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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地走到窗边,只见窗户大开,窗外冷月如钩,寒风吹得树影交错摇动,却不见有人。
宋百里关上窗户,走到门口叫来卫兵询问,卫兵皆答没见到有人,连猫叫都没听到一声。
见没什么异状,宋百里方才放下心来,转身回到厢房,正打算去看看楼誉,眼光无意中瞟过窗前的书桌,整个人倏然定住,明黄的烛火下,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朵小巧的莲花,莲瓣尖上还落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在灯火映照下,莹白如玉,光华流转。
月夜莲!
宋百里惊喜欲狂,不敢置信地两步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捧起莲花,平时稳若磐石的双手竟然不可自抑地颤抖,大叫:“军医,军医!”
在边上厢房打盹的军医们猛然惊醒,拉着皱巴巴的衣襟,纷乱杂沓地跑了进来,脸色惊惶不定,宋将军叫得如此情急激动,难道世子薨逝了?
冲进厢房,却见到宋百里无比宝贝地捧着一朵小小的白莲花,站在楼誉床前,眼中尽是激动和惊喜。
竟然一夜之间找到了传说中的奇花灵药,黑云骑实在太了不起了。军医们的兴奋程度不亚于宋百里,月夜莲只有在盛开之际药效最佳,但恰恰这是最难保证的一点,往往就算千辛万苦找到了月夜莲,也很难在第一时间飞速送到病人身边,因此这样新鲜欲滴的月夜莲,真是珍品中的珍品,非常稀罕。
军医们兴高采烈地捧着白莲花下去配药了。宋百里心中大定,一夜的紧张焦虑,此时放松下来,如虚脱般出了身大汗,站在窗边沉思,那送来月夜莲,把世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究竟是谁?
不管他是谁,终归是友不是敌,这样好的轻功,竟连自己的耳目都可以瞒过,宋将军老怀安慰地想,这个送月夜莲的能人异士,肯定和世子有着不一般的情谊,咱们世子的人缘和运气真是好得没边了,连阎王都要嫉妒个三分。
朝窗外抱拳,朗声敬道:“宋百里代黑云骑十万将士,谢英雄赠药,请受宋百里一礼。”
窗外灯影摇曳,一片空寂,哪有半个人影。
楼誉这一伤,缠绵且重,足足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待大好已是隆冬。
其间,宫中御医往来不绝,武定帝几乎把整个御医堂都搬到了凉州,更是下旨犒赏三军,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为定远侯。
皇帝的心疼完全摆在了面子上,这在朝中是拔了尖的恩宠,一时间凌南王府皇恩浩荡声势极隆,朝中上下都是明眼人,攀得上的攀不上的,都纷纷前赴后继地嘘寒问暖,各种礼品更是流水般送进凌南王府。
凌南王妃知道儿子伤重,心疼万分,闻讯之日就恨不得快马加鞭赶赴凉州,被凌南王好生劝住,一则凉州和上京相隔千里,王妃出京不是小事,这么风尘仆仆奔赴边塞不成体统,二则儿子受伤固然心疼,但凌南王更不放心让妻子风霜寒露千里走单骑。
凌南王妃千里探子不成,又哭又骂把自家王爷好一顿折腾,什么就这么一个金贵儿子,从小扔进黑云骑也就罢了,还那么狠心放到边塞不管不顾云云,到最后连皇上都惊动了,不得不出来安抚。
过了不久,楼誉服了月夜莲,性命无碍的消息送到上京,凌南王妃方才消停,为了儿子养伤,将府中鹿茸、山参、灵芝各式补品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送到凉州。
但这些热闹喧哗迎来送往都在楼誉的视线之外,这两个月里,宋百里把他管得极严,地方事务军中要情,一律不让他过问,访客无论官阶一律挡驾。
反正皇上开了金口,下旨“不许惊扰世子养伤”,得了御旨就像有了尚方宝剑,就算镇西节度使这样的边疆大员前来探伤,也被宋百里柔中带刚地用一杯香茶打发了。
因此这两个月,楼誉过得相当清闲,闲得简直快淡出鸟来。
这一夜,一个黑影蹿进将军府,身姿轻灵飘逸,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晃过值夜军士,轻车路熟地直奔楼誉的厢房。
掠到厢房上,黑影足尖勾住屋檐,倒挂金钩,正伸手想把那窗棂推开一丝缝儿,却不料吱呀一声窗户大开。
楼誉持了卷书,坐在窗前,似笑非笑道:“每天晚上都这么爬窗,不累吗?”
屋檐上的黑影顿时定住,他怎么知道我天天晚上过来,明明我每次来的时候,他都睡得很熟。
见那黑影没有动静,楼誉笑骂道:“还不快进来,外面天寒地冻,想把自己冻死吗?”
那黑影迟疑了一下,一个狸猫翻身,已进得屋内,顺手还合上了那两扇窗,把呼啸的寒风关在了屋外,免得把伤重刚好的病患再吹出毛病来。
然后挠头笑道:“你好了?伤口还痛不痛?”
楼誉凝视眼前这个人儿,两个月不见,个子高了,皮肤虽然依旧黝黑,眉眼却出落得越发精致,稚嫩青涩之气稍褪,整个人像白莲花含苞待放的骨朵儿,挺拔润泽,似乎有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变化。
这两个月没有仗打,加上黑云骑伙食甚好,以弯弯和伙房的交情,完全不愁吃喝,不像以前风餐露宿吃了上顿缺下顿。
吃得饱吃得好,小小人儿开始拔条杆子,长身子骨,刚做的冬衣眼看又短了。
见楼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弯弯尴尬地拉了拉显短的衣襟,摸摸自己的脸颊,问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又没长出花来。”
比花还好看,楼誉心道。
脸上浮起一丝极其温暖的笑意,目光柔软,有些喟叹和感慨:“两个月不见,我的弯弯长高了,也长大了。”
弯弯顶着一头雪珠子,拍掉身上的雪花,笑嘻嘻地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楼誉对面,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天天晚上来爬墙偷窥,对屋里的陈设熟悉得一塌糊涂,此时反客为主,自然得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毫无违和感。
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楼誉拥了件白狐毛大氅坐在圈椅里,啼笑皆非,懒洋洋地说:“壁橱右上角里有糕点甜饼,想吃自己去拿。”
弯弯腾地跳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蹦到壁橱那里,打开一看,忍不住“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惊喜。
一个八宝攒盒子,里面摆着豌豆黄、白糖糕、栗子酥、糖果卷,香甜之气扑鼻而来。
抓起一块白糖糕扔进嘴里细细咀嚼,松软甜糯,还有着微微的温热,弯弯抱着糕饼盒子,舒服地窝回椅子里,吃得兴高采烈:“楼誉,你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糕点,还是热的?”
