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www.bqgla.com,最快更新明月下西楼 !
想到弯弯稚嫩单纯、不通世故,楼誉觉得自己未老先熟,心里半是明媚半是忧伤。
明媚的是,终于知道弯弯是个女子,自己是断袖就无从说起;忧伤的是,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涉世不深,要等到她知道情为何物,自己面前还有好长的一段艰辛道路要走。
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小丫头,快点长大吧!”
凌南王世子楼誉这两天心情很好,一改平时苛刻刚峻的治军风格,巡营训练时见人就微笑,连眉毛都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连黑云骑最流行的体罚,随着楼世子心情大好,使用的频率也跌到谷底。
刘征跟在楼誉身后巡营,瞅着世子笑弯的双眼和快要咧到耳边的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世子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前几天还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着,这两天就像个要娶媳妇的新郎,有人没人都咧嘴傻笑。
这种表现不啻刚出冰川又进热海,让人好不适应、浑身难受。
好在世子行为古怪归古怪,治军严谨还是一丝不苟,巡营训练皆如往常,也让刘征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勉强有了个落脚点。
冬日暖阳融融,弯弯在马厩里一觉睡醒,肩上的伤敷过阿爹的灵药后好了许多,活动活动肩膀,拉扯撕裂的痛楚不再有,轻松灵动了许多。
本来就没伤到骨头,皮肉伤将养个两天,加上有阿爹特制的伤药,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这点小伤,弯弯并没放在心上。
这两天马厩极其安静,除了马嘶嚼草声,连探伤的人都没有一个,这让弯弯有点小伤心。
其他人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不来,难道是自己那天不讲道理地撒娇赶人,他生气了?
“爱生气的小气鬼。”弯弯嘟囔着,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怅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抓了抓头发,打算出去看看大红和小黑。
从山阳回来,小黑又圆了一圈,皮光油亮,肚子滚圆都已经快要贴到地面。出门前,受她所托,楼誉特别交代过伙房,必须管小黑吃饱。
看来,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只家伙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不但吃得饱还吃得很好,直接把自己吃成了一头黑色的猪。
弯弯痛心疾首,正考虑要不要把它扔回也西草原去,重拾野豹的风采。
揉着冻僵的小脸,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军士远远跑来:“弯弯,弯弯,世子殿下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叫我去哪里?”弯弯挠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军帐。”军士非常肯定地点头,眼光中带着一丝羡慕。
中军帐是楼誉的营帐。
楼誉虽然在凉州城中有将军府,但平时军务繁忙,多数时间都待在大营里,因此中军帐既是黑云骑高级将领们商议军情制定战略的地方,也是楼誉在军中的休憩之地。
弯弯只有上次在新兵营打架受罚的时候进去过一次,这次楼誉叫她过去做什么,难道又要罚她?
这么一想,弯弯就不太愿意去了。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那个传令军士催促得烦不胜烦,这才慢吞吞地朝中军帐行来。
一路站岗的军士想必早得了楼誉的指示,见弯弯过来,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连眼光都没有多瞟一下。
弯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黑云骑的心脏,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进去,却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
中军帐里坐满了人。
前锋营中郎将侯行践、斥候营中郎将鲁志肃、步兵营中郎将罗昭、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侍中郎吴冠、副将刘征、校尉陈天奇和赵无极……除了宋百里去了泗州巡视,黑云骑的新生代精锐将领全部都在这里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黑漆虎头长桌而坐。
听到掀帘声,一张张黝黑威猛的脸转过来盯着门口,刚阳与杀伐之气在室内无声荡漾。
弯弯愕然,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放下。
楼誉坐在上首,见她进来,眼皮微抬往自己边上的虎皮软毯看了一眼,道:“来了,先在那儿坐一会,待我和他们商议完事情,再和你说话。”
随后看向众将领,若无其事道:“继续说。”
弯弯没规矩惯了,也不懂什么叫作等级官阶,见楼誉这么说,便放心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虎皮地毯上坐下,东张西望,顺手拿起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鲨皮短刀把玩。
黑云骑众将面面相觑,其中刘征、赵无极、陈天奇等几个和弯弯相熟的,微笑着向她使了个眼色,权当打招呼。赵无极甚至用口型问了一句:“伤好了吗?”随即被刘征面色肃然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疼得直咧嘴。
其他几个中郎将虽然和弯弯不熟,但都听说过她的事情。
拜楼誉所赐,弯弯如今在黑云骑里的名气甚大,堪比江湖中的少林武当,黑云骑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有个身世传奇的小马夫,骑术绝佳,轻功高强,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一手精妙刀法,小小年纪已有晋身强者的潜质,很得世子殿下喜欢。
后来观察久了,觉得这孩子虽然野气,但是无论身手行为都落落大方,待人处事更是肝胆冰雪凛凛风骨,性情直爽通透,敢作敢当,如最烈的烧刀子,火辣辣叫人倍感爽利。
军中多性情中人,对这样的气度人品最感投缘,虽然和弯弯没有过多的交集,几位中郎将对她却大有好感。
只是,此时正在商议军情,弯弯身无半点官阶,就这么坐在边上旁听,似乎不合规矩。
看到自己最得力属下们眼中的疑惑,楼誉眼皮微抬,淡淡道:“从今天起,弯弯就是我的亲兵,我到哪里,她就要到哪里。”
所谓亲兵,要负责将军的衣食住行还有安全,简单说来就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和保镖,确实需要时时紧随,片刻不离。
大梁军衔最高的几个大将军身边,谁没有十个八个亲兵?
唯独楼誉,虽然身为车骑大将军,身边连一个亲兵都不放,从前宋百里好不容易给他选了几个亲兵,统统被他赶了回去。
说什么自己战力强悍无须护卫,其实就是嫌麻烦,不喜欢动辄就有人跟着跑。
连吃个饭上个茅厕都有人盯着,太烦人!
可今天,楼誉却一反常态地挑了弯弯来做亲兵,众将领虽然诧异,但回头一想弯弯的人品武功,却又皆释然,哪里去找比他更适合的亲兵?
“咣当”,弯弯手里的小短刀落地,瞪圆双眼看向楼誉,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亲兵了?
不做我的亲兵,不住进我的营帐,难道还让你住在冰窖般的马厩里,或者跑去和前锋营那些壮汉们睡大通铺,混成一堆?
门都没有!
楼誉理都不理,根本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看向众将领道:“刚才议到哪里?继续……”
楼誉这一下,相当于在所有得力属下面前宣布—这小孩从此是我的人了,今后他在军中走动,各位兄弟都照顾着些。
从中军帐出来,侯行践急行两步拉住鲁志肃,悄声道:“世子是不是对弯弯太好了,好得有点……”
鲁志肃想起校场上那一幕,心有戚戚,点头接道:“好得有点肉麻。”
“对头!你们说是不是?”侯行践看向众人。
刘征和赵无极是见惯楼誉对弯弯好的,此时不约而同地撇撇嘴,心道,还有更肉麻的,你还没见过呢!
