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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没有。
老臣哆嗦着嘴唇,高耸的颧骨将一双混沌的眼珠顶在凹陷之中。
他的眼光终于缓缓落到了这位镇南王殿下的身上——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却也是先帝在时亲自立下的太子殿下,是收复失地、一手建立起当今的太平安康的将军。
平时在朝堂上,他是最不守规矩的,向来是想上朝便上朝,不想上朝的时候便甩袖子走人,也不告假。
可他也是最安分守己的,无论大小事宜,哪怕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他也几乎不怎么出声。
就算是在私下里,也没怎么听说过他有刻意地笼络那位朝臣,甚至不曾借着职务之便以公谋私,最多不过是同礼部侍郎那个老学究多说过两句话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惹出了轩然大波。
老臣哆嗦了一大会儿,怀揣着最后一丁点希望看向龙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好在先帝很有远见,提前便生了这么个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皇子。
倘若先出生的是方才面色坦然口舌凌厉赛刀光剑影的太子殿下,那这江山不保恐怕就是迟早的事了。
幸好老天有眼,知晓先帝一声戎马倥偬、鞠躬尽瘁,待先帝不算薄,竟庇佑着身娇体弱的皇长子活过了混沌乱世,让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能时不时地稍稍欣慰些。
他自认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或王侯将相,可大小也是从先帝身边伺候过来的人,论资排辈起来,同这二位皇子还有一定情分。
倘若他们还存着那么点良心,便不该表露出不尊。
然而事实证明在皇家君侧,没有情分是万万不能的,但厚此薄彼的情分也并不是万能的。
夫子甩开身边虚虚地搀扶着他的手臂,嗓音之颤抖如同前来衙门报官说方才遇见登徒子并且被轻薄了的良家妇女,
“陛下,老臣——”
“夫子不必说了,朕自有定夺。”
宋煜寻摆摆手,三言两语便将他酝酿胸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委屈连同悲愤一起裹成个包袱丢了回去。
他转过头道,“夜深露重,事出突然,本不该叨扰夫子,是朕失虑了。”
说完,他又交代身旁的小厮道,“请夫子先去暖阁坐着歇歇,吩咐人备车,稍后送夫子回府。”
小厮细声细气地应了,悄无声息地冲着更远处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宋煜寻的话音落地之后,整个大殿用万径人踪灭来形容也许会有些过,但万籁俱寂一定是有的。
陛下都不消再度开口警告,极度委婉的同时就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你们都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谁再敢胡言乱语妄图扰乱朝政,便是一样的下场。
圣上是铁了心的要给自己这个弟弟光明正大地走后门,而镇南王殿下也走的十分顺其自然,甚至还颇坦荡,仿佛谁的面子也不打算看,谁的面子也没必要给。
反正他不在乎是否会树敌万千——他手里捏着玄甲营,又是皇上骨肉至亲的亲兄弟,只要没有在青天白日之下拿着那把冷铁长剑往皇上脖子上搁,谁也动不了他。
不仅动不了,而且说不得。
众人心知肚明,却万万不敢宣之于口。
老臣是同皇上有些情分的,再加上有些不中听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总算是罪不至死,因此才能获得此等待遇。
而座下的这些文武百官,还没有几个敢自认同皇上有这等关系的。
倘若他们敢当着皇上的面做出同样的事情,恐怕皇上是不会有那个耐性收拾暖阁,而是要请他们去牢房草垛上凉快凉快了。
再加上兵部尚书这位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尚且还在眼前晃悠,于是方才还有些动静的一众大人们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其中一道十分典型的表现便是从燥热夏天傍晚聒噪不止的青蛙变成了寒冷冬日呆若木鸡的冬鸟。
老臣听闻皇上这客气到了极致的逐客令,登时心寒如冰,灰头土脸地觑了一眼依然面不改色、风姿卓绝的镇南王殿下,一声不吭地跟着小厮上暖阁感受圣上赏赐的“如坐针毡”去了。
金銮大殿上万籁俱寂,众臣小心翼翼地揣着自己那点儿拿不上台面来的鬼胎心思,面色各异地全哑火不吭声。
差遣走了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夫子,宋煜寻朝着仍跪在大殿中央、仿佛很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兵部尚书摆了摆手,“按着镇南王的指示做,下去吧。”
好歹这次皇上没再开口闭口要他滚,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个好兆头。
兵部尚书于是感激地叩谢圣恩,感激地望了镇南王殿下一眼,更加感激地一溜烟跑没了影。
末了,宋煜寻转过头来,问,“皇叔的回信怎么还没到?吏部,吏部呢?”
底下鸦雀无声。
眼看着陛下要再度发作,黑压压的朝臣堆里慢腾腾地冒出来一顶乌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尚书大人差遣人去了,还没回来呢。”
他没敢抬头,只听见皇上猛地在半边龙椅上拍了一把,“一帮废物!”
看来还真是情急之下。
眼看着陛下急的连市井粗话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了,众大臣再次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唯独镇南王殿下仍面不改色,旁若无人地上前一步,再度拱了拱手道,“皇兄息怒。原本臣弟正好要说此事,皇叔身子不适,便不要差遣他了,任他在别院休养一阵子。群龙不能无首,皇兄若是寻不到合适人选......”
宋煜寻愣了一瞬,然而也就真的只有短短的一瞬而已,他立即回过味来,脸色骤变,“小辰你......”
“臣弟斗胆,请皇兄任臣弟为主帅。”
少年天子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哽在唇齿之后,变作一根坚硬的鱼刺,紧紧地卡着嗓子眼,吞吐不得。
眼看着最敢倚老卖老说话的都已经被摒退左右,搜肠刮肚也想不起究竟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一众大人再也不吭声了。
他们如出一辙地顶着一脸面瘫,扮演着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的木头人。
宋煜寻垂下眸子,隔着摇摇晃晃的十二毓帝冕正对上他这个弟弟清冷平静的目光,刹那间,眼前的清冷空气悉数化作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囊括其一的风起云涌。
片刻后,他收敛回视线,万般复杂神色皆在眼角擦过,化作一抹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