这两个月,你天天到这里来偷窥我,以为我不知道?只不过之前伤重懒得理你而已。
楼誉瞧着弯弯狼吞虎咽的吃相,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浓浓的笑意,觉得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随后又垂眸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为什么看到这小鬼吃得开心,自己竟会比打了场胜仗还要高兴。
不久前,还躺在病榻上的他,说了句想吃上京城天宝斋的糕饼甜点。
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回上京城,凌南王妃毫不含糊,立刻将天宝斋最好的点心师傅连夜打包送往凉州城,顺便还送来了无数凉州城里买不到的稀罕吃食。
楼誉一并笑纳了,然后令糕点师傅每天睡前送一盒糕点吃食过来,自己却从来不吃,就放在壁橱里,第二天动也不动再换成新鲜的。
这么奇怪的举动,不要说宋百里,连糕点师傅都忍不住私下猜测,那一箭明明射在胸口,世子怎么像是被射坏了脑子?
却不知楼誉放长线,钓大鱼,等的就是这个小鬼自投罗网的一天。
“楼誉,你的伤全好了?能射箭了吗?能骑马了吗?”弯弯的小嘴里鼓囊囊的全是糕点,总算还有良心,没忘记关心一下对面那个重伤刚愈的男人。
楼誉觉得弯弯此时的样子像只快活满足的小猫,可爱得紧,笑道:“多说两个字也不会累,吃了我的糕饼,楼誉哥哥也不知道叫一声,没规没矩的。”
弯弯闻言,看看怀中的糕点,又看看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想起之前他和她一起经历的种种,想起了那个始终挡在她身前,挺拔如山的背影。
睫毛扑闪,脸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嘴角梨涡隐约,毫不亏心地喊了声:“楼誉哥哥。”
这一声听到耳里,楼誉只觉得心里的酥麻顺着血脉,蔓延到身体,连手指尖都麻痒起来。
心情顿时大好,含笑应道:“哎!”
招手道:“弯弯,到这边来。”
弯弯依言走过去,靠在他的腿上,席地而坐,脸颊摩挲着大氅上的白狐皮毛,软软的,痒痒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楼誉端起自己的碧玉杯递过去,笑容中全是不自知的宠溺。
“喝点茶,小心噎到,这些天黑云骑的伙房饿着你了?吃相和匹狼一样。”
弯弯接过碧玉杯,也不管里面盛的是什么,咕嘟咕嘟一仰脖喝干,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道:“什么东西,苦苦的,一点都不好喝。”
“这可是皇上御赐的碧螺春,每年产量不足十斤,贵比黄金,你这么牛嚼牡丹不识风雅地喝了,还要抱怨难喝?”
楼誉笑不可抑,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道:“用这个碧螺春换你的月夜莲,确实不公平,难怪你要嫌弃。”
弯弯惊讶仰头:“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人当时病得都快死了,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错过,样样情况全都了解,真是个操心的主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摘到月夜莲?楼誉凝目看着眼前的人儿。
我还知道,我卧床养伤的两个月里,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有个人仗着轻功卓绝,不仅趴窗偷窥,好几次还溜进房来摸我的额头抿我的被角,还有一次甚至胆大包天地蜷缩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天将亮才离去……想到这里,嘴角不由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两个月实在难熬无聊,于是每天等着她来,装睡感受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偷偷看她像只小猫缩成一团,在自己床前睡得香甜,是他这段伤痛的日子里,最有趣的事情。
见弯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小鹿一般清澈透明,映着嘴边几颗饼屑,显得格外憨稚可爱。
楼誉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饼屑,柔声道:“馋成这样,吃那么多,怎么就不见长胖。”
弯弯不好意思地胡乱擦了擦嘴,蜷在楼誉腿边,数着白狐毛,低头嗫嚅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莽撞,你也不会中这一箭,受那么重的伤。”
瞧见她长长的睫毛,在金黄的光晕中扑闪扑闪,楼誉心中似乎有某种情绪涌动,屋里银霜炭烧得正好,温度有点高,让他觉得莫名有些烦躁。
弯弯久等不见他开口,渐渐有些伤心,勉强笑道:“你真的生气了?”
楼誉还是不理睬。
弯弯紧抿唇角,难过地低下头去。
楼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蹲下来,伸开双臂,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声音中有着心疼和怒气:“为什么偷偷去摘月夜莲,那么险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办?”
弯弯的伤心难过奇异般地烟消云散,小声道:“是我害你受伤的,再说了,摘月夜莲也不是什么难事。”
楼誉有些无奈:“谁说是你害的?你救了祁莲阿母和虎儿,还把我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以后如果还说这个话,我就打你屁股。”
男子伤重后的脸色苍白瘦削,更显得线条清晰利落。
弯弯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前,听着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又是感动又是安心,轻轻“嗯”了一声,道:“楼誉,我收回以前说的话,你长得真好看,和我阿爹一样好看。”
她的声音细软甜糯,小小的身子缩在他的怀里,像只被驯服的小兽,无比乖巧可爱。
隔着衣服,楼誉能感觉到弯弯薄薄的肩胛骨,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乱跳,如鼓般敲击着胸膛,咚咚咚咚……灯花爆起,室内骤然明亮,随后昏黄如晕。
屋外细雪纷飞,簌簌而落,雪夜听风声,自有一番寂寞缠绵的味道,此时两人相拥独处,气氛有些温馨又有些奇妙。
“楼誉啊楼誉,你到底怎么了?”楼誉脸上有些飞红,深吸口气,抱着弯弯的手尴尬地松开了,道:“你才知道我长得好看啊,以后再不许逞强涉险,记住了没有?”
弯弯乖乖点头,抬眼一看吓了一跳,急忙去摸楼誉的额头:“怎么脸那么红,发烧了?伤口又痛了?”
楼誉眼明手快地捉住这只小手,刻意咳嗽了两声:“咳咳,我没事,这屋里怎么那么热?”
他毫不客气地把弯弯推出怀去,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一遇地说话打起了结巴:“太热了,你……你……你,你坐那边去。”
现在可是隆冬,外面冰冻三尺滴水成冰,屋里虽然烧着炭,可也不至于热到这个地步。
弯弯瞪大的双眼里透着不明所以,又见楼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额头竟挂起一滴汗,便想明白了,肯定是那一箭的后遗症,把身体底子掏空了,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那么虚弱。
心里就更加愧疚,虽然楼誉的怀抱如阿爹一般温暖,让人全心全意依赖和欢喜,但他都伤得那么重了,自己可不能再添乱。依依不舍地爬到对面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件事,问道:“楼誉,黑云骑真的不收女兵吗?”
楼誉还在反思揣摩刚才自己心底那股奇异的情绪,随口答道:“不收。”
一群大老爷们冲锋陷阵,中间夹了个女人?像什么样子,想想都别扭。
弯弯咬着嘴唇,暗暗道了声侥幸,眼前浮现那天拓跋当当哭泣的样子,忍不住又问道:“你对女人都那么凶吗?”
楼誉头也不抬:“看对谁。”
弯弯心里忐忑,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个女子呢?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想把你护在掌心,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
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清晰真实得连楼誉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又见弯弯抱膝坐在圈椅里,小鹿般的眼睛如同琉璃清澈透明,无辜地看着自己。
楼誉更觉羞愧难当,弯弯是个不通世事的小男生啊,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奇怪龌龊的想法。
“你怎么不说话?”弯弯见腹黑深沉的楼世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呆样,心道,这人难道真的伤了脑子,怎么今夜的举动表情那么奇怪。
像被人窥视到了心底的秘密,楼誉恼羞成怒,挥挥手像要打走自己那些荒唐的绮念,大声道:“废话,你怎么会是女子,不要再问这么蠢的问题。”
不过随便问问,那么紧张做什么?弯弯委屈地吐吐舌头,伸伸懒腰道:“楼誉……哥哥,今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两个月以来天天半夜爬墙,睡眠不足,此时已有些睡眼迷离,这屋子里温暖如春,被褥轻软喷香,可比那个冰窖似的马厩舒服多啦!
