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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尽头是另一条小巷,巷尾尽头是一扇黑黢黢的小门。
推开门之后,张大人拾级而上,不甚熟练地来到二楼厢房,循着那股清淡冷冽的松香气味走到一间厢房门前,随即他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镇南王殿下清冷的声音隔着薄薄一层屏风透过来,“来了。”
张大人进门后虚虚地行了个礼便一屁股坐在宋煜辰对面,也没打算客气,接过宋煜辰递过来的一杯清茶便灌进了喉咙,没等咂吧出什么味儿来便火急火燎地将袖口里的东西摸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他简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这位殿下生的一副月朗风清、器宇轩昂模样,怎的偏偏是个命中带煞的灾星,逢出必乱。
自打张大人接手了敬善堂,每日的人物虽然繁重些,要看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好在大部分都是些问候请安的废话,真正值得送去给皇上审查斟酌的并不多,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忙完了江南的灾情和西南的瘟疫之后,他本以为能稍稍松下一口气,没想到新的石头又从天而降,且稳稳当当地砸在了他脑门上,一下子将他从“可以放松”的春秋大梦中砸的清醒过来。
且这样一块烫手山芋恰巧就落在镇南王殿下来打卯之后。
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运气背,只要与这位殿下沾上点边,事情准能在万千栋梁中一眼挑中他。
张大人整个人晃了晃,屁股下边如同长了刺,软和的锦缎面棉花里的垫子给他坐出了一点针毡的味道来。
眼前这位灾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左摇右摆,开口道,“张大人若是嫌坐着不舒服——”
张大人唯恐他口中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忙正了正身形。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如今有求于他人的应当是镇南王殿下才对,他心虚什么!
思及此,张大人方才正了几分的身形“哗”一下垮下去,重新端庄的时辰还不如炎炎盛夏里一碗饭的新鲜时间长。
宋煜辰扫了一眼那张折子,驴唇不接马嘴地扯出个不甚真诚的笑脸来,“——我这就命人给您抬张榻上来,您躺着说话便可。”
张大人,“......”
被他这么冷不丁地塞过来一团和气,张大人简直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打了一路的腹稿化作千头万绪,堵在嗓子眼里,一时间硬是没能排出个先后次序来。
宋煜辰抬眼看着他,眸底除了一派清朗的关心之外仿佛再无其他。
这位老学究被他这般“见君思虑,吾心甚忧”的脉脉含情眼神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抬起拳头来遮在嘴前边,欲盖弥彰地轻轻咳了一声,“多谢殿下抬爱,不必了。臣此次前来,是有急事要说。”
同时默默地正襟危坐起来。
宋煜辰方才一见面就降服了张大人满身压不住的火气,微微笑了一下道,“不必着急,慢慢说。”
张大人翻开那张折子递给他,“殿下请看。”
宋煜辰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从开头开始便觉得十分眼熟——这不就是那天他看见的那份溜须拍马本事一流的折子吗?
他望了一眼窗外,浓黑的眼睫微微一颤,“张大人这大晚上的,是梦游了吗?”
一张全是马屁的折子算得上什么急事?亏他还甜言蜜语地哄了这老学究一阵子。
宋煜辰看了一眼方才递过去的那杯茶水,忽然有些后悔,怀疑张大人这大晚上的就是想专门来骗一杯好茶喝,早知道就给他一杯白水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降了十八层招待品阶的张大人又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单看那张折子倒是没什么不对,但殿下请看——这是敬善堂那位看门的老翁的家书。”
宋煜辰还没从下回来该给他白水还是泔水的问题中回过味儿来,不住地揉着自己的额角,讥诮的话语已经到了牙关之后,他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了,“这位老翁是永县人?”
“殿下冰雪聪明。”张大人不失时宜地拍了句马屁,“那老翁不识字,人又老实,在敬善堂干了已经十年有余,与臣有几分交情,于是托臣将这封家书读给他听听。他有个儿子,在永县坐茶叶生意,据说做的还不错,今年却突然搬走了,而且是携家带口,大有一去不回的意味。”
宋煜辰“唔”了一声,“你继续说。”
张大人将声音压成了一线,道,“他在家书中提及,之所以举家搬迁是因为县里闹了瘟疫。”
瘟疫?
宋煜辰终于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随即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个惊骇的念头。
他倏地拧了一下眉头,捧起那张家书来从头到尾挨着看,眉目中的温润褪去了些许,暴露出一点斧钺利刃上的寒光。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开了口,往后的话便自然而然地顺着唇舌滑了出来,“若家书里说的是真的,那么就说明永县县令刻意隐瞒艺情不报,当然也不排除这是假的的可能性。殿下怎么看?”
他这绕来绕去绕了一箩筐的车轱辘话宋煜辰连半个字也没往脑袋里装,他轻轻挑起入鬓的眉眼,冷不丁地话锋一转,“张大人是以为,此事与西南那场疫情有关,是吗?”
镇南王殿下避轻就重地一针见血,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此刻这厢房中只有桌案前后的二人,中间夹着一只热气越来越稀薄的茶盏,实在没必要再说什么场面话。
张大人顿了一顿,最终微微颔首,老老实实地憋出了句人话来,“正是。西南今年这场疫情起的蹊跷,落得也蹊跷,好像是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站在城楼上能远远地看见一片与天连着的黄沙,但真正兵临城下才发现,其实只是一群老幼妇孺罢了。”
翰林院出身的张大人还浑然不觉地咬文嚼字着,那边的镇南王殿下已经听得骨头缝里快要冒出酸水来了。
默了片刻,张大人咽了一口口水,谨慎而小心地托出了真实想法,“但还有一种可能——那群老幼妇孺其实是身披伪装的精锐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