑出了岩洞。

    “当当!”拓跋思无奈地叫了一声,他眼光老辣,哪里看不出孙女的心思,山阳民风开放粗犷,女追男的事情并不稀奇,自己这个宝贝孙女年方二八,也到了说亲论嫁的年纪,族里族外求亲的勇士络绎不绝,可是她从小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一心要找个真正的英雄。

    如今误打误撞遇到了凌南王世子,这样风华俊秀的人物,难怪当当见了一面后,便有事没事地往他养伤的岩洞里跑。

    如果两厢情愿,拓跋思当然举双手赞成,虽然一个山阳部落圣女和凌南王世子的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正妃之位是无论如何难以指望,但就算是入王府做个侧妃,也是当当的福分。

    可如今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孙女的一番心思怕是要付诸东流。

    看着孙女跑远的身影,拓跋思暗叹了口气,抱歉道:“当当生于山野,不懂规矩,世子见谅。”

    楼誉摇头道:“无妨。”

    弯弯在他腰后放了个枕头,扶他靠过去,见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满心欢喜:“多亏拓跋爷爷妙手回春,给你吃了好些药丸子,还扎了针,今天果然大好起来。”

    楼誉点头:“早闻山阳传印长老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思道:“世子和弯弯小将军过誉了,世子这次受伤颇重,多亏弯弯小将军及时以白茅根止血消炎,又想办法退了高烧,加之世子身体底子强壮,方才有惊无险。”

    他自知道楼誉身份后,又见楼誉和弯弯态度亲密相互守望,料想弯弯身份也不会低,很可能是某个和凌南王府交好,在黑云骑中历练的世家子弟,便自动改了称呼,把小英雄改成了小将军。

    岂料弯弯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嘻嘻笑道:“拓跋爷爷,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我是个小马夫。”

    拓跋思一愣,大出意外,但毕竟久经世故,立即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救了我的族人,听祁莲说,小兄弟功夫了得、为人侠义,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山阳人心中,你就是真正的将军和英雄。”

    “真的,我真的像将军?”弯弯被赞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看向楼誉,得意扬扬。

    楼誉见她高兴得小脸发光般夺目生辉,暗笑这小鬼真经不得夸。

    咳了两声,道:“弯弯,刚才的野鸡粥很好,再去给我端一碗来。”

    弯弯知他要和拓跋思商讨军情,自己不懂也帮不上忙,便乐呵呵应了,蹦蹦跳跳走出去,道:“好,我再熬点,顺便去看看虎儿和祁莲阿母。”

    待弯弯走远,楼誉方才看向拓跋思,正色道:“朔军出动了重箭射队,山阳危在旦夕,我也没料到,朔军竟然会不惜重兵围剿山阳。”

    拓跋思忧心忡忡:“重箭射队是前几日才到的,之前围山的还是一般州府官兵,我们在山中与之周旋,应付得不算吃力。但重箭射队一到,形势就变了,我们立刻居于下风。对方的重箭实在太厉害,我们的勇士只要被发现行踪,就被铺天盖地的重箭钉死,根本无法靠近。这些天死了太多人,我们才被迫躲进这片猎场里。”

    楼誉眼芒一闪:“你刚才说,重箭射队是几天前才到的?”

    拓跋思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楼誉带兵从凉州城出发驰援的时间。

    楼誉思忖片刻,心中雪亮,冷笑道:“原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拓跋思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朔军为何那么重视山阳,山阳虽然居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历年上贡的税赋甚重,但在朔国帝君眼里,实在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对方搞出那么大阵仗,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今听楼誉一说,茅塞顿开,忧心更重,凌南王世子如今身受重伤,对方又是精兵重箭,若世子在此次战役中战死,大梁皇帝必然震怒,到时候山阳左右不是人,既被大朔视为叛徒,又被大梁迁怒,立于两国之间却不得一国庇护,只怕难逃灭族之祸。

    思虑到此,心中闪电似的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投降,把凌南王世子献给大朔,就是奇功一件,说不定朔国帝君龙心大悦,山阳一族从此得以保全。

    他城府虽深,但想到如此难以抉择的大事,脸色难免有些沉郁,眼光转动略带阴鸷。

    楼誉是什么样的人精,察言观色便知拓跋思在想什么,低低咳嗽了几声,冷冷道:“长老在想,要将本世子送给朔军,以保山阳平安,是也不是?”

    他眼光毒辣,一语诛心。

    拓跋思悚然而惊,脸色大变,立刻双膝跪下,忐忑道:“拓跋思不敢。”

    你敢得很。

    楼誉心中暗道,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中反倒带上了赞赏之意:“示之所欲,方能行其所不愿,长老所想之计,实在大妙,本世子佩服。”

    他这一损一赞的,句句犀利,拓跋思只觉得楼誉的眼光透亮,能读心摄魄一般,自己的心思在他眼光下无所遁形,却搞不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搭话。

    楼誉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缓缓道:“山阳虽然是雪峰山十二部落之首,但归顺于朔国时一直未得册封,族人多年苦于徭役税赋。朔国人并没有当你们是自己人,他们只不过当你们是条任凭驱使的狗而已。殷溟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此次山阳遭遇围剿,朔国下手毒辣,已抱着灭你族群之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拓跋思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朔国帝君善疑冷血,对待叛臣手段尤其狠毒,两年前那场宫变,殷溟登位,以铁血手段肃清朝野,但凡站在他对立面的臣子,哪怕是三朝元老、军中重臣,都被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打落尘埃,灭其九族。此举当时震惊天下,从此森然君威,无人敢疑。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过曾经背叛过他的山阳族人吗?而到了那时,没有黑云骑作为依傍,朔军要屠灭山阳,就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保全山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连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

    楼誉见拓跋思的脸色阴晴不定,强忍住伤口疼痛,深吸口气,继续道:“和朔国相比,我大梁如何待你们,族人有目共睹,此乃人心所向,若长老能与我黑云骑携手杀退朔军,不仅能保住山阳族人,我必向皇上请旨加封,从此山阳人不必再像野人一样,躲于山林,为人小觑。”

    拓跋思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利弊,斟酌词句问出了心中最担忧的部分:“目前山阳被困,情势危急,如果再无法脱困,只怕考虑不了今后封赏之事,就要被灭族了。”