吕南宫身为弩箭营中郎将,在众人中年纪最长,一手箭法如神,算下来还是楼誉的半个入门师父,身材高大,满面髯须,却十分心细,此时听得两人这么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侯行践一怔:“怎么好了,咱们世子乃当世雄鹰,战功赫赫,自然是行得正,站得稳,可如果被些别有居心的龌龊人传出些龌龊话,朝堂之上,岂不有损世子英名?”
吕南宫叹道:“侯七,你想想,世子自小长在军营,学兵法练武艺,年纪轻轻就爬冰卧雪枕戈戍边,没一天轻松。别家王孙公子在逍遥取乐的时候,我们世子在做什么?顶风冒雪急行数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转眼看向中军帐,道:“弯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气度非凡,无论功夫还是性情都自有一番过人之处,扪心自问,给你一个这样的弟弟,你不喜欢?”
侯行践一愣,点头道:“有个这样的兄弟,我当然欢喜得紧。”
吕南宫道:“刚才你们有没有瞧见世子在笑?”
鲁志肃插嘴:“怎么没瞧见,尤其是看到弯弯瞠目结舌的样子,世子简直笑得牙都快掉了。”
吕南宫道:“咱们跟随世子那么多年,何时见世子如此快活过?就算收复草原大漠也没见他笑成这样。”
众人纷纷点头,有道理,世子这种嘴毒心辣的极品,生人勿近,那个山阳圣女多漂亮多美貌,在世子面前尚且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也只有面对弯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露出那种冬日暖阳般的融融笑意。
“咱们世子从小就老成得像个活过三辈子的妖孽,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让他变成正常人的机会,我们要感激弯弯才对。”吕南宫道。
侯行践略一迟疑:“老吕,你说得对,可是万一传出些难听的传闻,传到皇上和王爷耳朵里,世子白受这乌糟腌臜气。”
吕南宫笑道:“你尽操些无聊闲心,咱们世子难道是怕谣言的人?”
侯行践一想,没错,世子放达辽阔直率硬朗,哪里会在乎这些?
这么一想便放了十万个心,乐呵呵道:“早听说弯弯骑术绝佳,有机会一定要讨教一二。”
陈天奇哼了一声:“他的刀法更好,圆熟自如繁复多变,偏偏轻灵飘逸得出奇,应该得自高人传授。”
赵无极来劲了,他是最早和弯弯结梁子的人,总算比在场的其他人多些了解:“弯弯无父无母,身世凄苦,小小年纪一个人带着匹马和只什么都不懂的黑豹在草原上讨生活,过得很艰苦很不容易。”
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撒欢呢!黑云骑众将,特别是几个刚刚有了孩子的,听到这里,眼中皆是唏嘘和感慨。
中军帐里,弯弯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赵无极的悲情渲染下,已经由横行无忌的草原小霸王华丽转身为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暴雨狂风压不倒的小小草。
此刻,坚韧刚强的小小草正向大梁的凌南王世子怒目而视:“我要回马厩,不做亲兵!”
不能看到小黑和大红,不能带着马群去也西草原打牙祭,每天待在这个中军帐里,有什么好玩的,迟早要把人闷死。
楼誉瞅着她瞪圆的眼睛,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笑眯眯说得斩钉截铁:“不允!”
天那么冷,马厩里四面透风,冷如冰窟,烧十筐银霜炭都暖不起来,可以把人冻死,万一把她冻出毛病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想了又想,让弯弯来做自己的亲兵是最好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放在心头珍爱的宝贝,当然要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楼誉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做就做。
指着虎案后的大屏风,道:“不要指望回马厩了,你以后睡那里。”
弯弯气鼓鼓地绕过去一看,后面是一张软榻,被褥轻软,叠得整整齐齐,榻边小案几上还摆着一卷卷军情简报,显然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地。
“那你睡哪里?”弯弯疑惑,亲兵的待遇都那么好吗?直接把主帅的床都给抢了。
行军打仗的人,什么地方不能囫囵一觉?
楼誉俊眉一挑,笑而不答,语锋一转:“我这里避风暖和,甜点糕饼随你吃,难道不比那冰冷的马厩要好?”
弯弯喃喃道:“好是好,可是大红和小黑……”
楼誉深深地鄙视了自己一下,堂堂凌南王世子,魅力还不及一匹马和一只豹。
无奈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它们,但是晚上必须回营帐,这样可以了吧?”
弯弯还在犹豫,一个军士在外通报:“禀将军,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楼誉:“拿进来。”
军士应声进来,把一个包裹放在虎案上,然后退了下去。
楼誉兴致盎然地打开包裹,一样样挑拣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看。
离光,嗯,这个他熟。
小弩箭,嗯,是他送的。
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玉笛,嗯?这小鬼还会吹笛子?
装糕饼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楼誉瞧一眼弯弯,心道,该有多爱吃这个东西啊,过几天要记得交代天宝斋的厨子多做些,不让她吃胖誓不为人。
药罐子、大红的嚼环、换洗的冬衣、一颗豹牙、一个粗木杯、几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五颜六色小石头……小丫头真寒酸,像样的首饰都没一件。
楼誉边翻拣,边腹诽,突然“咦”了一声,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黝黝的药膏,闻闻也没什么气味:“这个是什么?”
弯弯愕然,扑过来一把夺过,急道:“这个……这个是阿爹留下的伤药。”
楼誉见那盒子刀工精巧,盒面上还细细雕了朵绽放的白莲,端的是精致秀丽,风格和弯弯其他粗陋的行李大相径庭,便知道是容衍所赠。
但是,什么伤药是没有药味的?