不料楼誉脸色一白,脱口而出:“不行。”
那么晚了,天气又冷,大营距离将军府那么远,难道还要我用轻功飞回去?太没人情味了。
弯弯看着蓬松如云的被褥,哪里还走得动路,耍无赖地脱了鞋袜,飞身扑到床上,把自己埋进松软厚实的被子里,闻着淡淡熟悉的檀香气,舒服得连骨头都要软掉了。
幸福呢喃道:“小气鬼,睡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还贴心地往里挪了挪,拍着身边的床榻道:“你睡这里,床那么大,不会挤的,一起睡更暖和。”
“一起睡”三个字入耳,楼誉头皮触电似的倏然发麻,努力克制自己不往邪路上想,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打算推醒弯弯,却发现小鬼头抱着枕头已经进入了梦乡,菱花似的小嘴边还挂着丝甜甜的笑。
像是梦到了什么,弯弯迷糊着翻了个身,衣襟滑开了一些,露出深深的颈窝,横着纤细的一字锁骨,身上的肌肤如奶油豆腐般洁白细腻,柔美异常。
楼誉的手在弯弯领口前三寸处骤然停下,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眼睛,一些绮丽的画面抑制不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停!
这个是弯弯啊,自己把他当亲弟弟看待,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岂不是成了畜生?
楼誉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长到二十岁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却在面对一个半大的小男生时一败千里,难道自己真的是赵无极和刘征所说的断袖,有龙阳之癖?
想到这个可能性,楼誉觉得箭伤复发,头轰地一下,立刻就要晕过去。
如困兽般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叨道:“我把弯弯当兄弟,我把弯弯当兄弟……”
心情稍稍稳定了些,回头看睡得香甜的弯弯,颤抖着手拉起被子,把她盖得密密实实,不敢多看,吹熄烛火,掉头落荒而逃。
是夜,将军府的客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叹,门外守夜的军士们面面相觑,世子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好好的自己房间不睡,非要睡到书房来,又严令不许去敲厢房的门。
睡书房也就算了,还长吁短叹一夜不停,这不,又来了。世子最近一反常态,行为奇怪,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不……可……能!”蒙头睡在书房里的楼世子猛地掀开被子,恶狠狠地把被子踹到一边,懊恼地坐了起来。
龙阳之癖?断袖?自己身为黑云骑统帅,手握十万兵马,一手连珠快箭威震天下,放马能踏月赶星,挥刀能取上将首级。
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威猛的断袖?
勇冠三军的凌南王世子烦恼焦躁地扯着头发,拼命为自己不是断袖找理由。
但为什么,自己在看到弯弯的时候心里却有种情愫在萌动,莫名地喜欢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哪怕他吃糕饼的样子都觉得无比养眼。
眼前又浮现出那弧度优美的一字锁骨,楼誉无奈地闭了闭眼,狠狠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少儿不宜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弯弯是个男的啊!
楼世子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绝望地用被子蒙上了头。
世子这两天非常奇怪,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他会在锦绣伺候饭点时,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直到把锦绣盯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立,然后悲痛无比地长叹一声,推盏而去。
他还会在众将群聚商讨军情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这些粗豪男子们,灼灼目光之下,将领们冷汗涔涔,寒战一个接一个地打。半晌之后,才莫名其妙地笑出来,拂袖而去。
除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心烦意乱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爆之外,最离谱的是,前两天,他还要求刘征带他上青楼逛一逛……刘征惊得下巴落地,拉着宋百里痛哭流涕,宋将军啊,百年铁树开花,千年莲子发芽,世子开窍了,终于开窍了啊……宋百里连夜挥毫急书,八百里军用信路送往上京城凌南王府:“寒冬腊月,春意冰藏,世子却一反常态,如三月春潮涨,流水淡淡映桃夭……”
凌南王妃见信大喜过望,几天前柳公侯家的三少爷方才生了个胖小子,在府中大摆满月酒,来往宾客皆是朝中贵人,喜气盎然。小公子白胖可爱,惹得一众贵妇争相逗弄,凌南王妃喜欢得紧,抱着不肯撒手。
柳侯夫人见她如此喜欢小娃娃,打趣道,何不让世子赶快生一个。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戳中了凌南王妃的痛处,眉眼黯然地回了府,自家儿子镇守边关,戍边寒苦,征战险恶,别家王孙公子倚红傍翠醉生梦死时,他却朔风扑面,征衣积雪。
已快到弱冠之年,论相貌论武艺论亲贵,那是上京城里的头一份,可整天只爱兵书战略,只喜横戈弯弓,完全不通风情,一张冷脸毒嘴不知道吓跑了多少闺秀。
眼见柳侯夫人和自己年岁相当,连孙子都抱了,凌南王妃真是又羡又叹。
本以为自家儿子是榆木一根不可雕,却收到了宋百里的这封信,就像连绵细雨黄梅天,突然杀出了轮红太阳,怎不让凌南王妃欣喜万分。
就在一众人等为世子去了青楼倍感欣慰之时,楼世子却倍感这几天过得焦躁烦闷,比面对十万敌军都还要困窘无措。
刻意打量锦绣,却发现完全没有半点面对弯弯时那种悸动和兴奋。
难道自己真的对女子毫无感觉?喜欢的是男子?
那真是一个悲怒难当、愁肠百结啊!楼誉差点被自己气得再卧病两个月。
第二天又看军中的将领,个个身长骠劲、铮铮铁骨、非常男人。可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半点面对弯弯时不自觉的柔情似水、体贴关爱。
吁了一大口气,哦,原来自己也不爱男人。
那一夜,睡得相当安心香甜。
如此反复纠结困苦,比打一场攻城战还耗费体力,双眼带上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龙阳之癖,他还破天荒地去了趟青楼。
上京城中的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没去过青楼的简直比汗血宝马还稀罕,楼誉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没见过世面的凌南王世子进了凉州城最大的青楼翠柳园,叫了头牌姑娘翠玉。
见世子亲临,翠玉如在梦中,高兴得手足无措,拿出看家本领,唱了两首最拿手的曲子,歌喉婉转,绕梁不绝。
结果楼世子却听得索然无味,哈欠连天。
开玩笑,弯弯唱的从军歌再荒腔走板,也比那唧唧歪歪、靡丽软绵的曲子好听一百倍。
味同嚼蜡地听完曲子,喝了两杯香茶,楼世子连姑娘的手都懒得摸一下,就打道回府了。
那一夜,梦中都是弯弯甜美的笑靥,辗转反侧,不得好眠。
那一日,雪歇天爽朗,天空难得一见的碧蓝如洗。
几日未见那个小鬼,甚是想念,楼誉打算去看看弯弯,却在即将出门时,硬生生地收回脚步,长叹一声,转头回了书房。
窗外玉雪琼枝美不胜收,令人心烦意乱,想看会书,却心绪不宁有烦躁之意,铺纸练字,手眼俱沉,心难定神不宁。
心烦意乱地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就听得刘征在门口禀道:“世子,天气那么好,兄弟们在校场里打马球,赵无极带着斥候营和前锋营挑上了,双方都不服气,想请你去做个公道仲裁,让我来问问,你去不去?”