    楼誉颔首微笑道:“所以,本世子夸长老智谋深虑,既然无法主动出击,不如守株待兔。朔军虽然人多,但不熟地形,此处是山阳的猎场,我们不如玩一场设围打猎。如今朔军主要目标是我,长老不妨透出信息,就说凌南王世子未死,在此养伤,不怕他们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拓跋思心中惴惴,只觉得眼前这人心思细腻,推断准确,竟似看透人心,所思所想步步稳固,环环相扣,似乎所有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多智近妖。

    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与他为敌,实在是太恐怖的事情。何况之前山阳人被杀无数,已和朔军结下血海深仇,就算他想投降,族人也未必想。

    这么想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斩钉截铁道:“世子所言甚是,山阳此次背水一战,必定倾尽全力,保护世子周全。”

    楼誉见他表情,已知道他再无踌躇,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表示赞许:“长老审时度势,一心为族人考虑,真是难得。”

    拓跋思心念既定,反倒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关心起作战方法来,接着问道:“按世子所说,将对方引入我猎场,论地形陷阱,我们确实占优,但对方的重箭实在厉害,不知世子可有好办法?”

    楼誉冷冷道:“办法,当然有。”

    赵无极蹲在草丛里,紧张地听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握刀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随时准备跃起扑杀。

    这两天,赵无极实在被追得很惨,自从那天一枚响箭升天炸开之后,朔军搜山的速度和频率都骤然加快,他们人多,密密麻麻拉网水过指缝般细细过滤,让潜入山里的黑云骑斥候们大感吃不消。

    赵无极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追兵撵着屁股跑了,在抽冷子杀了几个落单的追兵后,今天终于被逼入绝境。

    眼前几步外就是大批朔军,伏在草丛里的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

    到底是哪个倒霉鬼露了行踪,老子如果活着出去,非揍他一顿不可。赵无极在心里大骂几天前触动响箭的家伙,一边缓慢移动身体准备搏命。完全没想到,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个倒霉鬼就是自家世子。

    藏身的草丛已经被刀尖拨开,赵无极眼神一凝准备出手,不料脚步却停住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起,朔军军士们的动作一致,不约而同地停止搜山,互视一眼,潮水般往另一个方向涌去。

    不消片刻,原本漫山遍野的朔军好像都倏然消失,风吹草动,天地间只闻窸窸窣窣叶片摇晃的声音。

    什么情况?赵无极东张西望地走出来,满脸迷惑,有点消化不良。却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也爬出来一个人,表情迷茫地东张西望。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一惊,条件反射地提刀蹲下,作势欲扑,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松了口气。

    赵无极哭笑不得,破口大骂:“邹小三你个混蛋,躲得那么近,看到老子快被搜出来了,也不帮个忙。”

    那个叫邹小三的斥候,身材瘦小精干,尴尬地赔笑道:“赵哥息怒,刚才那阵势,我哪里敢跳出来,正准备扔块石头引开他们来着。”

    说完四下看了看,摸着鼻子,诧异道:“话说回来,这些朔军都跑哪里去了,难道朔国帝君驾崩了,他们要赶回去奔丧?”

    赵无极也觉得奇怪,看向朔军撤退的方向,沉吟片刻,朔国帝君突然驾崩是不可能的,朔军突然撤退,理由只有一个……眼神骤然凌厉,急道:“快,我们跟上去看看。”话音未落就朝那边急跃而去。

    邹小三听得赵无极语气不对,也知道情形有变,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远远地追着朔军,沿途留下黑云骑特有的标记,又把几个黑云骑斥候从藏身地引了出来,跟了顿饭工夫,人陆陆续续加入,竟有了支小战队的规模。

    “竟然没死。”洪三喜站在那天射落楼誉的悬崖边上,看着瀑布咬牙切齿。

    刚刚抓了个山阳人,禁不住严刑逼供,终于说出山阳部落就在树桥对面的山坳处,还不经意说了句,这两天来了个身受重伤的外乡人,正在部落里养伤。

    洪三喜一听蹊跷,细细问来,那外乡人的形貌和楼誉一模一样,登时勃然大怒。

    暴怒之后是说不尽的提心吊胆,直怨自己好大喜功,没有亲眼看到尸首便贸然向皇上上书请功,若被皇上知道楼誉没死,自己就是欺君之罪,以皇上小罪大罚的性格,怎么死都不知道。

    说来说去,只要杀了楼誉,就可以消罪弥过,就算不得封赏,也能保住性命。

    洪三喜满腔怒火担心,恨不得立时就杀进山阳部落,取楼誉首级。待要那被俘的山阳人指路,却发现那人熬不住严刑,已经咬舌自尽。

    事到如今,相当于他洪三喜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洪三喜咬牙盯着对面的山林,悍然下令:“将所有军力调回,全力进攻对面山林。”

    尖利的呼哨声响起,散布于山林的朔军得令,络绎撤回,往山崖边集结。

    手下小心翼翼地提醒,这树桥高悬惊险,不要说州府官军,就是玄箭射队里,也没几个有把握顺利通过。不过树桥,又如何进入对面山林?

    洪三喜怒不可遏,提高的声音尖利刺耳,似快要崩断的琴弦:“一群蠢货,难道一定要从这里进去?沿着瀑流而下,到了水浅的地方再渡过去!”

    属下战战兢兢道了声诺,传令下去,大批朔军散开,如黑压压的蚁群,沿着瀑布河流往下。

    洪三喜站在悬崖边上远眺,看着大队部属化作一个个黑点,在下游水浅的地方渡河,冷哼:“凌南王世子,看你这次还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说罢,足尖点地,凌空而起,带着几个轻功好的心腹,依次从树桥上飞掠而过,没入对面山林。

    朔军轰隆隆地集结,又轰隆隆地消失。待人马散尽,石崖后的山林里冒出十几颗头,眼珠子瞟上瞟下滴溜溜乱转。

    “世子在对面山里?”

    “那个白面不长毛,说话像公鸡的,是个太监吧,轻功倒还挺好。”

    “胡说八道,我看他的轻功连弯弯都比不上,这还叫好?”

    “我说朔狗怎么一下子跑得光溜溜的,原来是都跑这儿来逮世子了。”

    “他们要抓世子,我们怎么办,不能光看着。”

    “要不我们也冲过去,干他娘的。”

    “屁话,这树桥凭你的轻功过得去?”