楼誉在军中多年,见过最险恶的伤口,也见过无数最好的伤药,虽不懂医术却并不好糊弄。此时见那药膏奇怪,弯弯又神色紧张,便留了心。
嘴上却毫不在意地打趣道:“不就是一盒药吗,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以后也送你十盒八盒的。”
弯弯将药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以后要女扮男装在黑云骑里混下去,全靠这个了,万一被发现了自己是个女的,会被赶出去的,拓跋当当就是悲剧的先例。
她嘟着小嘴怒道:“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就这点东西,一眼就看完了,说这个已经晚啦!”楼誉浑不在意地笑道,眼睛却落在了她的耳根处,那里的肌肤黝黑,却在发髻边有一丝极细的白腻,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楼誉眼光极其老辣,脑子一转,就想到之前马厩孤灯下,那如杏仁豆腐般光滑洁白的肩颈,再看看弯弯抱在怀里的黑色药膏,略略一想,心里便明镜似的通透了然。
有些自嘲地垂眸摇头微笑:“原来如此,容叔果真好手段,竟连我都瞒过了。”
边陲天气寒冷,冰冻三尺,隆冬雪深路险滑,莽莽雪原道路难辨,狩水冰滑人马难渡,是最不适合作战的天气。
楼誉强势回归,武禾烈大败之后需要休养生息,这几个月表现得甚是安静,加上喜欢趁雪出没劫掠边民的边疆部落也被楼誉收服了七七八八,因此凉州城有了一段相对平和安定的日子。
接近年底,凉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是夜,守备张成渊大摆庆功酒,宴请凌南王世子及鹰击将军宋百里等黑云骑高级将领。
这场庆功酒本该在两个月前摆,张成渊早在守城成功当日便开始筹划了,这是一个和凌南王世子拉关系攀交情的天赐良机啊,和世子殿下一席喝酒,是朝中多少高官公爵求之不得的面子,自己区区一个边城守备有如此难得的近水楼台,岂可放过。
楼誉突然伤重晕厥,这场宴席便无限期延后了,可张成渊却一直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楼誉伤好,便迫不及待地着手安排起来,菜肴、酒水、歌姬无不是凉州城最好的,自己则亲自持了请帖,恭恭敬敬送进将军府。
楼誉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宴请,就连上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家宴都敬而远之,区区边疆守备的请帖,他自然不会给面子。
于是照例由勤勉圆融的鹰击将军代劳,接了请帖,备足了礼物,与吕南宫、鲁志肃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去走个场面。
楼誉自己则不负责任地带着弯弯,一头扎进了大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处处篝火,伙房杀羊宰牛,大块的肉大坛的酒,源源不断地送到各营地。将士们或四五人一堆围火烤肉,或数十人成圈载歌载舞,地方小曲家乡民谣纷纷亮相,还有喝得高兴的,光着膀子上阵,摆开了摔跤擂台,数百人簇拥着兴致勃勃地呼喝下注。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牛羊肉的香气,呼喝声、下注声、歌舞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天。
这—才是真正的庆功酒。
楼誉带着弯弯,轻车熟路地径直奔进了前锋营,掀开中郎将的营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营帐里一只烤全羊在火上炙炙冒油,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边上一锅羊杂汤正汩汩冒着热气,几十个酒坛子垒在角落里还没开封。
侯行践、吴冠、刘征、陈天奇、赵无极还有几个指挥侍郎团团而坐。
侯行践一手翻烤着羊,抬头一看,笑道:“嚯,讨酒吃的人来了,还来得真是时候。”
吴冠等人笑眯眯地往边上挪,让出了位置。
楼誉拉着弯弯毫不客气地坐下,侧头对弯弯道:“侯七烤羊的手艺天下第一,你等会尝尝,保管连舌头都香得要吞下去。”
弯弯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侯行践一手轻翻烤羊,一手用毛刷蘸油料不停地刷在羊身上,不多时,羊肉已是色泽金红亮堂,让人食指大动。
侯行践用刀切下一块肉递给弯弯,笑道:“第一块给你,尝尝七哥的手艺。”
弯弯吞着口水,接过来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油而不腻、皮酥肉嫩,眉开眼笑地大赞:“好吃!”
侯行践呵呵笑,又切了一块递给楼誉,叫道:“赵无极,开酒!”
赵无极捧来十几个酒坛子,拍开泥封,每人面前倒了一大碗。
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军中喝的酒都是最烈的烧刀子,不求琼浆玉液,但求入口火辣,一条直线般烧到心里,既爽利又暖身。
弯弯盯着酒,眼睛亮晶晶的,自己长那么大还没喝过酒呢!
侯行践端起酒碗,大声道:“大败武禾烈、收服山阳、世子伤愈,最近好事连连,件件都大快人心,兄弟们干一杯,先敬世子!”
“敬世子!”十几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飞溅。
楼誉笑着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侧头去看弯弯,只见她端着碗,碗口似乎比她的脸还大,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被酒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楼誉皱眉,伸手去接她的酒,道:“弯弯的酒,我替她……”
话音未落,弯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大口,竟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满足地用手背抹掉嘴边的酒渍,乐滋滋道:“真好喝。”
楼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小家伙,这可是烧刀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喝酒吗?
侯行践最喜欢喝酒豪爽之人,见状高兴得要命,一拍大腿,大声叫道:“爽快!都说酒品如人品,弯弯兄弟虽然年纪小,但却豪迈硬朗,不失男儿本色,是我们黑云骑的好儿郎。”
楼誉听后实在忍不住,抚额失笑,豪迈硬朗?男儿本色?这小丫头太能混了。
早有人又给弯弯满上,赵无极端了酒碗巴巴凑过来:“弯弯,哥哥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后悔得紧,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哥,有事尽管使唤,我保证有求必应。”
“好呀!”弯弯笑眯眯地点头。
楼誉眼神冷冷地朝赵无极剐了过去,亲哥?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么得瑟,过了年就把你调去雍州做指挥侍郎。
可怜赵无极不知道已经被世子公报私仇地惦记上了,依然屁颠屁颠地拉着弯弯喝酒。
弯弯也爽气,干净利落又是一碗见底。这么给面子,直把赵无极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见她能喝,都来了兴致,一个个端着酒碗过来敬酒,踊跃程度竟然把楼誉都撇在了一边。
弯弯来者不拒,喝酒就像喝水,不一会儿就连干了四五碗,小脸浮上了层浅浅的胭脂色,眼神却依然清澈明亮,拉着楼誉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小声道:“这酒真好喝,就是他烤的肉差了点,以后我烤给你吃,保证比他的好。”
楼誉想起她煮的野鸡粥,忍俊不禁,这种大话也敢说,看来是要醉了。
有些担心道:“小鬼,你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酒虽好喝,可醉了第二天是要头痛的。”
弯弯兴高采烈地道:“能喝,再喝十碗都没问题。”
楼誉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个酒鬼。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喝不醉的,弯弯就是这样的奇葩之一。
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有捉对拼酒的,有吆五喝六划酒拳的,有两眼放光回忆之前辉煌战绩的,还有说到死去的战友悲从中来抱头痛哭的。
赵无极酒气上涌,恶狠狠地摔掉了手中的酒碗,怒道:“武禾烈这个狗娘养的,终有一日,我要取他首级祭我兄弟。”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了眼睛。
赵无极的堂弟在弩箭营服役,在这次守城战役中,被敌军的重箭爆头而亡。赵无极和堂弟素来亲厚,闻噩耗时,飞起一脚硬生生地踏碎了一块青砖。
大家静默下来。
楼誉沉默片刻,稳稳端起酒碗,肃然道:“这碗酒,敬所有阵亡将士!”
言毕,手腕一倾,将酒洒在面前的地上。
众将士喉结滑动,强忍热泪,纷纷端起酒碗齐额,大吼:“敬所有阵亡将士。”将美酒洒在地上。
楼誉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高举道:“这一碗酒,敬我们自己,总有一日,我们要万骑临江,过狩水,渡黑山,收复失地,直取朔国帝都,以雪国弱被辱之耻!”
仰脖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上。
众将领心绪激荡,壮怀激烈,纷纷一口喝干,将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弯弯想起容衍,心里如钝刀刮割,小脸上浮起坚毅的神色,阿爹,你放心,弯弯一定会替你和安宁公主报仇,那些人当年如何欺你辱你,弯弯一定十倍奉还给他们。
紧紧抱住酒碗,一口喝干,学着众人的样子,将酒碗摔成八瓣。
没了酒碗,众人就抱着坛子喝,拍开泥封,抄起坛底,仰脖就是半坛子。
都是海量啊!
