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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张面颊都还包裹在乱七八糟的布条下边,包扎手段忒不专业,好端端的脑袋给他自己捆得像个放了好几天的隔夜粽子。
不但不新鲜,且叫人一看就没胃口。
半晌之后,他又冷笑一声,“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来永县。”
时清然心道可不是么,早知道此处会是这样一番光景,她就是抱着殷明止的大腿任凭殷小七气急败坏,也断断不会强撑着一时的场面,夸下海口说要亲自带那味药材回去。
这下好了,药材能不能找到还难说,却先卷入了这样复杂又湍急的旋涡之中。
宋煜辰坦然地道,“正是,头一次路经此地。”
“那么先生不知道也正常。”兴旺道,“在这里,寻常的人是不坐马车的,也没资格坐。”
宋煜辰道,“这话怎么说?”
“不怎么说,县制上白纸黑字就是这么说的。”
兴旺挑起眼皮,似乎是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道,“纵然是路过的,也要在城门口先看一看其马车的规格,倘若是高过那狗官家中的,或者是模样稍微美轮美奂些的,都不能放进门。”
宋煜辰沉吟了一会儿。
时清然忍不住插嘴道,“那狗官是——”
兴旺眼底噙了分明的愤怒,“还能有谁?当然是大名鼎鼎的赵狗——赵润城了!”
弄儿见她神色仍困惑茫然,悄无声息地凑过来,伏在她耳边道,“是永县的县令。”
宋煜辰又道,“你是说,寻常百姓不能乘坐马车出门,这是县令规定的,对么?”
兴旺冷笑,“对。”
不等宋煜辰发问,他咬牙切齿地自顾自往下说,
“一开始,也有几个想过要去官府请求救助的。可是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去讨要说法,县衙里的师爷却说是已经散发了银子,放他们出城去了。”
顿了顿,他猛地抬起拳头,骨头分明突出,猛然砸在腿上,“那分明就是假话!后街的猴儿说,在县衙后边经过时总是能闻见烤肉的香气,他以为是县太爷家偷着煮肉吃,就趴在窗子上看。”
说到这里,他倏地顿了一下,脊背似乎又弯下去了一点,
“肉不是我们能吃得到的,他是打算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如果可以,说不定还能趁机进去偷两个窝头。”
宋煜辰道,“那他看到窝头了么?”
“没有。”那只眼睛猛地皱缩起来,猩红血丝霎时间凝成一点。
兴旺狠狠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细水长流完了之后才道,
“看见一排人干,腊肉似的挂在房梁上!从窗户上掉下来,他伸手一抓,抓到一手白灰。”
兴旺一边平静地说一边轻轻笑,“墙根下边全是白灰,还有没烧干净的骨头。”
他这言语委实听得人悚然不已,不自觉地便起了一身抖落不掉的鸡皮疙瘩。
宋煜辰问,“猴儿?”
“猴儿也是随着我们一同上来的,是半路认识的朋友。”兴旺硬邦邦地一字一顿。
时清然忽然福至心灵,抢先一步问道,“那这个猴儿人呢?”
如果按着这少年所说,那么这个叫猴儿的便是最有利的人证!
然而兴旺接下来的回话却将她这纯真的想法一脚踏了个稀碎。
“猴儿有个毛病,嘴太碎,那之后没几天,我有些日子没见他,再去打听的时候才知道他死了,是意外,贪吃下河抓鱼,淹死了,死于非命。”
兴旺的眼里是一派清澄的悲哀。
“前段日子,狗官的头头也来过一回,坐的马车比狗官门口的大得多,却还是被放进城里来了。狗官招待了他好几天。”
宋煜辰直视着他那只几乎快要掉出血来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来的是县令的头头?”
“那狗官招待他的时候来了我们客栈,我看见了。”
说着,兴旺轻轻“啧”了一声,十分惋惜似的,“可惜掌柜的说我太难看,不让我去前边伺候,不然说不定就能替猴儿报仇呢。”
宋煜辰道,“杀人要偿命,你就不怕——”
“如果老天真有眼,杀人真要偿命,那狗官难不成比我尊贵出了成千上万条人命,可以供他一条一条偿么?”
宋煜默了一下,“也许你所看到的那个头头,跟县令并不是一种人。”
“官官相护,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兴旺冷嗤一声,声音穿破肺脏,震出嗡嗡的蜂鸣,“狗官的头头也是狗官,清一色的东西,吞了银子给老娘买棺材的带孝子。”
时清然心情复杂,眼神也跟着复杂。
她看了宋煜辰一眼,不知道倘若这少年要是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所谓狗官的头头的头头的头头时,会作何反应。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等着下一个问题,宋煜辰却没再接着问。
兴旺等了一会儿,喉头越来越近,额角上闪烁出一道明晃晃的汗水。
眼前这人是一根稻草,能救命不能他不知道,但此刻他若是犹豫了,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回。
他攥紧了手心,满口牙齿咬了又咬,然后撩开那并不存在的衣摆,“噗通”一声跪下了,脑袋用力地磕在石板上。
“我这条贱命也就罢了,生死由天,死不足惜!只是姨娘和小豆子可怜,猴儿也可怜,请先生发发善心,救救她们,为猴儿伸冤!若先生能做到,那么我——”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茫然起来。
眼前这几位看起来确实是一顶一富贵的没错,可他们能纡尊降贵地坐在这连猫狗都嫌弃的地界,听着他又哭又笑唠唠叨叨说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仁慈。
他有什么能作为交换的,可以让这几位答应他这个乍一听便无理至极的要求呢?
顿了顿,兴旺狠下心肠,“我愿为先生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天下人皆知,玄甲营是天下第一的利刃,其头头是出鞘即斩的血滴子。
而这单薄如纸片的少年如今就跪在这位血滴子面前,说要为他鞍前马后,乍一听委实可笑。
时清然自觉面容又扭曲了一下,正试图将这略有些尴尬的局面扭转回来,眼角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跪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少年已经被扶了起来,而那位血滴子神色不改,一截手指露在袖口,贴上胸前的玄色襟边。
他道,“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我答应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