    “赵哥,你说话呀,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的校尉,在场军衔最高,此时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他跟随楼誉多年,虽然天资不够,但耳濡目染,时间长了也学了不少用兵之道。

    此时看着深渊巨瀑,又看看朔军渡河处的地势,想了片刻,眼睛一亮,道:“那个公鸡老杂毛我们不管,也管不了,让世子对付他去。”

    盯着正在渡河的朔军,脸上露出既邪恶又狡黠的笑容:“让你们选这个地方渡河,老子给你们来个水淹七军,覆石之下无完卵。”

    说毕,觉得自己这两句成语脱口而出,用得相当顺溜,显得十分有文采,不由得扬扬自得。这么有文化的话都说得出来,那么有谋略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恐怕就连世子都要夸一夸的,下次谁还敢说我老赵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老子就揍他。

    赵无极将下属叫过来,附耳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斥候们的眼睛呼啦啦亮了,嘴角都挂上了丝坏笑,各自领命而去。

    来不及再往下走,朔军大部队就近选在瀑流下游一处浅滩渡河,说是浅滩,其实并不够浅,浅的地方没过膝盖,深的地方可以及肩,没有足够的缓冲,瀑流到了这里,冲击力依然比较猛。

    朔军不愧是正规军,上千人渡河颇有章法,先过去的是部分玄箭射手,过河后立刻摆开箭阵,以防对面山林中敌人趁机突袭。

    随后过河的是普通州府官兵,剩下的玄箭射手殿后,以渡河官兵为圆心,呈半圆形摆开箭阵,箭支一律朝外,以防被人偷袭。

    只盏茶工夫,第一批玄箭射手已过去,州府官军随即分成小队,开始渡河。

    正走到河中间,忽然有军士诧异地嘟囔了一句:“哪里来那么多草,缠手缠脚的。”

    一个都尉脸色肃然,抬手正准备呵斥,却发现抬起来的手上,挂着数根又长又细的水草,脸色一变,再看看附近水面,不知何时竟有许多水草悠闲适意地漂在水面上。

    这些水草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绿油油长悠悠,既细且韧,顺着湍急的水流快速冲下,到了浅滩处水流速度放慢,水草便润物细无声地缠在了过河朔军身上、脚上,还有……刀上。

    这个都尉懊恼地扯开手上的草,准备再走,却发现顺流而下的水草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自己的腿上、身上很快全都被缠满,就好像穿了条朔国姑娘喜爱的绿色连筒裙,步子迈不开,只能用细碎的小步踩着滑溜的石头,“优雅”地在河里举步维艰。

    不消一会儿便摔倒了数十人。

    有军官觉得不对,正欲提醒,抬头却发现上游又漂下来了许多黑乎乎的异物。

    水流湍急,这些黑色漂流物很快就漂到朔军眼前,待看清这些异物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后,朔军官兵瞪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连哭的心都有了。

    我的娘呀,这……这……这玩意真是要人命啊!

    从上游漂下来的这些东西,竟然是长满尖刺的藤蔓荆棘!

    这些藤蔓荆棘粗黑坚硬,长满锋利的尖刺,像一根根狼牙棒,在水流冲击力的带动下,恶狠狠地向朔军撞过来。

    朔军官兵被水草缠住手脚,跑不动,躲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藤蔓上的尖刺扎进自己的身体。

    一时间血染河面,叫喊声、痛呼声、喝令声交杂。

    “稳住,不要乱。”玄箭射队的领长竭力呵斥,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听他的,朔军你推我撞,都想赶快上岸,远离这些见鬼的荆棘,其中被踩踏推倒的不计其数,乱成一团。

    重箭射手毕竟功力深厚,处变不惊,在努力呵斥河中的官军未果后,迅速整顿队形,闪亮的箭镞齐刷刷地对准了上游瀑流处一块凸出的巨石。

    巨石上,几个人正表情欢快地把割来的水草荆棘往水里扔。

    “我扔,我扔,我扔扔扔,还弄不死你。”邹小三手上已经被荆棘刺破了好几处,却丝毫不在意,屁颠屁颠地扔着,看到下游朔军狼狈的样子,就差没唱首山歌表达自己欢乐的心情。

    这几人扔得太过欢乐,太过忘我,一时间忘记隐蔽身形,被眼尖的重箭射手发现。

    “他们在那里。”玄箭射队领长悍然下令:“左上方偏右,放箭!”

    重箭射手们动作整齐划一,话音刚落,几十支重箭冲天而起,在射程最高点稍作停顿后,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重重下坠,砸向巨石上的人。

    “跑啊!”邹小三知道厉害,哪敢硬碰,大吼一声,扔下手里的草,脚底抹油掉头就跑。剩下的几人动作也不慢,涨红了脸运足了气,情急之下,轻功超常发挥,跑得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嗖嗖嗖……”重箭凌空而下,势不可当,竟一支支插进了坚硬的岩石里,黑云骑斥候们刚才站的巨石瞬间成了只大刺猬。

    赵无极趴在玄箭射队后面的山崖上,默默地看着对方举弓发射,无数重箭奔邹小三他们而去,嘴角牵起一丝坏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时机稍纵即逝,暴起喝道:“给我砸!”

    早就准备好的斥候们,举起磨盘大的石块噼里啪啦地砸向崖下的玄箭射队,还有几个吭哧吭哧地从不远处把一块比牛还大的巨石推过来,合力推下崖去。

    重箭射手们刚刚射出一波箭雨,正处于最尴尬的时刻,虽有弓但无箭,眼见大石雨点般滚滚而下,忙不迭地拔箭上弓,但哪里来得及,箭还没拿出箭筒,头上已多了个血洞。

    更大的巨石带着烟尘从崖上滚下,如一架巨型战车轰隆隆碾过,将对方的箭阵冲得不成形状。

    重箭射手没了箭,就好像拔了牙的野猪,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一时间被砸得丢盔弃甲,抱头乱窜。

    赵无极等人砸得兴起,摸到石头就扔,大的扔完了扔小的,小的扔完了扔碎的,再摸,傻眼了,手边空空荡荡,别说石块,连根草都不剩。

    见石雨渐缓,玄箭射队领长趁机拔箭引弓,率先站起,瞄准山崖开始反击,更多没被砸死的射手挣扎着站起,加入反击队伍。他们屡次被捉弄,对崖上的人恨之入骨,此时含恨而发,一箭箭射得杀气腾腾。