铜灯照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照,营帐中已是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醉鬼,空酒坛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刘征的脸已经红得和猴子屁股没有区别,赵无极坐在地上只会傻乎乎地笑,就连侯行践号称千杯不醉的,此时也醉态可掬。
楼誉默默喝了两坛子,转头看向弯弯,见她双颊晕红,语气中便带上了不自知的关心:“小鬼,再这么喝下去,你真的要醉了。”
弯弯端着酒碗,回头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我没醉,好着呢!”眸中宝光流转,好看的眉眼,比陈酿还要醉人。
楼誉一时竟看得呆了,心道,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喝酒,这样妩媚动人的神情,若让其他男子看到,要出大事。
忍不住将她额头的碎发抿起,问道:“今天痛不痛快?”
弯弯用力点头:“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楼誉心中畅快,朗声大笑,掀袍站起,道:“走,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时已近三更,该醉的已经醉了,没醉的也都睡了。只余火堆中烧成炭的木柴,偶尔毕剥地爆出一两颗火星。
楼誉用白狐皮毛大氅将弯弯团团裹住,抱上追风,自己跟着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弯弯挣扎抗议道:“我没醉,自己能骑马。”
这么冷的天喝了酒骑马,生病怎么办?
楼誉嘴角带着丝宠溺的笑意,哄道:“知道你没醉,那么晚就不麻烦大红了,两个人骑一匹马,岂不暖和?”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弯弯整个人缩在白狐大氅中,舒服得不想离开,便不再挣扎,四肢放松地靠在楼誉身上,直接把他当成了人肉软垫子。
楼誉深吸一口气,全身僵硬,苦笑着叹了口气,扯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夜寂寥,迷雾起,烈风卷战衣。
空中弥漫着白色的霜气,冷风撕扯着大氅和衣袂,两人一骑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出了大营,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马蹄嘚嘚,踏碎了雪夜的冷寂,苍穹黑沉如铁,不见半颗星芒。
楼誉策马,越过也西草原,一路往西。
策马疾驰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弯弯蜷缩在大氅中,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道:“楼誉哥哥,我们去哪里?”
寒风料峭,楼誉嘴里吐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生成了薄薄的白霜,朗声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冷不冷?把自己裹紧些,喝了酒再吹风,可是要生病的。”
弯弯撇嘴不屑道:“我才不怕冷,从前下雪了,我就在草原上挖雪洞抓兔子和野鸡,有时候趴在雪地里就要好几个时辰,现在这点冷算什么。”
楼誉闻言心中酸涩,铁臂环绕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以后再不用那么辛苦了,万事有我。”
弯弯只觉得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悄悄擦了擦,浓密的睫毛已是湿了。
心里默默道,阿爹也说过这句话,当时自己好高兴,以为阿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后来阿爹死了,还是扔下了自己一个人。现在,这个拥有宽厚温暖怀抱的男子也这么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像寻求某种安全感,下意识地往身后靠了靠,小手有些犹疑地环抱住了楼誉的腰。
楼誉察觉,嘴角顿时弯出一个好大的弧度,空出一只手,把她想缩回去的小手坚定地摁在自己腰上,语气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鼓励道:“嗯,就这样,抱紧了,小心掉下去。”
见那双小手抱得甚紧,楼誉满意地帮她将白狐大氅的风雪帽拉好,笑道:“如果困了就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弯弯轻轻嘟囔了一声,乖乖地缩在楼誉怀里不再动弹。
“驾!”楼誉怀拥玉人,雪夜疾驰,看到的都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大好河山,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就连冻凉透骨的风刀子刮在身上,都觉得舒畅快意无比。
一骑两人,如脱弦利箭,直奔狩水。
从凉州大营到狩水,一路都有值守的了望哨岗,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一骑踏雪如飞地奔过来,早有两个斥候策马而出,迎了上去。
了望哨岗上的军士进入警戒状态,只待斥候发出敌讯,便燃起篝火示警。
两骑赶到近前才发现,在这冷雪夜忘情狂奔的竟然是自家世子,随即勒马齐刷刷行了个军礼,然后掉转马头和楼誉同向而驰,边跑边给了望塔上的军士做了个手势。
了望塔上的军士向楼誉行了个礼,喊道:“是世子殿下,打开路障。”
早有军士应声而动,将粗木荆棘造的马镣子和绊马索一一挪开。
马蹄嘚嘚,楼誉一刻不停,越过路障往前,那两骑一直将楼誉护送至出了自己的了望范围方才返回。
如此这般过了九个了望岗哨,便抵达了狩水边。
夜已深,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狩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汹涌的波涛全部隐藏在坚厚的冰面之下,黑沉沉地几乎与地面连成一片。
楼誉一个急停,勒马在狩水边,笑道:“弯弯醒醒,我们到了。”
翻身下马,转身将弯弯连人带大氅抱了下来,牵着她的小手走到狩水边。
弯弯好奇地望着黑沉的冰面,打趣道:“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连夜打过河去,取朔国帝君的首级?”
楼誉忍俊不禁,伸手刮了记她挺俏的小鼻子,笑道:“我倒是想啊,只不过带着个小尾巴,拖了后腿。”
“哼!”弯弯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怎么可能拖后腿,黑云骑里除了眼前这个自大的男人,还有谁比她跑得快?
楼誉看向冰封的狩水,道:“你看这狩水,像不像我们黑云骑?”
平静的冰面下,是具有毁灭一切力量的桀骜不驯,在冬日寒冰下静静蛰伏,待来日春发冰融,流水迅猛地从厚坚的冰底滚流而过,带着将一切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的气势,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
楼誉眸光似火星四溅般亮得可怕,字字铿锵:“大梁国弱,多年备受朔国欺压,割地赔款征夫和亲,边民屡受劫掠,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家人骨肉无奈分离。还有很多像你阿爹和安宁公主这样的,深深相爱却偏偏豁出性命都不能在一起的人。”
语气一顿,带上了些激昂之意:“如今不一样,帝明政清,国力渐强,虽然还不足以和朔国硬拼,但总有一日,我要让大梁军民不必卑躬屈膝,不再受人欺压轻视,不屈服、不恐惧、不献媚,堂堂正正地站立于世间。”
寒风凛冽,字字落地有声。
少年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图权势、不求富贵、不谋天下,而在百姓。
弯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眼光闪烁得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
楼誉侧头笑道:“弯弯,待有一日天下安定、永靖边陲,我便带着你去看江南、听渔歌唱晚、看小荷风雨,去南疆看蝴蝶翩舞、奇花异草,比起大漠又是不同的风情,好不好?”
弯弯摇头:“到那个时候,你怕是要封侯封爵做大官,哪里有空带我去玩?”
楼誉展眼看向辽阔黑沉的冰面,笑而不答。
王侯公爵富贵名利,哪里比得上和你放马赏景、游走天下来得自在痛快?我若说不屑,你必是不信,但是我,真的瞧不上。
天空阴沉,云层低厚,黑压压地带着让人窒息的气势,仿若要直接压到人的头顶。
弯弯抬头看天,担心道:“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冰雨了,我们是留在这里临河观冰雨,还是打马回营继续喝酒?”