楼誉正是心气烦闷之时,听到打马球便来了兴致,管他什么龙阳之癖,暂且扔到一边,索性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出身大汗,自己伤愈之后,还没有好好活动过筋骨呢!
楼世子心情不好,便想找点事情做做,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换了身黑色的窄袖箭装,精气神十足地带着刘征直奔校场。
校场上,斥候营和前锋营的军士们正顶牛似的各不相让,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大头兵。
打马球是黑云骑的传统竞技项目,双方各出五人,参赛者骑在马上,用长约三尺的铜制长锤击球,把球击入对方球门便算赢。其中趋避躲闪、进攻腾移,非常考验骑术和手上的功夫。
前锋营和斥候营是黑云骑中骑术最好的两个营,以往的较量中各有胜负,赢面差不多。
刚才那一局,斥候营中最熟练的马球好手被对方打下马来,崴了脚脖子,再上不得阵。本来双方都精锐尽出旗鼓相当,这么一来,斥候营就少了个好手。
此前双方一比一打成平手,前锋营叫嚣着再来一局最后定输赢,赵无极的眼光在自己营里搜了好几个回合,却找不出一个骑术能和刚才受伤队友相匹敌的人,眼看就打不起来了。
赵无极恼羞成怒之下,带队和对方理论,硬是要对方让一个人,把五人赛制改成四人赛制。
对方哪里肯,前锋营的领队在周围密密匝匝看热闹的大头兵中扫了一眼,指着爬在木旗杆上的一个小身影道:“赵无极,我们许你把他招进队,他骑术那么好,五对五你们不吃亏。”
赵无极看过去,只见弯弯兴致盎然地爬在高高的木旗杆上看热闹,那么高的旗杆也就他爬得上去不怕摔死,因此高处不胜寒地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蹲在那里,在拥挤得一塌糊涂的校场里,显眼得要命。
赵无极眼睛一亮,对哦,不要说斥候营,就连整个黑云骑,要找出一个比这家伙骑术更好的,亦不可得。这样强悍无敌的骑术,加上灵活的身法和从小练刀的敏锐眼神,天生就是打马球的好苗子啊!
见赵无极要拉这个小鬼入伙,斥候营其他赛手没有半点意见,纷纷点头如捣蒜。之前在荒漠草原上立马疾驰的一幕着实震惊了所有人,在这些骑术尖子心中,弯弯不是一个小马夫,他已经是有能力与他们站在同一队列里的强者。
楼誉赶到的时候,正好瞅见弯弯一脸茫然地被赵无极强行扯到马上,二话不说塞了把铜锤到她手里,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一伙的了。”
弯弯一脸懵懂地被拉上了贼船,看着手里的铜锤,茫然道:“可是,我没有打过这个,不会打。”
赵无极信心十足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难的,把球打进球门就能得分,一炷香内谁进的球多,谁就赢。”
斥候营的军士们齐声呼喝:“弯弯,来一个!弯弯,来一个……”
好像也不是很难哦!
听到周围军士震天的喝彩声,弯弯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握紧了铜锤,又将赵无极递过来的一根红色绦带系在额上,勒马扯缰,和其他几个队友围成了个圈子,高举铜锤在空中相击,大喊一声:“加油!”
说不见,偏相见,这一见眼光就再也离不开。
楼誉心中隐隐有些雀跃,步上高台,掀袍坐在台子正中的将军椅中,目光黏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见他英姿勃勃、笑意盈盈,双眼兴奋得几乎要放出光来,心里又很是不满,这些天自己百般纠结,刻意避而不见,煎熬难受得要命,小鬼头倒过得蛮滋润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好像还长胖了些,这种痛苦难道不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受的吗?
刘征站在楼誉身边,拿根鼓槌敲了一记战鼓,“嘭”的一声,鼓声震四方,沸反盈天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
刘征运气大声道:“打马球,讲的是个公平。斥候营和前锋营向来谁都不服谁,免得你们争执,今天特地请了世子来做公道仲裁,金口断输赢,谁都不许有异议。输的一方要把赏赐的牛羊宰了,请大家喝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大家说,怎么样?”
“好!”有热闹看,又有免费汤喝,能不好吗?校场里爆发出过年放爆竹一样的掌声,经久不息。
楼誉伸出长腿踢了刘征一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也要下场打的,才不做那什么公道仲裁。
刘征牢记着宋将军的交代—“谁让世子动武,我就让谁被拆骨。”
有儒将之称的宋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风度全无,这哪里是嘱咐和交代,简直就是军令!
在这样的严令之下,刘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楼誉放下场去。
转头当作没看见,又大声道:“按规矩,请公道仲裁开赛。”
场内大头兵们的起哄声铺天盖地,附近营帐里闻声又冒出许多脑袋,无数精力无处宣泄的少年人,两眼冒精光地跑出来,其中还有不少是都尉校尉,就连前锋营的中郎将侯行践,还有斥候营的中郎将鲁志肃也闻讯赶来,横眉怒眼地站在各自队伍里,挽袖跺脚,没什么形象地大喊加油。
阵势闹得那么大,楼誉也不好意思挽起袖子把场上的军士硬扯一个下来,自己上阵。
没有机会展现凌南王世子一球决胜负的威武风采,楼誉看了看弯弯,万般惋惜地振衣而起,走到台前,抬眼扫了圈场内,沉声道:“只论输赢,不决胜负,点到为止,不许伤人。”
说完,拿起鼓槌,用力敲了下身边的铜锣。开赛!
“锵……”比赛开始。
一个装满了羽毛的牛皮大球被双方队长的铜锤顶在空中,听锣鼓声响,铜锤应声轻移,皮球落地。
双方参赛军士纷纷策动骏马,腾转挪移,偏动避让,大声呼喝着赶马追球,以铜锤击打。
双方清一色的黑色军衣,只有头上扎的红色或者蓝色的绦带能分出各自的队伍。红色是斥候营,蓝色是前锋营。
两营展开激烈的对抗,皮球滴溜溜地在马蹄之间、铜锤之上滚动。都是骑兵中的尖子,此时人马合一,动若猿揉,行如流水,灵活穿插,带球过人,动作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天寒地冻雪积三尺的日子里,这些少年郎却都是不畏寒冷一身薄薄的短打,不消一会儿就汗流满面,起动奔腾中,头顶冒出白色的热气。
弯弯骑的不是大红。野马王太过彪悍,不适合这样的对抗,打得激烈了,万一脾气发作在场上撅蹄子,踢飞或者撞翻其他军马是分分钟的事情。
虽然不是好伙伴大红相随,却并不妨碍弯弯在场上的灵活移动,以她的骑术,本就可以驾驭任何马匹。
但这是她第一次打马球,连铜锤都不知道怎么拿,更别提追赶、接球、趋避、掩护、配合了,只能有些无措地跟在赵无极身后乱跑,打了半天,连球的边都没碰到过,小脸渐渐浮起了些沮丧。
赵无极见状,眼珠一转,正好勾住了球,铜锤挑起,一个甩带把球扔向弯弯,大喊:“弯弯,接住了!”