    赵无极等人也不恋战,掉头跑得异常坚定,边跑边碎碎念:“世子啊世子,老赵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被赵无极等乱七八糟一顿胡闹,朔军已是伤兵满营、筋疲力尽,剩下的人勉强渡过河去,纷纷累得瘫在地上,忙着裹伤拔刺。

    山林里的大树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些朔军,山阳第一勇士拓跋鸿烈身披虎皮,蹲在枝干上,淡绿色的眸子泛出狼一样的冷光,嘴角牵起一抹狰狞的笑,喃喃道:“欢迎来到山阳猎场。”

    洪三喜带人过了树桥,不打磕绊,一路往山坳而来。他和这几个下属都是朔军中轻功最好的,拨枝踩叶,起飞腾跃,行进速度不知道比在下游苦苦渡河的军士快多少倍。

    山深幽静,几人不藏行踪地急掠,惊得飞鸟扑扇翅膀,呼啦啦飞起。

    洪三喜也顾不上会打草惊蛇,恨不得立刻赶到山阳部落,斩杀楼誉。他有信心得很,一个区区山阳部落,加上一个重伤未愈的凌南王世子,有何足患?自己的兵力和战力远胜对方,灭山阳杀楼誉,只是时间问题。

    急行了盏茶工夫,几人已经深入山林,四周都是森森树木,高大茂密,枝叶遮天,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和腐烂泥土,到处是一股腐烂阴冷的味道。

    正赶路时,突然头顶风声起,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带着呼呼风声,如钟摆般快速荡了过来,锋利的尖刺能把一头野猪撂翻。

    洪三喜等人反应极快,虽然狼牙棒来势汹汹,却不慌乱,足尖轻点,几人如飞鸟般四散,轻松避过。

    翩然落地后,洪三喜用指尖拈掉衣袖上的落叶,不屑哼道:“雕虫小技,邪门歪道,山阳人果然粗鄙,凭这样的小手段,就想与我大朔对抗,真是找死。”

    话音刚落,突然脚底一软,脚下的泥土赫然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个深坑,黑魆魆的,只能看见用竹子削成的尖锥密密麻麻铺满坑底。

    刚刚的狼牙棒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谁也没料到狼牙棒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障眼法,真正的危险其实在他们脚下。

    这一下大出意外,站在上面的几人措手不及,大惊失色,身体急坠,幸亏洪三喜功力深厚,电光火石间,猛然大吼提气,硬生生往上拔起数尺,拽住坑边野草,手中借力,险之又险地跃出陷阱。

    还有三人因为站得远,未受波及,另外四个下属就没那么好运了,凄惨地坠入坑底,被锋利的竹尖戳成了牙签串肉,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林子中夜枭桀桀怪叫,三个躲过一劫的下属,正惶恐地四下张望,突然头顶树上落下几个绳套,恰恰套住其中一人的脖子,绳套骤然收缩,那人被拉离地面,猛蹬双脚拼命挣扎,双手紧紧抓着脖子,想把这索命的绳套扯下来,却发现这绳套越扯越紧,绝望呼叫,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终于,“咯咔”一下,令人胆寒的颈骨断裂声传入耳中,那人被吊在高空,眼凸舌吐,头颅重重垂下,不再挣扎,竟被活生生勒断了脖子。

    不知何处发出了低沉笑声,呵呵……呵呵……回音在空寂阴森的山林里回荡,让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洪三喜脸色发白,强制镇定心神,尖声叫道:“是谁,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从树后慢慢绕出来,笑道:“陷阱是用来抓狗熊的,绳套是用来抓野狼的,怎么样,滋味好受吗?”

    见戏弄自己的竟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洪三喜暴怒之气喷涌而出,脸色涨成青紫,说话时已带上了尖利破音:“你这个小杂种,竟敢戏弄本总管,本总管要将你千刀万剐。”

    “小杂种”三字入耳,拓跋宏达淡绿色的眼眸中怒意似野火燎原般,熊熊而起。

    山阳祖先有蛮人血统,因此族人的眼眸都带有淡淡绿色,魅惑妖异,被中原人视为异类。

    山阳人最恨的就是被称为杂种,洪三喜本是无心一骂,却恰巧点中了拓跋宏达最忌讳的死穴。

    拓跋宏达怒极,二话不说,黑铁大刀以开山劈地之势,直取洪三喜面门。

    招式虽然粗朴简单,但他天生神力,加之黑铁大刀本身极重,此招一出,如一阵狂风暴雨乍起,带出的刀意卷起地面枯枝败叶,怒涛拍岸,势不可当地杀将过来,声势惊人。

    洪三喜轻蔑地冷哼一声,急急后掠十余米,取弓,搭箭,拉弦,发射,动作行云流水,顺畅至极,一支利箭脱弦呼啸而出,射向拓跋宏达面门。

    与此同时,另两个幸存的射手也醒悟过来,速度极快地搭箭上弓,射出两支利箭。

    三箭呈品字形,从三个方向,杀意犀利地射向拓跋宏达。

    拓跋宏达挥刀格挡,那么重的刀,他抓在手里轻若无物,就好像拿着把轻巧软剑般,挥出无数刀影,黑色刀光密不透风,将三箭一一格落。

    正想再去追那老杂毛,突然觉得一阵杀意逼近,颈脖处的寒毛直立,只听一记凄厉破空声,三支利箭呈一字形,接踵而至,速度快若闪电,眨眼间就到面前。

    连珠箭!