还喝?楼誉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小鬼竟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她还有什么本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习惯性地伸手想打她一个爆栗,却恰恰快碰到弯弯额头时停了下来,动作生硬地改打为摸,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不观景也不喝酒,咱们今天来滑冰。”
弯弯愕然,什么是滑冰?
楼誉也不多解释,拔刀转头砍了几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细细削平,一脚一根,用布条绑在军靴上,顿了顿足,感觉甚是牢固,朝弯弯咧嘴一笑,随即飞身跃起,跳上了狩水滑如明镜的冰面。
这是他在塞北练兵时琢磨出来的过河方法,塞北和凉州一样苦寒,到了冬天,河流冰封干滑,人马都难以置足,更别提过河了。
所以一到冬天,无论敌我,双方都甚有默契地停战,休养生息。
如果这个时候发动突袭可获奇效。但是怎样让士兵能快速平稳地渡河?
楼誉在冰河边坐了一宿,实验了无数方法,终于琢磨出了以树枝为支撑,如北边农夫雪季常用来运货运粮的雪橇一般,滑过去。
然后楼世子苦练三天,以摔得鼻青脸肿的代价,终于可以在冰面上无障碍滑行带风。
弯弯见楼誉脚踩树枝跃上冰面,落在滑不留手的冰面上竟然没有摔倒,反而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滑行速度极快,动作优美衣袂飘飘,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快来,好玩得很。”
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见这种玩法如此新鲜有趣,弯弯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学着楼誉的样子,砍来树枝绑好,仗着自己的轻功高强,不管不顾地就纵身往冰面上跳。
其实,滑冰和轻功,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啪叽!”弯弯一落到冰面,只觉得脚下无处着力,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后仰,惊叫还卡在嗓子眼,就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哈哈哈哈……”楼誉潇洒地滑过来,站在一边指着她捧腹大笑,“小鬼,怪不得说谁养像谁,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小黑在四脚朝天睡大觉。”
弯弯恼羞成怒,异迁崖我都爬得上去,还学不会滑冰?小爷就不信这个邪。
弯弯怒气冲冲地手撑冰面,努力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到一半,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脚下又是一滑。
“哎呀啊……”弯弯又是一个后倾,双手无方向地在空中乱抓,眼看屁股要再次遭殃。
一只大手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
楼誉长臂一伸,将她拉进怀里,似笑非笑道:“再摔下去,我可是要心疼了。”
一向冷漠的人竟也可以笑得那么邪魅,弯弯看得呆了,本来略带酒意绯红的小脸,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又听他语气戏谑,便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推,想把他推开,鼻子里哼道:“谁说我还会摔,我偏不……”
奈何她新手上路,毫无技巧,这一推之下虽然离开了楼誉的怀抱,自己却掌握不住平衡,脚底一滑,话音未落便又往冰上摔去。
楼誉适时出手,重新将她捞回怀里,柔声哄道:“这样不行,我来带着你滑。”
弯弯吃软不吃硬,在他面前也不逞能,点头心道,早说嘛,就等你这一句了。
看到她狡黠的小眼神,楼誉失笑,侧身扶着她的腰,小心地带着她,在冰面上缓缓滑动,边滑边指点她掌握平衡的诀窍方法。
弯弯一点就通,渐渐便有了些心得,再不像刚开始时连站都站不住,只需楼誉轻轻拉着,就可以颇为自如地滑动。
想当初自己都摔得鸡毛鸭血,没想到弯弯竟然能那么快就初窥门径,楼誉眼中满满的全是激赏,我的弯弯果然聪慧过人。
问道:“小鬼,想不想飞起来?”
“想。”
“摔疼了可不许哭。”
“谁哭就是小狗。”
楼誉点头,嘴角含笑,拉着弯弯的手在冰面上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刚开始弯弯的步伐还有些生涩,到后来越来越顺,两人如行云流水,又如风驰电掣,在冰上迎风滑翔。
“楼誉哥哥,我飞起来啦!快看,我飞起来啦!”弯弯突然松开他的手,如飞翔一般双手打开,仅以单腿支撑,在冰面上滑翔。
风拂起她的衣摆,银铃般的笑声撒满狩水,笑容如湛蓝天空,一碧万顷清澈无边,白狐大氅在空中飞舞,如同一朵绽放在黑夜里的白莲花。
隆冬天气多变,云层更厚,一阵阵雨雾夹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楼誉静静地凝望那个在冰雨中独自起舞的人儿,满足得无以复加,心中似乎有种情绪在激荡。
转身上岸,拔出邀月刀,大喊:“弯弯,唱首从军歌来听听!”
弯弯玩得尽兴,闻言停下,这是她唯一会唱的歌,根本不用准备,亮起嗓子就唱。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声音稚嫩中带着清越,尾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沉重地不断压下来。
楼誉顾盼神飞,兴致勃发,就着从军歌的节奏,邀月刀光乍起,如一道白练掠空而来,将涟漪刀法一百五十八式从头到尾使得淋漓尽致。
刀气凛冽邪魔辟易,如此刻激荡的心绪。
雨水下得浓稠,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楼誉的身影在雨中奔腾跳跃,泥水踢得扬波溅裂,仿佛一尾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弯弯的歌声渐有激昂之音,楼誉的刀意越发气魄浑然,气势恢宏。
一曲从军歌到了尾声,涟漪刀法的一百五十八式也正正使到了最后的杀招。
随着弯弯唱出最后一声豪气冲云的音调,楼誉刀光炸裂,长虹迸散,邀月刀如啮魂的闪电般脱手而出,直射冰面,笔直地插入冰面深有数寸,碎裂的冰面带着刀锋的光芒,耀眼生辉。
但在楼誉眼里,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人儿更加夺目。
雨夹雪渐渐轻了,弯弯脸上的黑药膏被雨水冲刷掉了几处,露出底下洁白如玉的肌肤。
楼誉将弯弯拥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还有剩下的那些黑色药膏。
她的肌肤被雨水浸过,更显得苍白细致,清丽无匹。
楼誉心跳如雷,伸手将她束发的发绳扯开,弯弯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顿时如瀑般垂落肩背,两缕打湿的碎发垂在脸颊边随风微动,整个人似暮春细雨后的一池菱花,楚楚动人。
楼誉傻傻的,竟是看得痴了。
酒到陈时方才醇,莲到月夜方始香,情感一点点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他和她,有同样的大漠辽阔,苍穹雄鹰。
他和她,有同样的戍边征伐,战马奔腾。
他和她,有同样的冷月如钩,雪山雄伟。
他和她曾经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他和她,性情有异却心意相通,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相知,能一起铁马冰河,悠悠入梦;也能一起策马舞刀,踏月碎星。
此生得此一人又有何憾?