弯弯反应极快,伸锤接球,她练刀多年,手法细腻,手腕微沉使了个柔劲,将球上的劲力消去,偌大一个皮球滴溜溜地在她的铜锤上转,就是不掉下来。
两个蓝带军士扑向弯弯,弯弯勒马转向,带球狂奔。
与此同时,赵无极冲出重围,一个勒马横立,马蹄唰的一下踢出一片沙尘,挡住了这两个蓝带军士,大喊:“掩护他!”
又有几个红带军士横斜冲过来,将围追堵截弯弯的追兵一一拦下。
弯弯被这一挡,球从铜锤上滑落,她来不及伸锤接球,只得双脚脱镫往马背上一躺,纤细的足尖轻挑,将球踢高,随后坐直,再次以锤接球,马不停蹄地狂奔,竟是一秒钟都没有停顿。
这一下动作灵活飘逸,仿若舞蹈一般柔美,其中展示的绝高骑术,让所有的围观军士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就连楼誉都看得眼睛发亮,重重拍了记大腿,吼了声:“好!”
校场中的气氛沸腾到了顶点,弯弯却恍若未闻,一门心思只盯着不远处的球门,策马跑得似流星赶月。
“弯弯,弯弯,等等……”赵无极在身后着急大叫,弯弯此时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球门上,哪里有空理他。
一往无前地奔到球门前,铜锤轻摆,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嗖地一下破空而去,准确地落入网中。
“球进啦!球进啦!”弯弯兴奋地大叫,小脸激动得通红,掉转马头奔回来,打算和队友们击掌相庆,却发现自己的队友们脸色尴尬,毫无兴奋的表情。
校场里的空气只凝固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不可抑止的狂笑,侯行践笑得几乎翻到地上,鲁志肃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怒道:“笑什么笑,笑死你个浑蛋算了。”
弯弯迷惑地看向赵无极:“你们怎么了?进球了怎么都不高兴呀?”
赵无极表情仿若便秘,青白交错,从牙齿缝中憋出了几个字:“进错球门了!”
原来弯弯打进的是自家球门。
前锋营不战而胜,赢了一局,领队兴高采烈地奔到弯弯身边,恨不得抱着她亲两口:“弯弯,做得好,不愧是我们前锋营的人,连卧底反噬都那么精通。”
弯弯尴尬地站在场中,看着垂头丧气的同伴,愧疚得低头不敢搭腔。
高台上,楼誉看到弯弯原本发光的小脸像打了秋霜的树叶般蔫了,突然站起来,脱去黑貂大氅,道:“再打一场,这次我和弯弯一队,两个人,挑战前锋营和斥候营全部精锐。”
他内力雄厚,音量明明不大,却偏生压住了校场里喧闹震天的响声,传到了校场每一个角落里。
刘征非常后悔,怎么就把世子给忽悠出来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楼誉这种精力充沛恨不得拆天的人,躺了两个月已是到了忍耐的极限,如今有机会舒活筋骨,哪里会放过,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
见楼誉活络着手腕和肩膀往校场里走,拉都拉不住,刘征欲哭无泪,赶紧掉头去找宋百里,这个时候,也只有宋将军能劝得住他。
见世子亲自下场,校场里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滔天音浪震得边上新兵营的土坯营房扑簌扑簌地落了一层浮土。
早有好事的人牵来马匹,楼誉上马奔到弯弯身边,见弯弯还是一脸郁色,不由笑道:“知道我是谁吗,大梁国首屈一指的马球高手,出道以来从无败绩。”
一向腹黑的楼世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少年脱跳意气,拍着胸口安慰:“别难过了,我和你组队,保管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弯弯抿了抿小嘴,犹豫道:“可是,我会拖你的后腿。”
都是男人,那些军官抿嘴的样子叫人想吐,弯弯抿小嘴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可爱呢?
楼世子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懊恼道:“拖什么后腿,你的骑术比这些家伙好多了,何况还有我在,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弯弯对他的信任发自肺腑,出自真心。见他说得那么有信心,便也来了勇气,破涕为笑道:“行,有你在,肯定能赢。”
楼誉见她破涕为笑,心中愉悦,浅笑着缓缓道:“是有我们在。”
那边赵无极和前锋营的领队如临大敌,头碰头商议上场人选,五个人,他们两个肯定是要上的,剩下三个名额就在原来队伍里挑。
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骑术尖子,这回再精中选精,挑选出来的五人完全可以被称为黑云骑最精锐的马球队。
赵无极看看周围,对队友的素质相当满意,这样的组合,不要说黑云骑,放眼整个大梁朝也是顶尖的,什么御林军、禁军、期门军、羽林卫、龙武卫,都找不出那么整齐高端的队伍。
什么叫神一样的队友?这就是。
而这边只有弯弯和楼誉两人。以二挑五,端的是好大的口气。
弯弯见对方兵强马壮、虎虎生威,心中难免惴惴。而楼誉骑马立于场中,嘴角微微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锵……”金锣再响,仲裁军士大声宣布开始,赵无极和楼誉两支铜锤顶住皮球同时轻移,移的是两个方向,楼誉的动作稍快,铜锤轻砸,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向了对方球门。
驾!楼誉接着催马快奔,铜锤在空中灵巧一勾,便把球勾到。皮球在铜锤顶上滴溜溜乱转,一群如狼似虎的男子已经扑了过来,楼誉侧马偏蹬,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杀出重围,对弯弯叫道:“西北斜角等着。”
弯弯应声而动,催马赶到西北斜角,正好到位,皮球恰恰好凌空而至,她手腕一抖,接住球,已有对方骑士过来堵截,一锤打了过来,直取弯弯锤顶上的皮球。
弯弯手若初荷,轻轻舒展,动作极其优美,球沿着锤杆滚下,落到她的肩上,只见她肩膀微微一沉,那球便被卸去了疾飞的劲势。
“好!”见她身法实在美妙,围观的军士们如炸了窝的麻雀,大声喝彩。
楼誉已经冲出了重围,策马跑到弯弯身后。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弯弯根本就不用回头,肩膀一震,将球弹到空中,随即铜锤轻敲,把球拨到自己后面。
楼誉哈哈大笑,铜锤一点,恰恰将球接住,半秒不停,疾奔对方球门。
他带球过人,吸引了对方大部分的兵力,对方五人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围追堵截,奈何他骑术太好,速度极快,引缰催马,偏偏就能抓住对方合围前的最后一个缝隙冲出来。
弯弯这边压力大减,瞄见楼誉百忙中扔过来的眼神,心有灵犀,驱动马匹,四蹄翻飞地冲到前头。
眼看楼誉距离球门越来越近,赵无极豁出去了,迎面冲过来,倔牛一般恶狠狠地撞过去。
楼誉速度不减,双方皆快如残影,眼看就要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只听见两匹战马“希律律”长嘶,赵无极扭辔,楼誉提缰,两人都平地跃马蹿起七八尺高。
楼誉的马头恰恰偏过赵无极的巨蹄,人还在半空中,手里一抖,把皮球击向急冲上来的弯弯,大喊:“弯弯,接着!”