    洪三喜身居朔国鹰庭副总管之位多年,靠的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此连珠三箭首尾相连,看似一支支前后有序,实际是以妙在毫颠的力量调用,配合指尖极小角度的微移,同时射出的。

    三箭齐发,却先后而至,充分展示了他超强的控制力和无与伦比的手上感觉。

    拓跋宏达挥刀再格挡,却只来得及格落第一支箭,待想回刀时,第二和第三支箭已近在咫尺,躲无可躲,只得速速后退。

    他神力惊人,轻功却很一般,后掠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利箭,眼看这两箭就要射穿他的头颅。

    林中突然响起黄莺出谷般的一声清鸣,一个小身影跃出,身法若流星赶月,眨眼就到拓跋宏达身边,手起刀落,如逐电追风般挥刀斩落第二支箭,随即手腕微动,速度极快地刀尖上挑,挑落了第三支箭。

    这一瞬间说来话长,实际快若闪电,拓跋宏达只觉得身边人影一动,吧嗒两声,那两支夺命摄魄的利箭就被来人斩落在地。

    什么人,竟能斩落我两支箭!洪三喜瞳孔紧缩,刚才速度太快,以他的眼力竟也没看清楚来人是谁,但能在一瞬间斩落他的两支箭,来者必是一个了不得的劲敌。

    不假思索,再抽出一箭,瞄准了那个人影。

    弯弯斩落两箭,飘然落地。

    之前,她在校场也斩落过楼誉的箭,但那次很是有些运气成分。

    自从和黄火鹏打过擂台之后,她对刀法反复琢磨,融会贯通,功力更上层楼,刀意似水到渠成,浸入四肢骨骼,将每一个动作化为本能,应敌对阵之时,反应速度何止快了一倍。

    但仅仅如此,面对鹰庭第一射手,要斩落连珠快箭,还是远远不够的。

    若在平时,相同的情形重演,要如此干净利落地斩落洪三喜的箭,弯弯的成功率会低得可怜。

    但今天不同。

    弯弯胆气倍增、胸有成竹,出手不仅快,而且既准又狠,底气那么足,是因为今天她的身边,有个射术和洪三喜不遑多让的神射手。

    洪三喜的箭刚刚上弓,某人就已经从弓弦拉开的弯度、箭支所指的方向,以及洪三喜的手法,精确地判断出这三支连珠箭的速度和落点。

    就好像孩童喜欢玩的投掷游戏,事前已经知道沙包打过来的方向和速度,要躲要接,都能尽在掌握,气定神闲。

    洪三喜这才看清,适才斩落他两支箭的人,就是在山崖上和凌南王世子一起被射落瀑布的那个小兵。

    “你们果然没死。”他磨牙,缓缓抬起弓,箭尖指向弯弯的心脏,森然道:“凌南王世子在哪里?”

    看到刚才那一箭,弯弯就已经明白,面前这个皮肤白嫩如女人的老头子,正是在崖上射了楼誉一箭的人。

    想到那一箭差点让楼誉没了性命,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看洪三喜就像在看积怨十世的仇人,眼睛里火星迸射,怒道:“拓跋宏达,这个不男不女的老家伙是我的,你把那两个人解决了,然后站在边上,看我怎么揍这个老家伙。”

    拓跋宏达天生神力,是山阳第一勇士拓跋鸿烈的亲弟弟,虽然年纪轻,论武力在雪峰山十二部落里也是排得进前十的勇士,在部落里地位甚高。

    但他性情桀骜不驯,脾气暴烈如火,像匹脱缰野马,谁的话都不听,一语不合就和人动手。从小到大,打的架简直比吃的饭还多,让拓跋思和拓跋鸿烈非常头痛。

    但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弯弯来到部落后,拓跋宏达就像中了邪一样,天天追着弯弯跑。

    弯弯磨刀,他就送磨刀石;弯弯烧火,他就蹲在一边递柴;弯弯去给楼誉采药,他背着药篓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弯弯要熬野鸡粥,他就天天跑去打野鸡。

    看到弯弯衣服破了,他甚至扛起黑铁大刀,想去猎只老虎回来,给她做虎皮衣……幸好被弯弯及时摁住。

    这个转变不啻一夜之间从藏獒变成贵宾犬,实在太过突然兼无厘头,不要说拓跋鸿烈和拓跋思惊掉下巴,看得眼酸,就连弯弯也十分受不了,说了无数次“你好烦,不要跟着我,离我远远点”之类嫌弃的话。

    但奇怪的是,拓跋宏达就是特别吃弯弯这一套,弯弯对他越凶,他就越高兴,跟得就越紧,弯弯无奈,只好随他去。

    今天的战斗计划里,拓跋宏达本来要随他的亲哥哥去打朔军大部队,但他死活不干,一定要跟弯弯一组,他熟悉山林,对各种陷阱了如指掌,楼誉确实也很需要这样一个人,因此没有反对,让他跟了出来。

    刚才弯弯毫不客气地让他闪到一边去,若以拓跋宏达一贯的性子,不要说让,只要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早就被他一刀拍飞。

    可这次说话的人是弯弯,拓跋宏达听话得简直像只温顺的绵羊,乖乖地退到一边,拿起黑铁大刀,向另外两个重箭射手扑去,黑铁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打得一点都不亏心。

    “不男不女”四个字入了洪三喜耳朵,他的眼光骤然暴戾,额头青筋条条暴出,持弓的手握得死紧,一字一字道:“小东西,你找死。”

    “死”字话音未落,手一松,那蓄力已久的一箭呼啸而出,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射向弯弯。

    洪三喜动作极快,一箭刚出,迅速又拔出三箭,同时上弓,三箭齐发,呈上中下竖列,分别射向弯弯的头、胸、腹。

    这四箭几乎笼罩了弯弯全身所有要害,快如流星,杀意凛冽。那一瞬间,弯弯脑子里闪过无数应对方法,但发现,无论她怎么躲闪拨打,最多只能躲过其中三箭,最后那一箭无论如何躲不了。

    眼看弯弯就要被钉死当场,洪三喜嘴角牵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却听林中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拨云穿雾般传过来:“左上斜角,翩若惊鸿。”

    弯弯想也不想,如言照办,人往左上掠去,出手便是涟漪刀法中的杀招翩若惊鸿。

    说来奇怪,那致命四箭明明来势汹汹、躲无可躲,她这身法一使出来,却偏偏能妙在毫颠地避开,人影晃动,刀光乍起,恰到好处地将箭一一斩落。

    竟然知道箭的落点?洪三喜无比震惊,眼睛紧眯,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不信邪地又拔三箭,往前疾行数米,近距离急射。

    这次距离更近,速度更快。

    林中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原地后翻,脉脉芬芳。”

    弯弯凌空后翻,腰肢柔软地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即使出那招脉脉芬芳。

    “荷叶濯清塘,涟漪有芬芳。”此招一出,离光仿若在空中荡起涟漪,浅浅波纹柔光潋滟,那三箭上的杀意好像都被消融了,离光随即一转,摇曳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将那三箭吸了进去。

    随后雨后初霁,风和日丽。

    那三支箭被离光绞得粉碎,弯弯如闲庭散步,不带一点烟火气地翩翩落地。

    这……这……这不可能!