今日能拥她入怀,上天厚待莫以为甚,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幸运。
楼誉只觉得一股激昂之气似乎要破胸而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以泄心头狂喜。
弯弯靠在他的怀里,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心道,深夜乱吼,这人莫不是淋了冰雨,又发病了?
动用权力把弯弯调到自己身边做亲兵后,楼誉对这个唯一的亲兵纵容得令人发指。
这个亲兵不用随时随刻笔直肃严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用鞍前马后地跑腿,更不用精神紧张地携刀守夜,她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营帐里睡觉,狐假虎威地跑到伙房拿甜点,还可以随时出去玩耍,反正到了饭点,她一定会屁颠屁颠地赶回来。
一直逼着她练习的弓箭再也不提了。小姑娘家家的学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本事做什么,一切有他。
一直逼着她勤快洗澡也再不提起。她的真容只有自己看过,怪不得容衍要为弯弯特制了黑药膏,这等容颜若被其他男人看了去,自己要平添多少麻烦?
将军府也不回去了,凌南王世子最近一直在中军帐里打地铺,乐不思蜀。
黑云骑众将对这个小亲兵的存在渐渐习惯,就连宋百里在最初皱了几次眉头后,也没有提出异议,世子难得那么高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就随他。
而且以宋将军站在叔伯辈的眼光来看,世子从小没有玩伴,现在有了这么个机灵通透的小伙伴,也算弥补了童年的遗憾,未尝不是好事。
这天,楼誉和众将领商议完军情已是正午,伙房早就备好了饭食,楼誉便招呼大家在中军帐里用饭。
虽然是中军帐,但饭食却和一般将士没有区别,粟米饭、青菜、烤牛肉、山鸡丁儿、三丝汤,最大的不同就是边上多了一盒子热气腾腾的糕饼点心。
一众将领围着黑漆大桌而坐,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都是军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寒暄,端起碗就开吃。
刘征咬了口牛肉,“咦”了一声,奇道:“平时都踩着饭点到,今天怎么不见弯弯回来?”
楼誉老神在在,笑道:“吃饭天大事,她哪里肯错过,马上就要来了。”
其他将领想到那个吃饭比点卯还准时的小身影,都忍不住偷笑。
果然,楼誉话音未落,中军帐的大帘就被掀开了,弯弯顶着满头雪花,挟裹着一股刺骨冷气,钻了进来。
献宝似的拎起一只野兔,笑眯眯道:“今天加餐,天冷兔子都躲起来了,我在雪地里趴了一个时辰才捉住一只。”
兔子又不是朔兵,也只有你才会趴雪地里一个时辰去捉它,也不怕把自己冻死。
楼誉无奈摇头,想到弯弯煮的野鸡粥,心里一抽,赶紧吩咐厨子把兔子拿下去烤了。
朝弯弯招手道:“让厨子烤兔子去,你过来吃饭。”
弯弯最爱听的就是吃饭两字,闻言立刻扑到桌子边,捧起饭碗,眼巴巴地看着各位将领:“可以吃了吗?”
宋百里笑得眼角平添三条皱纹,道:“吃吧!”
弯弯绽出一个甜甜的笑,道:“宋叔最好了,这次弯弯抓到的野兔,最肥的兔子腿给你吃。”
宋百里膝下一对儿女都已成年,自己平时常驻军中整肃严正,哪里见过这么甜糯的撒娇,一颗慈父心顿时像糖放在太阳底下,化了。
乐呵呵道:“行啊,宋叔就等你的兔子腿了。”
楼誉垂眸暗笑,这个小马屁精,嘴巴甜再配合脸上的笑容,拍起马屁来简直无往不利。
得了宋百里同意,弯弯再不客气,出筷如风,不消一会儿饭上就堆满了菜肴,基本上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然后呼啦呼啦埋头扒饭,如风卷残云,片刻碗里已经见底。
赵无极一口饭差点噎住,看向楼誉,这哪里是找了个亲兵,简直就是养了匹小狼啊,还是一匹饿死鬼投胎的狼。
楼誉见怪不怪,淡定地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弯弯肩背瘦削仿若风中弱柳,瘦成这样多吃点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养得起。
眼看桌上的菜要被弯弯扫荡一空,赵无极看准了最大的那块牛肉,筷子移动快如残影,迅捷无比地夹了过去。
“嗒!”两双筷子在空中碰到一起,弯弯横眉怒眼看向赵无极,敢和我抢肉吃?
赵无极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这块肉是我的。
弯弯手腕一沉,使了个刀法中的卸力式,打算从赵无极的筷子下方突进。
赵无极动作也不慢,筷子挽了个花,准确地封住了弯弯的进攻方向。
弯弯银牙怒咬,筷风一变,一招“惊鸿一瞥”,打开赵无极的筷子。赵无极又迅速变招,转守为攻……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如胶似漆,一双红漆箸伸过来,越过战场,稳稳地夹住那块牛肉,稳稳地放进了弯弯的碗里,连一滴汁水都没漏在桌子上。
赵无极的脸顿时像一个拉长的苦瓜,眼光幽怨堪比年轻的小寡妇:“世子,你偏心。”
楼誉瞧都不瞧他,侧脸看向弯弯,道:“喜欢吃这个?好办得很,以后每天都上这道菜。”
弯弯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牛肉,嗯嗯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
众将也不是第一次看弯弯吃饭了,这家伙饭量惊人,吃嘛嘛香,让人看着都觉得有食欲。加之弯弯表情灵动,童言稚语,更是惹人喜爱。
平时军中吃饭,抬筷就吃,吃完推碗就走,其间只闻咀嚼声,不见谈笑声,吃一顿饭就和消灭一支敌军一样,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自从有了这么个灵动聪明的小娃娃在边上,席间就热闹多了,吃饭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枯燥,反而有趣得紧。
因此每次谈完事情,到了饭点,大家就像约好了似的不动身,就等着在中军帐里蹭饭。
此时大家吃完了,都放下碗,好笑地看着赵无极和弯弯用筷子打架。
看到楼誉出手,赵无极吃瘪,刘征笑得打跌,老赵啊老赵,自从遇到弯弯以来,你什么时候占过上风?这小家伙就是你的克星啊克星。
此时伙房已经将野兔烤好,香气四溢地整只端了上来。
弯弯抹掉嘴边的油,接过兔子,先掰下一只兔腿递给宋百里,宋百里笑呵呵地接了。
又掰下一只递给楼誉,楼誉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还算你有良心。
弯弯左瞟右瞟,掰下第三只兔腿递给了侯行践,直把个侯行践乐得差点翻倒,哈哈大笑道:“弯弯真乖,惦记着七哥,下次七哥烤只全羊送给你。”
就等你这句话。
弯弯心道,眼睛眨巴眨巴,狡黠得像只刚抓到鸡的小狐狸。
还剩最后一只兔子腿,赵无极眼明手快伸手去抢,却不料弯弯动作更快,闪电般掰下兔腿,还没等赵无极摆出个沮丧的表情,便把这只香喷喷的兔腿递到了他的面前:“诺,这个给你。”
赵无极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傻在当场。
刘征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用肩膀顶了顶赵无极:“老赵,你没看错,确实是给你的。”
赵无极接过兔腿,感动得差点泪流满面,大大咬了口,道:“吃了那么多年的兔子,这只最好吃。”
众将哄堂大笑。
站在门口值守的军士听得中军帐中笑声一片,算是开了眼界。
说出去谁会信,大梁国最能打仗的一群人凑在一起,抢兔子吃?