这一下避让衔接如行云流水,畅快淋漓,让人目不暇接。
“哗……”围观军士皆哗然,这也太精彩了。
惊叹之声还未落地,只见弯弯离鞍凌空跃起,足尖在空中抡出一个狭长的弧度,横扫过来,正踢中皮球。
啪的一下,球被踢入网中,几乎同时,弯弯从空中落回马背,稳稳坐定,纹丝不动。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飞雪,簌簌落下,本已打扫干净的泥土地上,又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好球!”短暂的静默之后,场地里突然暴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军士们大开眼界,兴奋得握拳,大声呼喊两人的名字,以发泄心头的激动:“世子威武!……弯弯威武!……世子威武!……弯弯威武!”
弯弯转头看向楼誉,那人已勒缰驻马站在原地,肩头落满细细雪花,笑得神采飞扬,朗声赞道:“弯弯,做得好,我们赢了!”
弯弯细细回味刚才那快马奔驰、电光火石的场面,心中的快意不可言说,嘴角渐渐牵起一个美好的弧度,梨涡浅浅,漫天飘雪中,如雪莲绽放,冰清玉洁,美不胜收。
楼誉的目光穿过雪幕,凝视弯弯,竟看得痴了。
正在这时,一朵雪花飘进弯弯的战马鼻子中,战马鼻翼掀动,喷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猛地人立而起。
正好有个马夫过来牵马,没料到马匹突然受惊撅蹄子,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战马铁一样的蹄子凌空落下,眼看就要在这马夫身上踏出个洞来。
弯弯情急之下,清脆呵斥一声,紧紧勒住缰绳,双腿夹紧马匹,强行用身体的力量,将马匹硬生生拉开一个角度。
战马铁蹄偏转了一个角度,擦着马夫的脑袋落地,在地上的积雪中踏出深深的凹坑。
马夫惊恐万分,却毫发未伤。
弯弯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这一下奇变陡生,众人始料未及,惊呼大作。
楼誉脸色剧变,滚鞍下马,急奔过去,抱起弯弯,大吼:“军医……”
凉州苦寒,连下了几天雪,黄泥地被冻得像铁一般硬实,这一摔下来相当于砸在了铁板上,加上只穿了薄薄的短打戎装,弯弯的肩胛骨处已经隐隐渗出血迹,伤得不轻。
楼誉只觉得那血迹触目惊心,好像伤在自己身上,一向淡定自若的人顿时失了方寸,心痛得急吼道:“还不快去叫军医!”
弯弯白着脸,小手拉住楼誉衣襟,挣扎道:“不用,不用叫大夫,我没事,你不要叫大夫来。”
楼誉火大了,搂紧她,怒道:“这种时候逞什么能,让大夫看看,别把琵琶骨摔坏了,以后再使不出力气,你就哭吧!”
弯弯大急,拽过楼誉的衣服,赌气道:“不要大夫不要大夫,你敢叫大夫来,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楼誉见她伤得心浮气躁,竟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子撒娇之态,心里一瞬间柔软如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面对这个小鬼的时候就是狠不下心肠,什么杀伐决断到了他面前都成了绕指柔,竟是不愿意违背他的意思,让他有半点不高兴。
可是,可是,弯弯明明是个男的啊!
楼世子再次深深地鄙视了自己,无奈长叹一声,铁臂横抱起弯弯娇小的身子,道:“好好好,不叫大夫,你随我回将军府,我替你上药,这总行了吧!”
弯弯大惊,在楼誉的臂弯里拼命挣扎:“不去将军府,不要你替我上药,我的屋子里有阿爹的伤药,要上药我自己就行,用不着你,现在就把我送回去。”
楼誉怕她掉下来,手臂用力箍住她不停挣扎的身子,又怕自己力气太大,箍疼了她,只得稍稍再放松些。
纠结无奈道:“行行行,都依你,你别乱动,小心摔下来伤上加伤。”
赵无极硬生生地刹住疾奔去找军医的脚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个人是谁啊?是我们那个铁血征战、不怒而威的世子吗?
摔马在军队中再正常不过,想当初赵无极为了驯服大红,硬生生地摔了十九次,牙齿都快摔掉几颗,世子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弯弯今天摔得虽然狠,但在军中,这样的伤实在不算个事。又不是上京城里莲步轻移的美人,哪里就那么容易摔坏了?
眼见楼誉像抱了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弯弯,大步流星扬长而去,边走还边哄道:“是不是疼得厉害了,疼得狠就说,不要硬撑着,掉几滴眼泪我又不会笑话你,来来来,衣服借你擦眼泪,尽管用,别客气。”
几个中郎将听得傻了,本来世子在他们眼中,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无论守关还是征伐,韬略还是骑射,性情才能、城府心胸,无不是人中龙凤,今天竟然像变了个人。
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个男子,心疼呵护打心眼里冒出来,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虽然这个男子还没长大,是个小男孩,但毕竟是个男的啊!这一幕实在太叫人吓掉下巴。
世子啊世子,你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心狠绝情,如今却对一个小男孩呵护有加,难道真的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都听到了对方胸膛里心碎的声音。
弯弯虽然被调进了前锋营,但是楼誉晕厥之后,大家慌乱无措,无人想起操办安排此事,她自己也不想搬去前锋营房,和一群大老爷们挤在一起,因此还一直住在马厩边的茅草屋里。
被楼誉抱回去后,弯弯就毫不客气地把凌南王世子赶出了马厩,也不管他强烈抗议和装出来的怒意,很有点恃伤而骄的味道。
见弯弯银牙紧咬,小脸涨红,踢被子赶人,楼誉实在拿她没办法,又狠不下心真的打她屁股一顿,只得恚怒地交代了几句不许乱动、好好养伤之类没有营养的话,怅怅离开。
是夜,雪下得有些大了,鹅毛飘雪密密匝匝地撒下来,不消一会儿,屋檐上便积了厚厚一层。
楼誉在书房里如驴子磨磨,来回走了百十圈。
锦绣端茶在一边看得眼酸,已经换了三次热茶了,世子一口不喝,一直这么心烦气躁地走圈,这是怎么了,打也西草原吐谷浑千帐部落的时候,也没见他那么焦躁不安过。
眼见雪越下越大,楼誉终于停住脚步,交代锦绣道:“上次皇上御赐的伤药全都拿出来,天宝斋的新鲜甜点多拿一些,全部打包。”
锦绣的速度很快,半炷香不到的工夫,伤药和点心就打成了包裹,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糕点还细心地用棉布包得厚厚的,免得热气散掉。
楼誉拎起包裹,满意地往外走:“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锦绣瞧瞧外面冰天雪地,心中诧异,世子伤刚好,风寒霜冻的,这是要去哪里?
