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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最幸运的,是这个公主的身份。
我一生最不幸的,也是这个公主的身份。
若我不是公主,那一日就不会在长门殿和他相遇。
若我不是公主,这一生就不会与他倾心相爱却生死两茫茫。
我是楼槿,大梁洪惠帝最小的女儿。
母妃说,我出生的那天,凤鸾宫外的木槿花一夜盛放,如同天边最美的烟霞,父皇以为吉兆,故赐名槿。
我在宫中排行最小,备受父皇母妃的宠爱,加上又有两个能武能文的兄长疼惜照顾,从小吃穿用度便和其他公主不同,无不是精中选精。
最上等的花钿,最纯净的胭脂,最白匀的水粉,最丝滑的绸缎,都是拔尖了头一份送到我的长门殿。
宫里的人都说,木槿花朝开暮落,生生不息,坚韧美丽,像极了我。
他们尽挑好的说了,忘记了木槿花朝开暮落,生命短暂,犹如昙花一现,再开放的永远不会是已经凋谢的那一朵。
我十岁的时候,父皇召白塔寺住持入宫为我算命,那和尚瞧了我半晌,写了八个字“大贵大凶,荣极早夭”。
父皇大怒,将这和尚逐出宫去,却不料他是有真本事的。
因为,一语成谶。
我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死之前是大朔国的贵妃。
我在这座青黑色的宫殿里待了十年,从来没有笑过。
所有的宫人们都说,贵妃冷面冷心,怕是从来都不会笑。
他们并不知道,入宫前我是个多么爱笑的人,我的笑容从他被一剑刺穿腹部,喷血倒下时,就永远消失了。
我亲眼看到他一人仗剑独对数百御林军。
我亲眼看到他伤痕累累被三哥一刀挑于马下。
我亲眼看到他喷出黑血,却转头看着我笑,说:“槿儿别怕,我们不回去。”
那一天,我哭得天崩地裂,却毅然决然坐上了回宫的轿子。
坐上轿子的那一瞬,我分明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仿若带伤孤狼。
他对我想必是失望了吧,可是我知道,我绝对不会也不能,看着他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这大乘宫里的十年,我不但不会笑,连哭都快忘记了。面无表情,不带情绪,像一具只会吃饭睡觉的木偶。
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来形容我,真是客气了,应该是心如死灰,面如槁木才对。
就像凋零的木槿,再无生机。
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恍若一场并不真实的噩梦。而我的记忆只是停留在十年前,我初见他的那一刻,他那如冬日暖阳般的笑颜。
初见他的那天,我出了糗,明明被侍卫说成吹丝断玉的一把宝剑,撕拉拉就这么断了。
他笑得可恶,我跺脚急怒。
但他并不知道,转头的那一刻,他的笑容硬生生地撞进了我的心底。
什么叫温润如玉,风姿俊雅,当如是也。
那个笑容在我心里盘桓了好几日,我悄悄地让巧儿去打听他是谁,侍卫们都叫他“容公子”,能在宫中行走的人怎么会连个官衔都没有?
巧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听到,他其实有名得很。
天机公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早已天下闻名,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卓越出群,真真是叫我又欢喜又忐忑。
欢喜的是,我终于遇到了心仪的男子。
忐忑的是,心仪的男子是否也会喜欢我。
他是天机老人的关门弟子,镇国公家的长子,三哥侧妃容嫣的二弟。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我下定决心要嫁的人。
十六岁的大梁九公主心高气傲,却在这个木槿花盛开的午后,对一个叫容衍的男子,一见钟情。
那天早上一觉睡醒,我看到了案几上的那把小剑,通身澄净清透、盈盈如一汪碧水,剑柄上的木槿花鲜艳夺目、栩栩如生,一直亮到我的心底。
我立刻就猜到了,剑是他送的。
愿意送东西给我的人很多,但会送我剑的,他却是第一个。
我拿起剑随手舞了几下,轻巧合手,和那些大内侍卫用的刀剑大有不同,想必是女子制式,专为我量身打造。
想到他为我精心铸剑的画面,我抚摸着剑柄上的木槿花,心里甜蜜欢喜得很。
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之后连续几日,我几乎夜夜不肯睡觉,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在等他,可他却没出现。
我有些灰心,难道之前朦胧又甜蜜的感觉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天下人都说大梁九公主有天人之姿,就连父皇母妃偶尔谈笑也会说起,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我们槿儿。
没错,那么了不起的九公主就是我。
可是那么了不起的我,在他面前为什么会如此忐忑,患得患失?
就在我几乎放弃的一个晚上,他来了。
那时我几乎睡着了,上下眼皮打着架,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柔和安静地笼罩在我身上。
一定是他!
