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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开头难,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区别只在于零次和无数次。
于是何皎皎又下山了,一次又一次。她下一次,师傅便打一次,打得多了,便也不再打了,任凭她去。
她逐渐明白了,这天下大得很,不是只有她住的那座山头那么大,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跟她一般天天搂着冰凉的蛇睡觉,更不是谁都会跟她和她师傅一样不怕那些生着獠牙会喷毒液的长条形怪物。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何皎皎发现,山下跟她那般年龄大小的孩子们都有处可去,那地方叫学堂。
何皎皎趴在窗户上偷偷看过,里边的人个个穿的干净极了,跟那些整天同她一道混在街头巷尾的半大混混不一样。
虽然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于是她回到山上,当天夜里在吃晚饭的时候便跟师傅说她也想去读书。
师傅道,“从明日开始,不许再下山。”
她已然用了几分威严,可惜在何皎皎听来,这“不许”二字的分量还没有街头那几个半大孩子朝她哼哼的童谣分量重,反倒叫她想起了那几个在巷尾跳皮筋的小女孩,本就躁动难耐的一颗心愈发瘙痒难耐。
“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
她默默回忆起来,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师傅喋喋不休的唠叨,“为什么我不能下山?”
师傅面无表情地摆出了老一套说辞,背书似的一字一顿道,“吃喝拉撒睡都能在山上解决,没必要下去。”
“可我在山上能上学吗?”何皎皎愈发觉得她这副食古不化的模样不可理喻,一时间没把控好,音调稍稍高了些。
“你没必要去学堂。”师傅默默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半个时辰前刚从院子里摘的,“该学的东西我都会教你。”
“可我不想再学那些了!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吗?跟蛇玩的都是神经病,他们说我是蛇下的崽子!”
师傅淡淡道,“你管他们说什么,做好自己的事,那些话你不想听的话,便不要再下山了。”
“......”
怎么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何皎皎脑门一热,“啪”一声将筷子摔到了盘子里,汁水飞溅,有几滴落在师傅素白的衣袖上,晕开泥浆一样难看的斑斑点点,尖锐的声音愤怒到了极致——
“我要下山!你许也得许,不许也得许!!”
那一次何皎皎被打的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没能起身。
师傅给她擦手擦脚擦身子的时候,望着她如同两潭死水的倔强眸子,到了嘴边的劝说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做完该做的事,随后上山采药,回来种地,日子过得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于是十四岁的何皎皎便自以为是地了然了,认为她师傅并不真正爱她,也一点儿都不心疼她。
又是一个午后,师傅推开房门打算给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小徒弟喂饭,下一秒望见了空空荡荡的床铺,手上的托盘和碗筷一道“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何皎皎是抱着不再回去的心思下山的,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趟,她遇见了罗云乐。
那是在她下山的第十天。
师傅一定会来找她的,她知道,于是她躲在了一个师傅绝对不会去的地方——青楼,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瘦小的杂役。
她年纪小,身板也平,装成个不会发声的小哑巴很容易,在她打着手势笨拙地向主管比划了一阵表明她只想混口饭吃,可以不要报酬的时候,主管二话没说就将她留下,安排到后院干杂活去了。
坏就坏在那天,她被派遣去楼上一个姑娘房里送酒水,歇在那姑娘房里的男人机缘巧合地看清了她俊秀的小脸,登时也不管她是男是女,将人搂进了怀里就要往榻上带,周围陪酒的姑娘只是笑,边笑边起哄,将喷香的手绢摇成了朵牡丹花。
何皎皎怕得要死,眼看着衣带就要被解开,情急之下哆嗦着嘴唇将花花从袖口叫了出来,一口咬在那男人脖颈上。
随后等那男人手脚麻木了,她赶紧跳了下来,望着同样喝倒在桌上的陪酒姑娘,登时话不成话,夺门而去。
没人看见。
她拼命安慰着自己,反正没人看见,伤口那么小,不会有人想到他是被蛇毒死的。
但她终究还是没敢继续在青楼里待,灵台里跟针扎了一样疼,有个声音清晰地提醒着她——你杀人了。
顶着一脑袋人命官司的何皎皎活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吃不敢吃睡不敢睡,最终发展到了不敢在人前露脸的地步。
濒临崩溃的时候,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回家去,问师傅该怎么办,如果是师傅的话一定会救她的。
可她不能。
这豆蔻年华的小少女偏偏生出了满身骄矜得不得了的风骨,硬生生咬紧牙关将这份心思憋了回去,既然已经下山了,她觉着自己便不该再回去,起码在证明给她看山下比山上好之前不能回去。
然而风骨是风骨,能逞一时英雄,却没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提心吊胆地担惊受怕了两天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风暴一般席卷而来的饥饿,且来势汹汹。
很快地,何皎皎便深切地体会到,其实恐惧也不是那么不能战胜。
但等她咬着牙将自己几乎枯瘦成了一把柴火棍的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拖出来,打算上街找些吃的的时候,身子没能承受住,方才走出了两步,便一脑袋朝着光秃秃的地面栽了下去。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磕个头破血流的时候,眼前却恍恍惚惚地闪过个裹着玄色衣裳的身影,然后她跌入了一双温暖的手,昏迷过去之前,眼前闪过的最后一幕是张略有些错愕的陌生面庞。
真好看啊。
何皎皎迷迷糊糊地想,连被吓到都这么好看的人,她还从来没见过呢。
她很想伸手去摸上一把,奈何胳膊腿全都不听使唤,连眼皮子也上下打架,须臾功夫,她脑袋一歪,灵台里残存不多的神志猛然一脑袋栽进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