有心劝一劝,但是凌南王府良好的家教让她深知要让主子随时随刻如沐春风,此刻见世子如同三军之前下决断,制定好了攻城略地的战略一般,心情甚佳,便知趣地不再多问,而是手脚利落地出去安顿好马匹,又将白狐毛大氅给世子披上。
楼誉即将出门时,想起什么,又转头道:“对了,上等的银霜炭也备个两筐。”
锦绣依言照办,两筐银霜炭就这么架在追风的马屁股上,可怜的神驹此时活像个滑稽的卖货郎。
楼誉看东西都备齐了,满意地扶鞍上马。锦绣目送世子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满心疑惑,劳烦凌南王世子深夜雪中送炭,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
楼誉迎风赶雪,快马加鞭,直奔黑云骑大营的马厩。
本来咬紧牙关硬憋着不去探望,但管得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的心。
雪越下越大,马厩里应该冷如冰窖了吧!那么冷的天,那个小鬼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乖乖敷药?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躲着哭?
越想越是不安,今天若不去看一眼,只怕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漫天风雪夜里,困苦纠结了数日的凌南王世子楼誉,终于拿出了沙场秋点兵的杀伐果断。不管弯弯是男是女,从此要在他脑门上贴个字条—“楼誉所有,勿伤勿扰”。
这个人,他要定了,就算自己是个断袖,那又怎样?普天之下,只对弯弯一个人断!
马厩距离黑云骑大营约两里路,平时少有人来。与大营灯火点点相比,马厩如同巨型战舰边上的小舢板,在雪夜里格外孤冷安静。
追风不愧为神驹,马蹄翻飞,踏雪疾奔,顿饭工夫已越过大营,远远望见马厩方向有一灯如豆、昏黄隐约的灯火,在漆黑飘雪的夜里,像茫茫大海上的引航孤灯,虽摇曳微弱却温暖人心。
楼誉这一路心急如焚,策马狂奔,但到了近处却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距离马厩还有两里路,就放慢了马速,又怕被弯弯听到马蹄声响,自己还没进得门就要被他赶走,待到还有约莫一里路,便下马步行。
拍拍追风的脖子,让它自己找地方避雪,自己则怀揣着伤药,手提着糕饼,施展轻功,向茅草屋掠来。
这一下轻功当真是踏雪无痕,轻巧无声,轻轻松松掠到屋檐下纸窗前,没有丝毫惊动屋里人。
楼誉暗笑自己,堂堂一个定远侯、凌南王世子,竟然和一个夜探闺阁的情动少年一样,做起了隔窗偷望之事,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摇头自嘲苦笑,轻轻掀开窗棂,不经意地往里望了一眼,整个人却倏然定住。
屋子里灯光昏黄如豆,金黄温柔的光晕下,一个人影衣衫半褪,裸着肩背,长发如瀑挽在颈侧,颈窝深深的,瘦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在灯光下异常柔美。
“轰”,楼誉如遭雷击,脑袋里轰然作响,下意识闭上眼掉头就走。
刚转身,迈出去的脚步又定住,似一道闪电横空而下劈开混沌,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猛地炸开。
眼睛骤然瞪大,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
屋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难见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傻样,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摇摇脑袋定定心神,深吸口气,楼世子果断决定回头看个究竟。
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棂,从窗缝里瞄进去,屋子里那人背对着他,正半侧着头,手里拿着药膏,艰难地去够肩上的伤口。
莲瓣似的小脸侧着,下颌尖尖弧度优美,一双眼睛如山泉透明清亮。
不是弯弯是谁?
楼誉魂魄皆飞,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思绪翻滚如潮,之前的痛苦纠结不翼而飞,胸臆之间又是惊喜欲狂又是怅然痛悔。
弯弯是女子!
弯弯竟然是女子!!
自己真是头猪啊!竟然发现得那么晚,还断袖呢,断你个头!
灯火下,屋里那人肩胛骨薄薄的,背上的肌肤如杏仁、豆腐般泛出水样光泽,映衬得肩膀处一道血色伤口格外魅惑,胸前含苞待放若隐若现。
楼誉只觉得天灵盖飞了两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心慌意乱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慌乱无措地使出了十成功力,踏雪无痕,几乎是落荒而逃。
撒开长腿一口气逃到黑云骑大营之外停下,捧起一捧冷雪通头通脸胡乱抹了把,方才解了脚底心都要煮熟的滚烫火热。
痴痴地站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欢喜无限,心里的滋味啊,就像煮沸的胡椒汤里再撒一把白砂糖,混乱不可言表。
深深吸了口凉气,冰冷彻骨的寒气直逼脑门,心神总算略定,这才发现,方才丢盔弃甲地跑得前脚不顾后脚,手中的糕点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盒伤药还好好地捂在怀里,暖烘烘的。
但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再回去瞧一眼。
楼世子揣着伤药,在雪地里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
四下打探了地形,略加判断便挑出了一个从大营前往马厩的关隘要道,只要守住这里,哪怕是只飞鸟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飞进马厩。
楼誉展开白狐大氅,也不管自己刚刚伤愈受不得寒,悠悠然地在雪地里坐下,闭目养神。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不消多时,他身上已经积满了白雪,雪片密密匝匝地落在头上、眼睫毛上,远远望去就和雪塑冰雕一般,和天地苍茫一片白融为一体。
楼誉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内息如水在经脉中顺畅流动,行走一个小周天,只觉身轻体暖舒畅无比,虽然冰雪连天,却不感寒冷。
月夜莲用于疗伤果然有神效,不但破碎的经脉和凌乱的内息被修补完好,后腰雪山穴上的内力涌动蕴藏,甚至隐隐更胜从前。
想到那个冒着奇险寒露,摘来月夜莲给自己疗伤的人,心里既疼又暖,再想到自己与她邂逅相识的过程,更觉得缘分奇妙,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
既然上天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怎能容她再跑了?
从乍识弯弯女儿身的惊喜慌乱中清醒过来,凌南王世子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若,嘴角勾起一道势在必得的微笑。
闭目冥思了两炷香的工夫,只听得远处传来积雪被踩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这声音非常细微,湮没在雪花纷飞的簌簌声中,几不可闻,但楼誉此时耳清目明,神台轻灵,踩雪声虽然远而小,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俊眉微皱,长身而起,心忖道:“果然来了。”
两只烧鸡、三只蹄、四罐烧酒、一篓炭、一包伤药,这么多东西提在手里,拓跋宏达此时的造型就像个回娘家的新媳妇。
下午他随新兵营出训去了,到了晚上回营才得知弯弯坠马受伤,勃然大怒,差点要杀到斥候营,把那几个打马球的家伙揪出来揍一顿。
好在陈天奇知道他脾性恶劣,早早没收了他的黑铁大刀,又派了两个十夫长每天盯着他,免得他闯祸。
此时见他要暴怒狂奔,两个十夫长不顾生命危险,冲上来拦腰抱住。
双方纠缠半天,总算扛到陈天奇赶来,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亲自督促罚了两百个俯卧撑、绕校场跑了五十圈。
拓跋宏达体壮如牛,这点惩罚就和鸡啄米似的,轻松但是太费时间,待到心急火燎地做完,天色已黑。
好在黑云骑虽然体罚成风,但从不克扣军饷,在士兵的食粮和用度上甚为大方。
拓跋宏达饭也顾不得吃,把晚上吃的烧鸡包了两只,又冲到军医处扬了盆钵大的拳头,吓得军医们涕泪横流之后,如愿以偿地把各种伤药包了个大包带了出来。
得知他要去看弯弯,陈天奇甚至还让伙房给他送来了蹄、酒,还有取暖的炭火。
于是,这个家伙棉外套也懒得穿一件,冰天雪地里抱着一堆东西,兴高采烈地朝马厩行来。
正想象着和弯弯雪夜痛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痛快场景,就听得空阔雪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湛然清冷的喝声:“站住!”
