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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本就波澜不惊的日子变得更加平淡,安童和真金不再出现在驿所里,焱儿和众姑娘们都不以为奇,涂安真一开始还挺关心,可后来看着大家都若无其事,也就不好多问,只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中秋节那晚的月亮和酒。
入夜,姑娘们都休息去了,涂安真独自一人在前厅拭擦展示架上的物品。黑暗中,一缕目光尾随着涂安真的身形,恣意地游离。待涂安真发现时,他却已是坐在前厅的凳子上,手边摆着两杯茶。
“请你喝茶。”安童说。
涂安真蓦地转过身来,望见安童,惊得张大了嘴,既是被他不缓不急的声音吓到,又是被他悠然恬静的意态吸引,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在嘴边点了一下,却让人觉得他雅如静水明月,飘若高空流云,暖如季春微风,清若松映寒塘。涂安真一瞬间想了很多词语,却没有一个适合来形容他。可就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蒙古人的大将军!他给人的感觉,以前看过去似乎很清楚,但当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觉流云无根,水影无形,风过无痕,一分的清楚下却是十分的难以捉摸。
“你想干什么?怎么在这里吓人?”她虽然习惯了安童的来去无影,却没有习惯他的突然出现,被吓了一跳,自然拉长了脸。
“安真,如果吓到你,我给你赔罪了。”他说着要站起来行礼。
“别——”她大步走了过去,按住了要起身的他,“别又给我行大礼,我受不住,有什么事直说!”
安童似乎漫不经心,即使知道她的话语里带着气恼,却也不想解释,他端起茶杯,继续喝起茶。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没好声好气地问。
“安真,你是不是恼我对你隐瞒了身份?”安童的话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你说呢?”她甩下拭擦物品的抹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安童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却是异常的欣喜,原来她因为这个生气,于她而言,也许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虽然欣喜,可他褐色的眼眸深邃得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涟漪。
“既然知道我和燕王的身份了,你会留下么?”安童问得很随意,心里却很惊慌。
涂安真回答:“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留在驿所里做什么?可我回去了又能做什么?生窑火?烧瓷器?找不到兄长,做什么都没用。不过,你们的燕王可是跟我说过要帮我找兄长的哦!”她睁得大大的眼看着他。
“是么?”安童的心中闪过不安,原来燕王早已许下过诺言,“我们驿所有了你,账目打理得清楚多了,如果你方便,可否继续帮我们打理?”他明显是在请求。
“当然可以,你和焱儿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舍得离开啊。”
她撒娇似的话语惹得安童心里一阵悸动,可是表面上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淡然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继续在驿所里帮我们整理账目,我们会支付你工钱。”
“好啊,工钱可不能低哦!”涂安真心里高兴地想,也许有一天能攒够钱去昌吉找兄长。
安童点点头,不再说话而起身离去了。涂安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童,他一身白衣,更衬托他的丰神如玉,虽不似真金那般威严高贵,但也卓而不凡,更何况他容颜似玉,武艺不凡;既能彬彬有礼,善待朋友,又能号令千军,攻城略地,这样的人,让人如何拒绝?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月,真金和安童在驿所里彻底消失了,涂安真终于忍不住打听他们的消息,无奈驿所里人都摇头,所以她也只能看着头顶细眉一般的月亮,再回想中秋节那天清冷的光辉和新鲜的草木香气。
有人在后院拉琴!悠扬琴声在黛色夜空下空灵飘逸,带着人遨游于广阔的天地间。涂安真从房间里出来,躲在后院的草丛里,静静地欣赏。缓缓的琴声好似吸住了所有的思绪,把人徐徐带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兄长,如果你在,你会带我离开浮梁城,去看草原和大漠么?
拉琴的人是真金,他坐在石凳上,手持卷头马头琴,琴首雕马,棕色的木质琴身光滑圆润,琴箱方正厚实,就是从这个琴箱,发出甘美浑圆的共鸣,撩拨人旷远而又深长的心思,飞向看不到尽头的天边。真金身着深蓝色长袍,领口、袖口绣着暗花云彩,腰别由绿松石点缀的束带,华丽的衣袍却不显任何妖娆,低调素雅的气质更显高贵。真金随着拉琴,正在轻轻晃动上身,完全沉醉其间,涂安真也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竟不自觉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琴音停下,又起了,涂安真这才知道真金早就发现了自己,不好意思继续躲着,于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走到他身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探头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琴啊?”
“这是草原上的马头琴。”真金故意靠近她,微微一笑。
她感觉到真金身上男人的气息,那日在浮梁城真金快马救人在耳边说话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不禁脸一热,连忙别过脸去。
“怎么了?”真金俯下身,面对着她的脸。
“没什么……你能教我拉一下这琴么?”她不自然地站了起来,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点头,转身把刚才涂安真坐的石块挪动到自己面前,示意她坐下。
“坐这?”她有些犹豫。
真金仰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眸中亮光点点,即使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她垂下眼帘,身心却已融化在了那无边的黑暗当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了下去。
真金从背后微微抱住她,把琴掖在她的大腿根部,左手握着她的左手,持住琴身,右手包着她的右手,握着弓,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用身体去感受琴箱的振动,和琴一起共鸣。”
“咿——”“哕——”真金右手轻轻地拉了两下,发出的简单却悠扬的琴声,她浑身热得滚烫,真金的气息吹过她的耳端,拨的她心里砰砰直跳,手心也出了汗,可真金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自若。
涂安真的紧张渐渐消去,她认真地记着左手揉弦的位置,沉入了琴声当中。
真金按照宫、商、角、徵、羽的音反复教涂安真拉弓,她慢慢发现了门道。
制琴的人一定是个雕刻高手,在只有两寸长的琴首上雕刻出一匹神韵俱全的马儿,让人看起来感觉这匹马正自由地奔跑在广阔的草原。真金松开手,移坐到她身边,让她试着自己拉弓,涂安真却忍不住摸了摸琴头。
“这琴的声音真好听,用什么做的?”