我偷偷睁开眼,他一身白衣倚在窗台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仿佛有水波在他的身上隐隐流动,皎皎如芝兰玉树。
我赶紧跳下床,追了过去。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影一晃跃出了窗外。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我激动了,忘记了自己不会轻功,也忘记自己的厢房在二楼,爬上窗也跟着跳了出去。
身子悬空,嗖嗖往下掉,我却奇迹般地一点都不紧张。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
果然,下一秒,我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厚实,一丝檀香味萦绕鼻端,无端端让人安心。
我耍赖留住了他,他眉眼间皆是了然,却不戳破,脸上满满的,都是宠溺温柔的笑意。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他笑,那好看的眉眼,就如十年陈酿一般足可醉人。
他为久居深宫的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我缠着他带我出宫,我们在屋顶饮酒看星,在湖畔相依看月,在烟雨中追逐嬉闹,在树下拈花一笑。
他很博学,知天文懂地理,文采飞扬。
这也并不算太稀奇,父皇钦点的状元郎想必也能这般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观天监的太傅们也会观星云知晴雨。
但没人能够比得上他。
他的眼光辽阔,放及天下,知民声懂疾苦,通世间百态,可以阳春白雪也不小觑下里巴人,满肚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江湖传说民间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的武艺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即便是大内总管康大人提起他时,也会抱拳恭敬地称一声“容公子”。
从他们的语气神态里就知道,他们尊的是容衍这个人,和镇国公府无关。
这么出色优秀的男子是我的爱郎,我得意地笑,睡着了都笑醒了好几次。
在和父皇母妃进膳的时候因为拿着银勺傻笑,被母妃打趣,槿儿长大了,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父皇呵呵笑着说,我的槿儿当嫁一个世上最卓越的男子,否则父皇可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
我心头暗自欢喜,差点忍不住告诉他们,那个最出色的男子,我已经找到了。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了容衍。
他在我鬓间簪上红艳如火的木槿,声音似月下潺潺的溪流,有着温柔静谧的味道:“槿儿,我会娶你。”
我有些害羞没说出来,其实我想说,我也非你不嫁。
这么大胆的表白,我鼓足了勇气也说不出口,但他应该会明白,我的心已经放不下其他任何人。
那段时间真是甜蜜啊,甜蜜到不敢回望。但在之后的十年里,我屡屡撕开回忆的创口,把那时的情景一遍一遍地回想。
虽然疼痛入骨,但这些记忆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命运多舛,世事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和他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悲剧。
在朔国帝都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
心如死灰却不寻死,宁可浑浑噩噩地活着,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但我清楚,自己是在等他,等他骑着白马仗剑而来,把我从这地狱中接走。
我一直在等他,等了那么多年,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槿儿,等我……”
我坐上回宫的轿子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抚着伤口倒在地上,眼底是满满的悲伤愤怒和不甘。
他说让我等他,我便等,他说的话,我一向都是听的。
可是他失约了,他从来没有失约过,除非死。
我不相信他死了。
因为三哥,三哥他答应过我,只要我肯远嫁和亲,就会保他性命。
还有五哥,最疼我的五哥,亲口向我保证,会想尽方法救他。
他们两个都是父皇依仗的皇子,在朝中各有势力,尤其是三哥,已隐约有了储君之势。
我豁出性命不要,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五哥急得手足无措,三哥,我那个深沉老练的三哥也变了脸色。
“如果救他,我就不死,答应和亲。”我开出条件。
三哥连夜进了宫,回来带来消息,说父皇同意了。
就在我出嫁的前夜,三哥还巴巴地赶来告诉我,容衍已经从大牢里出来了。
两位兄长对我向来疼惜,平时有求必应,这一次,难道他们在骗我?
想到这里,我的冷笑声就传遍了整个大乘宫。
我的人生多么可笑啊。
父皇,那个慈祥和蔼,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亲手摧毁了我的幸福。
兄长,那两个时时刻刻站在我身前的兄长,欺我骗我,杀了我最爱的男子,将我推入深渊。
我心中仅有的那点温情,在皇权面前,腐烂成泥。
我还是太天真太傻气,我早该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那座龙椅上血色斑斑,染的都是自己亲人的血。
所有人,包括朔国的帝君在内,都以为我疯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只不过是看透彻了,看明白了,也死心了。
容衍不会来了,那么多年,怕是连尸骨都已经化成了灰烬。
那个在月夜凭窗浅笑的俊朗男子,我终于是害死了他。
我在这个世上从此孤苦伶仃,无所爱之人,亦无爱我之人,孤魂野鬼般孑然一身。
生已无所恋,死亦无所惧。
我只是后悔,空等了这十年,若早点寻死,在黄泉忘川说不定还能与他相遇。
那个时候,大朔朝廷风雨飘摇,太子溟貌似恭顺,其实却打着逼宫夺位的念头。
帝君被蒙在鼓里,我却看出来了,因为太子溟的眼睛里偶尔燃烧着的,都是熊熊的野心。
我没有提醒帝君,甚至在帝君怀疑太子溟的时候,还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太子溟的母后因失宠郁郁而终,他因此对我恨之入骨,对他的父亲想必也是憎恨的。
所以他不会感激我,我也用不着他感激。
我知道,他若夺位成功,第一个杀的就是我。
不是没有机会逃脱,但是为什么要逃呢?我要留下来,亲眼看着他们父子相残。
这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报仇,为了容衍,也为了我自己。
太子溟果然不负众望,用一杯毒酒了结了他父亲的性命。
帝君死的时候,双目瞪出,死死地盯着我,他已经猜到了,我早就知道太子溟的阴谋却瞒着他。
我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对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他喉中哽哽作响:“朕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根本不在意,他不明白,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殷溟的毒酒来得很快。
我当着他的面,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他倒是惊讶得挑了挑眉头。
“你还有什么念想吗?”他问。
我说,我想回家。
他面无表情,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在乎能不能回家,有容衍的地方才有家,容衍既然已死,我葬身何处根本不重要。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的眼前如彩霞绚烂,容衍就站在这云霞之端朝我微笑,我向他伸出手。
若有来生,我不再是安宁公主,容衍也不再是天机公子,我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我绣花织布,他渔耕晚樵,或者攒些银两做些小买卖,大米白面,油盐酱醋,儿女绕膝,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