拓跋宏达一愣,揉了揉被雪迷住的眼睛,这才看见,雪地里长身站着一个人,只是这人穿着白狐皮大氅,又落满了雪花,远看和雪地一般颜色,难以分辨,也不知道在这雪里站了多久。
待看清此人是谁,拓跋宏达咧嘴道:“奇怪了,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做什么?”
等你啊!
楼誉心里狠狠道,害得本世子雪夜站岗那么久,这一账过几天再和你算。
语气却淡淡,也不绕弯子,更不耐烦说废话,直截了当道:“弯弯好得很,你不用去看了。”
冷冷的眼光似冰凌般刮过来,是个人都要抖三抖。
偏偏拓跋宏达不是人,他是雪峰山里长大的野小子。
拓跋宏达不甘示弱,一眼瞪了回去,正在变声期的嗓子粗噶沙哑:“凭什么,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弯弯,不让我过去,我就先把你打趴下。”
楼誉揉揉眉心,这小子吃爆竹长大的?做什么事情都用拳头开路,见谁都喊打喊杀,也不管自己的拳头是不是足够硬,如果有一天让他这么见了皇上,杀十次都不够。
不耐烦和他打嘴仗,更不屑和这个半大不小的野小子动手,要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家伙赶回去,楼誉选择了个最轻松的方式。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也。
看着拓跋宏达手里的东西,楼誉冷冷道:“受伤之人不能喝酒,否则伤上加伤,你难道不懂?”
拓跋宏达愣然,这个,他真的不懂。
虽然他对这个白面皮的年轻将军不太感冒,但是大哥说起楼誉时赞不绝口,连翘大拇指,说什么学识见地谋略天下少有。连大哥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
因此听楼誉这么一说,拓跋宏达便信了十分,顿时觉得手上那两坛子酒是个累赘,如果弯弯喝了酒伤势加重,自己岂不是要后悔得去撞墙?
下意识地松了手,那两坛子酒咣当一下掉在雪地里。
见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想什么全在脸上显露出来,楼誉暗自好笑,却面不改色,乘胜追击。
指着那两只油纸包,冷冷道:“里面包的是肉吧,油腻腻的,医书上写明,受伤的人吃了油腻不利于伤口愈合,搞不好还会留疤,你拿这些东西去看弯弯,是想害她吗?”
剑走偏锋攻其软肋,拓跋宏达的软肋就是—没文化。
被楼誉这么一忽悠,拓跋宏达彻底傻了眼,本来男人身上留个疤痕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弯弯身上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他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留疤?那是千万使不得的。
拓跋宏达脸色有点白,像烫手山芋一般,将烧鸡和蹄有多远扔多远,然后一改跋扈不讲道理的作风,十分不确定地,捧着炭和伤药,问道:“炭和伤药……总没问题了吧?”
语气里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虚心讨教的味道。
楼誉瞧了他手里一眼,不屑道:“这个炭烧出来满屋灰烟,受伤的人经不得呛,怕再呛出毛病来。伤药也是最普通一般的,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昂然负手而立,气场全开,仿佛立在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宫廷饮宴之上,清华高贵之气满溢而出,傲然道:“最上等的银霜炭和皇上御赐的伤药,我已经送过去了,亲自替弯弯敷了药方才出来,不用你再费心。”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地以富贵压人!真真是纨绔行径、土豪作风!
出身山野的十五岁少年被出身贵族门庭的二十岁将军吃得死死的,连反击的机会都被一举绝杀。
拓跋宏达看看自己手上包装粗劣的炭和伤药,呆呆想道,皇上御赐的伤药,应该效果很好吧!那什么银霜炭又是什么东东,听起来就很稀罕的样子。自己这些算什么,送人,何况是送给弯弯,怎么拿得出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宏达头一次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摔掉手上的东西,怒道:“这些东西确实比不上你的,总有一天我会立下赫赫军功,当上大将军,拿出比你这些好十倍的东西送给弯弯!”
说毕,仿佛和长生天发了重誓一般,也不再去找弯弯,看了马厩方向一眼,断然掉头就走,军靴蹬地,一步一个脚印,震得积雪纷扬。
这之后,拓跋宏达奋发图强,勇进争先,终成一代名将,这又是后话了。
姜,还是老的辣。
楼誉兵不血刃,连最起码的情敌之间的重视都没有,就轻松打跑了拓跋宏达。
目送拓跋宏达暴怒而去,楼誉眼中的狡黠深沉一闪而过,拂去身上的雪花,却并不着急离开。
果然,过不了多久,又有几人提着酒肉,喧哗着一路过来,吵闹呼喝声五里地外都听得见。
赵无极带着几个白天一起打马球的家伙,来探望弯弯,军营里的聚会离不开酒,再加上明天是每月一次的休憩洗沐之日,不必出训操练,今夜酒禁暂开,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拎了坛最烈的烧刀子,打算不醉不归。
远远看到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散发的气势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冰冷。
赵无极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这人身影怎么那么熟,不是吧?自己一定眼花了,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将军府里拥裘靠炉养伤,怎么可能在这里踏雪碎冰吃冷风?
待走得近来,几个人齐齐吓掉下巴,眼前这个披雪迎风立中宵的人,不是世子又是谁?
军靴顿地,几个人齐刷刷地单膝跪下行礼:“见过世子!”
“免。”楼誉点头,“就快宵禁了,拎酒提肉的去哪里?”
赵无极等人面面相觑,今夜不宵禁,将军你忘记了吗?
赵无极壮起胆子道:“弯弯今天坠马受伤,我们兄弟几个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去看看他。”
天空云层渐厚,风声怒起,雪片中夹上了指尖大小的冰粒子,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
楼誉脸色冷峻,语气严厉:“深夜饮酒有违军纪,扰人清梦更不成体统,统统回去,校场跑五十圈!”
“诺!”赵无极等人迎风肃立,用力站正,行了个军礼。
答得飞快,心里却很是奇怪懊恼,饮酒要罚还勉强说得过去,连扰人清梦也要罚?黑云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奇怪的规矩?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正好撞在枪口上,又不敢违逆军令,只得百般委屈扭头就走。
走得两步心有不甘地转头,胆大包天问了一句:“风大雪大,半夜三更,将军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楼誉俊眉一挑,说得理所当然:“赏雪。”
这种天气出来赏雪?
越来越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如针刺般生疼。
赵无极摸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连自己饱经风霜厚如牛毡的脸皮都被打得很疼,赏雪?赏个鬼!
腹诽着自己的将军行为古怪、癖好特别,几个人心中哀号,泪流满面,悻悻而去。
待这批人走远,楼誉转头遥看马厩方向,那昏黄的孤灯已经熄灭,想是弯弯已经睡下。
这才深深松了口气,心道:“小丫头片子脱衣服敷药也不知道避人,万一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