    亲眼看到自己势在必得的几箭全部落空,洪三喜如遭雷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几箭杀伤力有多强,他心里明白,就算是刘大总管在场,也不可能接得如此闲适轻松。

    那个暗中指点的人,必然是个箭术高手,因为只有精通箭术的人,才能目光如炬地把每一箭的来势准头算得那么精确。

    洪三喜眼光在林中逡巡,发现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粗壮的树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着白衣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山阳族白棉布衣,脸色苍白,嘴唇如纸,带着浓重的病态,脸颊因瘦削更显凌厉。

    他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杀气不露,却像极了一只刚刚捕猎完毕、口齿沾血的雪豹。

    “他是……凌南王世子!”洪三喜瞳孔紧缩,眉皱成川,眼角乍现几条骇人听闻的鱼尾纹。

    顿时心中雪亮,刚才那几箭,看起来是他对上了弯弯,刀对上了弓箭,但实际不然,其实这根本就是两个绝顶箭术高手之间的较量和对决。

    看着白衣少年病容深重的脸,洪三喜知他伤得不轻,心中略定,狞笑道:“早闻凌南王世子箭术通神,今天,洪三喜就要领教一二。”

    说罢反手去抽负在身后的箭筒,不料却摸了个空,心里一惊,赶紧把箭筒卸下来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支箭。

    “没箭了哦?”弯弯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指着地上被她斩落的箭支道:“要不要捡两支给你?”

    洪三喜抓着箭筒,脸色青白交错,被噎得差点吐血。

    计算箭支是箭术高手的基本功,本来像他这种程度的箭术大家,根本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今天,他先是被陷阱乱了心神,再被弯弯神乎其技的躲箭身法激怒,杀心之外又暗暗有了较量之意,一箭箭射得太快,一心一意只盯着这个小鬼,却忘记了计算箭支数量。

    没有箭的弓,就和根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洪三喜扔掉手里的弓,深吸口气,暗运内力,手掌青筋暴起,骨节爆竹似的咔咔作响,手指仿佛倏然长了几分,摆了个大力鹰爪的起手式,对弯弯狞笑:“小东西,没了弓箭,本总管一样能将你毙于爪下。”

    弯弯耸耸肩,不置可否。

    楼誉嘴角冷弯,缓缓从身边拿起一张普通木弓,声音如玄谷寒冰:“是吗?那你要先试试我的箭。”

    洪三喜见楼誉病怏怏的样子,大为不屑,弓箭凭的是臂力,没有臂力,射出来的箭就像抽了筋的老虎,不会有什么威胁力。虽然传说中凌南王世子是难得一见的神射手,但伤重无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射出以前水准的十分之一就很不错了。

    心中大为放心,狞笑道:“早闻凌南王世子神箭惊人,今天本总管就要领教一下。”

    语毕,腾空而起,扑向树上的楼誉。

    不料,他快,弯弯速度更快,离光荡起一道光幕,倏然跃起,挡在他的面前,根本不让他靠近楼誉半步,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一起。

    楼誉慢悠悠地拿起弓箭。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木弓,山阳孩子小的时候,都拿这样的木弓作为启蒙。简单的木质弓柄,看起来随时可能折断,弓弦无须多大力气就能拉开,根本无法搭载稍微重一点的箭,只能勉强搭配小且轻的箭矢,射程短,力度弱,在洪三喜这样的射术大家面前,就和孩子的家家酒玩具差不多,简直没有任何杀伤力。

    可就是这样的木弓,楼誉重伤之下,拉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手指有些发抖,嘴唇有些发白,颤抖着勉强拉了个满弓,一支铁头木箭颤巍巍地射了出去,以肉眼可见的轨迹,不带一点风声地飞到洪三喜面前。

    洪三喜正和弯弯打得难分难解,听风声就知道这一箭来得像八十老人一样缓慢迟钝,并不放在心上,而是全心全意对付弯弯。

    这时,弯弯正一招袭向他肋下,洪三喜以攻为守,反手去抓弯弯的天灵盖,预料中弯弯必然会回招自救,没想到她不管不顾,一刀照样坦坦荡荡刺过来,根本不理睬头顶致命的威胁。

    洪三喜暗自得意,正想一招抓碎弯弯的头颅,却发现,一支木箭颤巍巍地朝他腋下射来,速度一点都不快,力量一点都不大,准头却一点都不差,不偏不倚直奔他的命门。

    没错,腋下,正是洪三喜的命门之一,这一箭虽然没有任何力量,可是极其要命。

    洪三喜此时的境地非常尴尬,一招已经用老,回手不及,眼见那一箭已快射中自己腋下,而弯弯那一刀也递到了自己肋部,情急之下两相权衡取其轻,只得回手后退,躲过那一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弯弯的那一刀。

    “扑哧”一声,弯弯的一刀,恰恰戳进他的肋下,划出一道很长很深的血口,血肉翻出,白骨可见。

    洪三喜吃痛后退,不可置信地捂住伤口,看向不远处的楼誉,怎么可能那么巧,那一箭明明没有任何力量,不带一点杀气,却恐怖得躲无可躲,这……这一定是个巧合。

    不信邪地,咬牙运气,暴起直扑,又被弯弯挡住,楼誉再次慢悠悠拿起箭,丝毫没有烟火气地射出去……每一次。

    弯弯和楼誉好像心有灵犀不点就通,没有一句话,甚至连眼光都没有任何交会,却偏偏默契得如同天成。

    这边弯弯不管自己的任何空门,只顾挥刀攻击,怎么狠怎么来,招招都是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不要命的狠招杀招。

    那边楼誉一箭接一箭,照旧软弱无力,但准头精确,箭箭对准洪三喜的软肋。

    每次都在他奋力抵挡弯弯的杀招时,那阴笃笃的一箭,就带着些羞涩,带着些欲迎还拒,轻飘飘、软绵绵地飞向洪三喜最要命、最空虚的地方,不咸不淡,恰到好处。

    一个刀法飘忽鬼魅,一个箭法精准如神,洪三喜被这两人如水无缝般地配合调戏得七窍生烟,手忙脚乱。

    他的鹰爪功已练到第八层,下手可以抓碎坚硬岩石,弯弯的细胳膊细腿若落在他手里,瞬间就会被捏成粉末,论功力和杀伤力,比起弯弯,他要高出不止一个等级。

    本来很有信心秒杀弯弯,然后取楼誉性命,不料竟被这两人一刀一箭弄得狼狈不堪,不消一会儿,身上已被离光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就是这个人把楼誉射落悬崖,生死系于一线,弯弯恨极了洪三喜,出手之下不留任何余地,刀刀夺命,又仗着有楼誉的箭作后援,更是打得一往直前,毫无后顾之忧。