“沙漠中的胡杨木。”
“外面的漆呢?”
真金点头微笑,不愧是瓷器世家的女儿,看着琴还会问漆,“这漆是伊尔汗国的矿石炼出来的。”
“用料这么讲究,不是寻常人家的器物吧?”
“是父皇送给我的。”真金提到父皇时,傲骄的眼眸中有了一丝暖意,笑意也隐隐浮现出来。
父皇?涂安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这位雍容高贵男子的父亲是蒙古国大汗,那他……
“你是燕王,那你们……”涂安真脑中闪过王宫、达官贵人、婢女太监,各种画面交织,可这些都是听来家里买瓷器的各色商人口中描述过,现在真正碰到这样的人,感觉却那么的不真实。
“你想问什么?”
“你想家么?”涂安真不知从哪扯出一个问题。
家,大都的王宫是家么?父皇、母后、弟弟们……想起他们,真金的脸上略过一丝苦涩,原本舒展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整个人好像突然陷入了迷雾当中。
真金就坐在她身边,可她却觉得霎那间他已经去得很远,远得只剩天际里的一个小黑点。
半晌,真金才说:“不知道。”
她头靠着琴头,仰望着天空的星星,有家可想?
看真金眼神空洞地发着呆,她幽幽地说:“总比我好,你还有家。”
真金侧过脸望着她,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异常,“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家,至少我不喜欢那里。他站起来,整理下衣袍,“夜已深,早点歇息。”不过几步,人就离开了后院。
涂安真拿起琴想递给真金,看他已经离去,便作罢,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琴。
“这马头琴你会拉了么?”焱儿看着涂安真每日咿咿呀呀地拉琴,好奇地问。
“能拉响吧,但要拉得好听还是要多练习。”她谦虚地说。
“让我试试。”焱儿伸手拿过琴,熟练地掖在大腿,乐师架势十足。
明明是悠扬的琴声,涂安真却感觉焱儿是在低低地诉说,把深沉的呐喊压抑在心胸。琴声时而舒缓千里,时而激越锵铿,让人情绪翻滚,欲罢不能。
“看天蓝蓝白云白草青青
牧羊姑娘挥动鞭放羊群
她如花美丽她比风轻盈
像朝霞映红了天空
风轻轻吹蝶儿飞花儿红
牧羊姑娘唱起歌多动听
她似水清纯她比火热情
像月光照亮我的心
拉起了马头琴给我的姑娘听
拉来那白云做你的衣裙
拉来那春风温暖她的心
拉开那鲜花做你的衣裙
拉起那牧歌醉了她的心”
焱儿轻轻地唱了起来,虽是温和婉约的吟唱,却和带着回声的琴音融为一体,像一条被一千年的北风荡净的河流,安静,忧郁,苍凉,涂安真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焱儿眼中泪光点点,涂安真想安慰她,可不知从何说起。
焱儿拂了拂眼睛,向远处望去,脸上洋溢着暖暖的微笑,温柔地说:“这原本是我兄长曲子。”
“你也有个兄长?”涂安真对焱儿感觉又亲切了一些。
“我们部落的人都能歌善舞,我兄长还会拉马头琴,从小就带着我卖艺讨生活。那些年草原上吃的东西很少,为了让我吃饱,兄长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来,嗓子哑了,他们就把兄长卖去做奴隶……”她以为焱儿会流泪,没想到,焱儿顿了顿,庆幸地说:“是我家公子救了我!”
“你是指安童?”
“是的,公子还带我来汉地,教我说汉语,让我在此营生。”焱儿言语中饱含感激。
“你想兄长吗?”
“想有什么用呢?兄长最后不是被狼吃了,就是饿死了,这样的事情在草原上经常发生,我们能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下去。”焱儿一脸坚毅。
她长叹一口气,温婉可人的焱儿却有着如此惨痛的过往,想起她平日里那轻快的脚步,当下化做了利刃,一刀一刀地划过心头。
“我知道你的身世,我们和你不一样,亲人失踪了,我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因为亲人是为了我们而去的,我们要让他去得值得。”焱儿的望着窗外,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可是……”
“公子救了你,燕王也喜欢你,如果在草原上,你就是最幸福了女人了。”焱儿突然冒出一句。
涂安真脸霎那间红了,嘴里嘟哝着:“哪有……”
“燕王那日说是教你拉琴,可最后连琴都忘了拿,现在琴还在你手里,不是喜欢你是什么?”
“不要再说了……”她伸手想捂住焱儿的嘴。
焱儿慌忙笑着躲开,她起身去追,焱儿却一溜烟地跑下楼,只留得她在后面大叫:“焱儿,不许乱说话!听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