冬季战事稍歇,又时至年底,凉州城里家家户户杀猪宰羊买鞭炮置年货,一派喜气洋洋。
军中大小事情都由宋百里细细打点,楼誉只负责听个结果,签个名字。
如今过冬的辎重和军衣粮草全都准备妥当,楼誉空了下来,有了一年中极其短暂而珍贵的空闲,便带着弯弯游玩踏青早出晚归。
两人轻装简骑,凉州城内外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还不过瘾,便策马去了也西草原。
追风和大红再次狭路相逢,但此时已有了些英雄惺惺相惜的味道,两匹神驹四蹄翻飞,跑得迅猛如飞,却不像从前那样要死要活地争个你前我后,而是颇有默契地保持了相当的速度。
马上两人并辔而行,放马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尽情奔驰,并不拘束马儿的方向,而是任其飞奔,跑到哪里算哪里。
弯弯是也西草原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到了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熟门熟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兔子窝、哪里避风挡雪可以过夜……全都了若指掌。
兴致来了,就招来野马群,带着上万匹野马在草原上叱咤奔腾,滚滚声势有如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轰隆隆跑到草原尽头,并肩看金黄的落日余晖。
肚子饿了,就去扒兔子窝和野鸡窝,这个弯弯最拿手,指挥楼誉趴在雪地里,专门等候那些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的野兔和野鸡。两人一个负责追一个负责堵,配合得十分默契,收获颇丰。
楼誉贵为世子,虽然在边塞带兵打仗多年,但抓兔子这种事情还真没做过,此时觉得新鲜有趣得很,兴致勃勃地玩得相当投入,赶兔子就像在追赶溃兵,追得非常执着卖力。
抓着兔子了,找个避雪的地方,弯弯乐呵呵地洗剥干净,捡来干树枝撑开洗剥干净的兔子,又捡来柴火架起来,拿出火折子生火开烤。
楼誉见她动作娴熟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显然是做过了无数遍,心中隐隐有些闷涩,默默地蹲在一边看她烤兔子。
良久,方才开口:“小鬼,你一直都这么过?”
弯弯专心翻着火上的烤兔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除了野鸡粥,我最拿手的其实还是烤兔子,可惜阿爹有伤,吃不了火气过重的食物,他只能喝粥。”
楼誉闻言,只觉得心中苦涩渐渐渗出,连舌根都涩重难受,容衍受的是什么伤他最清楚不过。
十倍的化功散!
化功散发作时疼痛如抽筋剥骨,当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晓是他医术过人,竟然躲在边塞,忍着常人难忍的痛苦,撑了十年,还一手养大了弯弯。
“那米盐怎么办?”楼誉突然对弯弯过去的生活有了兴趣。
“猎到狼的话,用狼皮去城里换,不过狼可难打了,好在皮子价格好,每次能换很多米盐,够吃好长时间。”弯弯撕下一块兔肉递给楼誉:“尝尝,是不是比七哥烤的还香?”
楼誉接过来放嘴里咀嚼,嗯了一声,赞道:“不错,侯七不如你。”
说的是真心话,弯弯烤的肉外焦里嫩,比她煮野鸡粥的本事要好多了。
弯弯闻言眉开眼笑,转念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黯淡下来,低头喃喃道:“可惜阿爹从来没有吃过我烤的兔子。”
楼誉沉默片刻,道:“弯弯,我想去看看你和阿爹以前住的地方。”
寒霜冬夜,冷月如钩。
异迁崖下的山谷中,草屋长久无人居住修缮,屋檐一角已被积雪压塌,木槿花树凋谢枯萎,枯枝败叶在寒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有屋外一泓温泉依然冒着热气。
楼誉拍开积雪,推门而入,屋子里陈设井然,书架上的医术图谱依然放得整整齐齐,灶台上的锅碗还堆在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散乱、枕头歪斜,就好像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叠。
只是所有东西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有蛛网织结,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衰败寥落的气息。
楼誉拿起书桌上一张未完成的画,轻轻吹去画上的浮尘,画上是个宫装美人,眸光潋滟,栩栩如生,鬓角一朵木槿花鲜艳欲滴,显然作画的人下足了功夫,线条纤毫工致,意度俱佳。
“姑姑……”楼誉垂眸长叹,心中酸涩。
虽然早知这是容衍生前居所,但看到他的亲手画作,也免不得有万般感慨唏嘘。
先帝共有皇子公主九人,当今圣上排行第三,楼誉的父王凌南王排行第五,安宁公主楼槿最小,排行第九,又被称为九公主。
那么多皇子公主中,唯有他们三人同是皇贵妃洛氏所出,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而容衍则是镇国公的长子,丰神俊朗,才华横溢。他和槿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建之变那年,楼誉只有十岁,只记得有一天夜里,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姑姑突然鬓环散乱地奔进凌南王府,抓着自己父王的手哭着哀求:“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当时楼誉并不知道,小姑姑要救的,就是那个和凌南王府相交深厚,和自己十分投缘,手把手指点自己轻功和刀法的人。
之后,小姑姑远赴朔国和亲,鲜红凤冠霞帔之下,脸色惨淡如纸,就连最好的胭脂也无法掩盖一抹从心底发出的黯然。
那个亦师亦友的温厚男子却从此消失,杳无影踪,镇国公宣告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国公府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天机公子成了个无名无姓、弃家忘国之人,从云端跌落谷底,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很多年后,楼誉才弄清楚那一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愤怒得生生拗断了一支铁箭镞。
楼誉在书架前驻足,随便拿出本医术画册翻开,只见字字洒脱超逸,画作勾描晕染,用笔细腻,果真是容衍亲书。
墨迹淋漓鲜润,只是触手厚厚灰尘,翻页时灰尘在空中弥散成雾,隐约有了些不真实感。
想到凌南王府在那一夜里扮演的角色,楼誉心中既悲愤又伤感,又有着深深的无奈,长声轻叹:“容叔,凌南王府对不住你。”
转眼看屋外白雪皑皑,月光如霜,一个小身影孤独地蹲坐在门槛上,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平添孤寂沧桑之感,心中更是酸涩柔软。
自从进了黑云骑,弯弯就不常回这里了。
她宁愿躲在黑云骑里,掩耳盗铃地想象,阿爹没有死,如今还在草屋里临窗作画、采药制丸、煮茶赏月。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有一个能随时回去的家,有一个随时在等着自己回家的亲人。
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她才真实地感受到,阿爹真的不在了,昔日草屋虽粗陋却充满欢声笑语,如今破败寥落毫无生气。
弯弯抱膝坐在门前,小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
楼誉走过去,掀袍坐在她身边,一手轻拍她单薄的背,动作极尽温柔呵护,柔声道:“你没了阿爹,可你还有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弯弯抬头,眼中粼粼有波光闪烁,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见了,让弯弯再也找不到?”