    洪三喜知道这次遇到了强敌,那边渡河的大部队至今毫无消息,没有动静,更是让他烦躁悬心。

    拓跋宏达很快打发了那两个重箭射手,拖了把大刀,乖乖地站在边上观战,此时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见弯弯打得顺畅处,不停地“咿呀,哦呀,好啊……”叫个不停。

    直把洪三喜叫得越发急躁,想到这次如果杀不了凌南王世子,回去就是欺君大罪,死路难逃,顿时激起了拼命之心,那么,就杀一个算一个吧!

    眼神骤然凌厉,双手一错,全身气息内蕴,整个人似乎胀大了几分,那双手骨骼作响,暴长半寸,暴喝一声,竟不顾弯弯刺向自己肚腹的刀,拼着鱼死网破,使出了鹰爪功的杀招,欲先击杀弯弯于爪下。

    楼誉脸色大变,再不管自己伤重不能运气,强行催动内息,以内力加持,射出来的箭不再软弱无力,而是带着犀利的破空声,直直射向洪三喜的右眼。

    同时朝在边上观战的拓跋宏达大吼一声:“还看什么,动手!”

    拓跋宏达如梦初醒,挥起黑铁大刀,带着虎虎风声,直取洪三喜头颅。

    弯弯、楼誉、拓跋宏达,三人几乎同时出手,全部直奔要害,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场景—洪三喜的鹰爪捏住弯弯的脖子,弯弯的刀抵住了他的腹部,洪三喜正待用力收拢手指,楼誉的箭已到他眼皮前,刚想侧头躲箭,发现头颅边一把黑铁大刀呼啸而来……这一下电光火石,刀捅进了腹部,箭射进了右眼,头被黑铁大刀削落地面,鲜血喷溅,洪三喜的手指只来得及在弯弯的脖子上留下一圈青黑色的指印,就变成了具无头尸体。

    弯弯拔出刀,把脖子上僵硬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然后飞起一脚把洪三喜的尸体踹开。

    尸体笔直倒下,喷出的鲜血蜿蜒流进枯枝败叶腐土里,引来无数黑色大蚂蚁,密密麻麻地从树根草丛里爬出来,钻进那具尸体里……弯弯亲眼看到尸体被蚂蚁吞噬,干呕一声,道:“这都是什么东西,吃人肉的?”

    拓跋宏达把黑铁大刀在洪三喜的尸身上擦了擦,毫不在意地道:“这些蚂蚁喜欢吃腐肉,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吃得干干净净,只剩白骨,连眼珠子都不剩。”

    弯弯恶心得干呕了一声。

    楼誉捂嘴猛烈咳嗽,刚才那一箭动了真气,此时全身如同万针齐扎,经脉割裂般疼痛,一口气息走岔,咳得撕心裂肺。

    弯弯焦急地跃上树干,扶住楼誉,又气又恼:“不是说好不动真气的吗,我的速度比他快,在他捏碎我的脖子前,我有把握先杀了他的。”

    楼誉掩嘴摇头,心道:“我怎么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朝弯弯安慰一笑,努力平息滚滚热油浇心般的沸腾内息,道:“不要紧,咳咳……拓跋宏达,你把洪三喜的首级,送到你哥哥那里去。”

    在河滩上短暂休息后,朔军重新集结,依然是以重箭射队作为先锋,向密林深处开进。

    山林作战,不适合大军齐进,林中的大树森森耸立,自然而然地把朔军分割成了无数三两人一组的小队。

    这些朔军多数来自边境州府,战力普通。重箭射队平时都用在宽阔地带的骑射冲击,并不擅长山林作战,而且是第一次进入这片森林,没有当地人带路,唯一的指引就是那句“山阳部落在山坳里”。

    一干人等便盲目朝山坳处进发,这片山林何其大,走着走着便有很多朔军小队迷路,渐渐离大部队越来越远,消失在莽莽丛林中,再无消息。

    唯有玄箭射队,依然顽强地保持着相对整齐的队形,重箭上弓,小心翼翼地呈锥形进攻队列前进。

    一路无事,山中空寂,飞鸟不惊。

    之前被赵无极他们乱七八糟一顿搅和,重箭射手们多多少少身上带了伤,又急行顿饭工夫,渐渐就有了些懈怠和疲惫。

    正在这精气神相对疲乏之时,空中突然响起几声尖锐的呼哨,如锐器钻耳、指甲刮缸,难听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敌袭!”玄箭领长虎躯一震,大声喝令,“准备攻击!”

    不愧为朔国鹰庭特训出来的队伍,重箭射手们反应迅速,令下即行,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站立,“唰”的一声,箭矢齐齐朝外,摆出了个连续射击的锥形阵。

    “呜啊……呜啊……”的怪声迭起,如猿叫又如夜枭,无数身披兽皮、脸画图腾的男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嘴里嗷嗷乱叫,或手拉藤条,或攀越枝干,在树梢缝隙中如猿猴般飞荡、穿梭而来。

    “预备,射!”玄箭领长面露不屑,野人一群,以为把脸描成怪兽样,就真的成怪兽了?竟敢撩玄箭射队的锋芒,找死!

