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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倒不是。”
不是?
这倒是有点出乎方天佑的意料。
这油头粉面的幕僚稍稍愣了愣,又道,“那么,是——”
他语气不自觉地抬高,高到一半,又冷不丁地打了个磕绊。
而后他下意识地掀起眼皮往周围扫了好几眼,轻咳一声,不大自在地将声音压低成一线,随即试试探探地道,“是陛下?”
安定侯悠悠地掀起眼皮,“你觉得陛下会给我找不痛快受吗?”
“不敢不敢,小的只是看侯爷好像......”方天佑给他这不太寻常的形容弄得惊出了半身冷汗,下意识地将满肚子腹稿脱口而出。
话说到一半,他被盯得额角发紧,却骤然福至心灵,话音一转,“侯爷,小的已经命人准备了酒菜,全是侯爷喜欢的菜色,您看要不要——”
这话一出,裴毅总算是收回了眼神,半冷不热地“唔”了一声。
不等方天佑多问,他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极疲乏似的闭上眼睛,半个身子重重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
“今日罢了,我有些乏了,直接回府吧。”
方天佑立即利索地应了一声,很有眼色地及时住了嘴,没再多说——他感觉安定侯心里有事,至于是什么事他不知道。
但裴毅既然不说,一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方天佑面皮上的脂粉味很厚,却丝毫不曾影响他心头的清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十分有数。
差遣走了安定侯这块烫手山芋,宋煜寻便没打算再回上书房。
从方才看见皇后身边的小宫女跌跌撞撞地往大殿上跑的刹那,他那颗向来处变不惊的心便被猛地揪起到了嗓子眼。
陛下平日里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都岿然不动的淡然从容,现下猛地露出这么一面,着实将那小宫女吓住了。
一边哭一边抓着裙角往栖梧宫跑,一时间顾不上擦,鼻涕眼泪一起堆在袖口。
原本应当带路的人却反过来变成了尾巴。
宋煜寻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绵绵靠在床头,嘴唇连同脸色一起白成了一张纸,锦绣繁复的裙裾之下,勾勒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玲珑身段。
他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门响。
但绵绵仿佛感觉到了打门缝里伸进去的细小冷风,于是立刻绷紧了身子坐起来,勉强算得镇定的面色转瞬又归于惊恐。
太医本以为又是什么不长眼色的小宫女或内侍前来打扰,一时间有些不耐烦,挑着眉头瞪过来,一声“啧”卡在唇齿之间,几乎就要溢出来。
不料一抬头,眼前陡然擦过一缕明黄。
隔着一层昏花的老眼,年过六旬的老太医看清来人,吓得险些猝然倒地,赶紧将那呼之欲出的一声抱怨哽在了喉咙里。
宋煜寻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榻边,眼神扫过绵绵那双青黑眼圈的瞬间陡然凌厉成了两把长刀,割开虚无的空气,朝着殿内所有人扑面而去。
老太医万万没想到正在早朝上的陛下会这么快就赶来,在心里默默地攥了一把冷汗,不禁有些唏嘘,简直想要跪下来求祖师爷原谅。
原谅他空有满腹经纶,作为一名本应该以悬壶济世之心令枯骨生肉的精诚大医,却只能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中求生存。
为五斗米折腰,实在是有失体面。
如此这般忏悔了一阵之后,老太医心里好受了不少,果断地软着膝盖就要跪下。
宋煜寻背对着他,旋身坐在榻边,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出去等着,朕待会儿再问你。”
于是老太医忙不迭地滚了,临阵脱逃之余心怀满满的侥幸。
身后的几个宫女眼观鼻鼻观心,胆战心惊地排成一列,贴着墙根跟了出去,还没忘记贴心地将门关好。
一国之母仿佛没料到他会来,惊惶神色挂在脸上,好半天才稍微褪下去一点,残存的部分收敛进眼角之中,没能完全消化掉。
她锥子一样又尖又细的下巴牢牢地钉在胸口,豪华的锦绣宫装之下,裹着一把瘦到了极致的骨头。
“早上有没有乖乖吃饭?”
宋煜寻温声细语地问,若无其事地抬手抚开她面上凌乱的几缕碎发。
“吃了。”
绵绵软软地靠在床头,软软地点了点下巴。
“吃了什么?”
绵绵扬起眼皮,目光呆滞地望着他
——与其说是望着他,不如说是望着空气中某一处虚无的地方发呆发愣。
宋煜寻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慢慢扶进怀里,更加温柔地问,“喝了红豆粥?”
绵绵如梦初醒,“......哦,哦......红豆粥。”
宋煜寻笑道,“还吃了豆沙馅的包子对吗。”
他一字一顿,极尽温柔,语气中染着轻松的笑意。
说着,宋煜寻将绵绵的身子扶正,让她能够靠在自己胸口上,随即腾出一只手来,从胸口摸出一条明黄色锦帕抚上她的唇角。
轻轻一蹭,是一道淡的几乎虚无的红。
“嘴角都没擦干净,小孩子一样。”他面不改色地将沾了污渍的锦帕挂回腰间,“这几日多吃些,你最近瘦了很多。”
说着,宋煜寻探出两根手指,无声无息地握住了她细白的腕。
栖梧宫里的宫灯是长年不分昼夜地明亮着的,烛火隔着灯罩骤然射出来。
在上书房忙了这些时日,这会儿倒还是头一回他能够仔仔细细地看清她的脸。
几天不见,绵绵原本就不怎么丰腴的体型又瘦了一圈,眼圈连同嘴角都有些发青。
此刻她看向他,那精神头分明是由恐惧和紧张勉强吊着的。
神采是强撑出来的假象,里头怕是个空空如也的光景。
绵绵不吭声,软软地坐着,如同一株洁净美丽的假花。
半晌之后,她忽然轻轻眨了一下眼睛,黑沉沉的眼睫之下,终于泛起了一点微微的涟漪。
她像是睡了很久,又像是被梦境困住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宋煜寻独自一人的错觉。
而她,方才真正醒来。
“......陛下?”她软着嗓子叫了一声,眼底似有疑惑。
而后作势就要起来见礼,烂熟于心的说辞张口就来,“臣妾不知陛下......”
“好了,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没有外人。”宋煜寻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宽慰地笑了一下,“不必拘礼。”
绵绵猛地绷紧了面皮,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放松半点。
她苍白乃至于微微泛着些青色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单薄的线,欲言又止了好一阵子,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宋煜寻倒也不跟她深究,只从容地扶着她的手肘。
下一刻,他温润修长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无比自然地将她瘦小的手指包成一团攥紧了掌心里,“我下了早朝,过来看看你。”
古书上说,人在气血不足的时候容易手足冰凉。
绵绵长年累月的,几乎从来就没有过气血足的时候,一双纤纤玉手冷的像三尺寒冰。
宋煜寻驾轻就熟地捧住她的指尖,按在掌心里反复揉搓起来。
“是我不好。”
在她面前,少年天子十分自然地放下了“朕”的称号。
他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前朝的事情格外多,都没怎么来看过你。”
绵绵眨眨眼睛,将眼底的片刻之后,冲他轻轻地牵了牵唇角。
她的眉眼本就生的纤细又温软,是那种在碧玉堂中润养出来的深清似水,眼角轻轻上扬起来的时候,仿佛含着整个春天的潋滟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