楼誉心里软得如同一块融化的蜜糖,轻笑道:“不会,从今天起,我一定乖乖吃饭,好好练武,保证不生病不受伤,把自己养得像头健壮的牛。”
弯弯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嘴角笑意盈盈,眼泪却不自觉得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又哭又笑,一时少女稚气尽露无遗。
楼誉忍不住攥着她的手,问道:“冷吗?”
弯弯摇头,楼誉不由分说地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小手,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掌心,将温暖如热水般注入那小人儿的四肢百骸血脉,还有……心头。
容叔,谢谢你把弯弯送到我身边,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一直陪着她,在她伤心的时候逗她笑,在她遇到困厄的时候策马赶到,不使她受惊受苦,让她丰衣足食快乐无忧。
从异迁崖下深谷出来,楼誉见弯弯的小脸上仍有郁色,眼珠一转,拍着追风的颈脖,朗声笑道:“追风和大红一直互不服气,我也很想知道它们究竟谁的脚力更强,不如就趁今天让它们好好比试一番,你看怎样?”
大红仿佛听得懂人言,昂首挺胸,摇头喷了两个响鼻,一副得瑟的样子。
追风毕竟受过专门训练,受此挑衅,依然四足驻地,纹丝不动,只是铜铃般的大眼扑闪扑闪,似乎对这个建议也非常心动。
楼誉见弯弯低头不语,便使出了激将法:“怎么,不敢?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那场比试输怕了?没想到啊,草原小霸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弯弯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得激,闻言立刻气鼓鼓道:“谁怕了,比脚力大红输不了。”
楼誉展颜笑道:“好,就以异迁崖为起点,往也西草原方向跑,谁先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土坡谁就胜出,如何?”
这有什么问题,弯弯摩拳擦掌:“彩头是什么?”
楼誉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心中好笑:“你若赢了,天宝斋的厨子就送给你,想吃什么糕点就让他做去。”
弯弯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我若输了呢?”
楼誉笑眯眯道:“你若输了,就男扮女装一次给我瞧瞧。”
又是这个可恶的笑容,这个人每次要骗人的时候都这么笑,自己被他骗了多少次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
难道他知道我是女子了?不可能,自己明明没有露任何马脚。
弯弯心中警铃大响,警惕地看过去,楼誉咧开嘴露口大白牙,笑得挑衅:“比不比?”
“比就比!”弯弯横下心,捋捋大红的鬃毛,道:“大红,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大红得瑟地冲着追风摇头摆尾,挑衅意味溢于言表。
两人勒马扯缰,站成一排,弯弯侧目瞅了楼誉一眼,突然大叫一声:“比赛开始!”
语音未落,也不管楼誉有没有准备好,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跑出去。
百忙中还回头瞧了眼落后的楼誉,得意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咯咯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撒落一地。
楼誉无奈苦笑,心中却十分高兴,若得你这般笑靥如花,就算赛马次次都输给你,又有什么打紧。
哈哈大笑,扬鞭策马紧追而去。
追风和大红皆是马中之王,这一下无所顾忌地撒蹄狂奔,当真迅捷如电、快若疾风,只在人眼中留下一红一黑两道残影,便已奔出数里。
寒风飒飒,扑面如刀,凛冽的寒意能将人心底的郁闷伤感统统吹走。
弯弯跑得畅快,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突然脱镫跃起,站在马背上,双手张开,如弱柳迎风却摇曳不倒,下颌微抬,深深吸了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一片舒展广阔,如鸟飞长空、鱼归大海,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楼誉策马跟在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即便只是看着,亦能感到无比安定宁和。
两匹马速度快若流星,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小沟坎,大红突然凌空起跃,弯弯一下子没有站稳,惊叫一声,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踏马疾驰的本事,楼誉早就见过,因此之前并不担心。
如今一晃眼,意料之外地看到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脸色大变,单腿踏镫,奋不顾身地从马上急跃而起,在空中恰恰将摔落的弯弯抱住,牢牢护在怀里。
两人从空中落下,摔到雪地上,楼誉把弯弯抱在怀里,落地后连续翻滚卸力,就这么相拥着从草坡上滚下。
积雪深厚,像个天然的软垫,摔下来倒不觉疼痛,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一直滚到草窝深处方才停下。
“你怎么样?”楼誉不顾自己眉毛头发上全是雪,急切地看向怀里的弯弯。
弯弯满头满身是雪,两颊红扑扑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关心则乱,楼誉只觉得怀里的人手脚皆软,又不应答,伸手在她鼻下一探,竟似没了呼吸,心中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立刻就想抱起来往草坡上冲。
正万般焦急间,忽听咯咯一笑,弯弯突然睁眼,抓了把雪,扬起手一把抹在楼誉的脸上。
楼誉猝不及防,被正正抹了个大花脸。
弯弯瞧着高兴,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喘不过气:“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也会上当啊!”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眉不见眼,咧着小嘴大笑,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
楼誉爱煞了她孩子气的笑容,凝目欣赏了一会,嘴角扯起一道邪魅的笑意,一把抹开自己脸上的雪花,反手一带,全都抹回了弯弯脸上。
现世报还得快。
弯弯的笑声噎在喉咙里,就变成了一只花脸小猫,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嗔怒道:“你耍赖。”
到底谁耍赖?楼誉坐起来,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这回算我赢了吧?”
弯弯呸了他一声:“才不算,我们已经过了草坡,大红领先一个马头呢!是我赢了,彩头给我。”
楼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骂道:“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来,肯定被我赶上了。把我吓那么一大跳不说,还想要赢的彩头,未免太贪心。”
弯弯不干了,小豹子似的扑过去,把楼誉扑倒在雪地上,小手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敢说话不算话?”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楼誉惊喜之余,双手趁势一拉,将弯弯拉进怀里,抱住她的纤腰,笑得心满意足:“肯定算话,回头就把整个天宝斋买下来送你。”
买下整个天宝斋要多少银子啊?这完全超出了弯弯的想象范围,所以她压根不信,依然试图反击,在楼誉怀里扭来扭去地挣扎。
楼誉身体骤然紧绷,深吸口气,苦笑自嘲,这真是自找罪受啊!
松开又很是不舍得,只得抱着她坐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弯弯,别动。”
弯弯不听,依然挣扎。
楼誉看向她的眼睛,道:“弯弯,我要回上京了。”
弯弯一愣,什么,你要走了?
眼中透出浓烈的怅然失落,心中似乎空了个洞,嗖嗖冒着冷气。
自己差点忘记了,他本就不是凉州人,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他迟早是要回去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自己。
楼誉见她低垂眼睫,半晌不语,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心里十分高兴,原来你也是舍不得我的。
轻拥她入怀,柔声道:“弯弯,和我一起回上京吧?”
弯弯霍然抬头:“你要带我一起去?”
楼誉轻叹道:“那里是你阿爹的家,我知道,你是很想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