    重箭射手们应声而动,第一排重箭先发,呼啸而来,兽皮男子们纷纷怪叫着躲在树后,动作快速灵活如鬼魅。

    噗噗噗,重箭犀利,插进树干,余势不消,穿树而过,露出尖锐的铁箭头,嗡嗡微颤。

    虽然来势汹汹,但杀伤力小得可怜,在森林中,几人合抱的大树成了天然的盾牌,箭矢纷纷被树挡住,无法伤到躲在树后的人。

    第一波箭雨刚歇,兽皮男人们怪叫着再度靠近,不料对方射队训练有素,第二排、第三排的射手紧接着放箭,形成了连续不断的攻击,几个兽皮男子刚刚冒头,还来不及攀上附近的枝条,便被凄惨地钉死在树干上。重箭射队森然冷厉地拔箭、上弓、拉弦、发射,动作整齐划一,沉默而杀意凛冽,只要有人冒头,便冷漠精准地狙击,毫不留情。

    兽皮男子们被压制在树后,无法靠近。

    山林中突然暴起一声狮虎般的长啸,玄箭射队四周忽然落下十余张大网,呈桶状将射手们团团包围,射出去的箭矢纷纷被网眼兜住。

    消耗对方的箭矢。

    这是楼誉给拓跋鸿烈定的战略,之前虚张声势的进攻,不露虚实地张扬,都让不熟悉山林作战的玄箭射队心生恐惧,而这么一点点恐惧,就足够让对方判断失误,用他们最为倚重的箭,来为自己壮胆。

    箭,总是要射完的。

    山阳勇士不顾性命,以身体作为诱饵,用极小的代价,消耗了对方最多的箭矢。

    不消片刻,用来捕猎猛兽的巨网上便密密麻麻全是箭,仿若几只巨大的刺猬。山阳勇士们躲在网后,毫发无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从四面八方,迅速朝玄箭射队靠近。

    虎啸声再起,那几张巨网倏然被拉起,如同最后一场重头戏要开演,剧院里厚重的幕帘被拉开,躲于幕后的演员们蓄势已久,纷纷跳上台前。

    重箭射手们这才发现,那些在树上腾跃的野人们竟然已经离自己那么近了,待要再拔箭,却发现箭壶中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支。

    原本密集的箭雨变得稀落可怜,山阳勇士们纷纷从树后冒头,站在粗如儿臂的树枝上。

    拓跋鸿烈站在最头里,嘴角挂起一丝残酷的冷笑,杀我那么多族人,今天就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仰天长啸,如同军令,山阳勇士们拿起手中削得尖利的梭镖,向玄箭射队奋力投掷过去。

    这些山阳勇士在山林中杀虎猎豹,各个臂力惊人,近距离高空投掷,梭镖如同加大十倍的重箭,从天而降,恶狠狠地砸向玄箭射队。

    他们的队列过于整齐,若在平时对阵厮杀中,这样惊而不乱亦攻亦守的战斗阵形自然是强大过硬的,既能保证箭矢源源不断连发,也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射手不受对方骑队冲击。

    但是在山林里,恰恰相反。

    如同被禁锢在一处的猛虎,虽然凶猛,却无法腾挪转移,众人簇拥在一处,躲无可躲,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梭镖飞来,惊惧还在眼底,怒吼还在嗓中,就被尖利的梭镖穿胸而过,钉死当场。

    “分散,躲避。”玄箭领长拔出腰刀,狂叫,尾音尚在树梢缭绕,一只梭镖迎面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和身后的另一个射手,串成了冰糖葫芦。

    嗜血的味道,让兽皮男子们无比兴奋,纷纷怪叫着从树上跳下,拔出腰刀杀将过去,动作和平时围猎猛兽一般熟练。

    山阳人都是天生的猎手,部落男子的成年仪式就是独自去猎只猛兽回来作为祭品,个个都有伏虎降狮的力量,此时部落勇士倾巢而出,挥刀近身搏杀毫不手软,顿时将那些被打乱阵形的射手杀得手忙脚乱。

    拓跋鸿烈站在树上,缓缓收手,俯看场内的战况,脸色古怪,激动、痛快、血脉贲张,又有些不可置信的佩服……这一切,果然和那个年轻男子预料得一点不差。

    一天前,在那个养伤的山洞里,楼誉目光凝定,淡淡地道:“射箭和骑马冲击有相似的地方,都需要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太远易疲,太近无力。只要你们能把距离拉近,箭就失去了攻击力。我相信,近身搏杀,山阳勇士必不会输给朔军。”

    从对方会以战斗队列行进,到利用对方恐惧山林的心理,再到有计划地消耗他们的箭矢,成功缩短双方的距离,把射手擅长的远距离狙杀改为山阳人擅长的近身搏斗。

    所有的契机和力量,都在这个眉目清秀俊逸的男子指掌中,利用得淋漓尽致。

    山阳人在山林中与朔军苦苦周旋了十多天,竟不如这个年轻男子轻描淡写的一朝布局谋划。

    所谓将者,当如是也。

    拓跋鸿烈心里第一次有了个念头,要把那个像野马一样的亲弟弟送进黑云骑,跟着楼誉混一混。

    拓跋宏达赶到时,场中正混乱厮杀,重箭射手们虽然死伤惨重,却依然凭借着强悍的意志力,在负隅顽抗。

    拓跋宏达冲进战场,找到拓跋鸿烈,叫了声哥,不由分说地把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塞进他怀里,然后二话不说,挥舞黑铁大刀,不讲道理地杀进各个战团。

    拓跋鸿烈哭笑不得地接过那团东西,一看,洪三喜眼睛上还插着根箭,血淋淋半只眼恶狠狠地睁着,倒是死得栩栩如生。

    知道这个血团就是楼誉所说的大BOSS,心中大喜,立刻抓着首级的头发高高举起,大吼道:“敌将已死,山阳勇士们,为亲人们报仇的时刻到了,杀!”

    山林空寂,他音量巨大,震得回音在山谷中层层荡漾,入耳诛心。

    重箭射手们先失领长,又见最高长官被残忍枭首,军心顿时涣散,没了抵抗之心,而是在林中乱窜躲藏,试图逃命。

    穷寇莫追,拓跋鸿烈并没有耐心和这些溃兵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用楼誉的话来说,就是太费时间和精力。

    林中自有各种机关陷阱伺候,至于能逃过机关陷阱还没死的,也不能算命大。

    因为在楼誉的计划里,还有后手。

    拓跋鸿烈冷笑着从怀中掏出枚黑云骑军用制式的响箭,拉开引线,响箭带着拖音飞起,在空中炸出一朵银色光团……雪峰山口,刘征已经等得五脏俱焚、未老先衰、欲哭无泪,几天来像个不知疲倦的钟摆,在山口来回逡巡了无数次。

    此时乍见天上飞起一道熟悉的银色光芒,虎躯猛震,如同打了鸡血般,一跳三尺,涨红了脸大叫:“世子得手了,兄弟们,上马,掐住各个出口,杀他娘的……”

    雪峰山外,并不是月黑风高夜,却是杀人放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