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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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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晓丹的告别会上我流光了我所有能流的眼泪,我很清楚,这是我唯一能流泪的场合了,在之后,我必须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因为我没有任何放肆哭泣的正当理由了。

    整个从海南回T城的回程里我都浑浑噩噩,假装精神不好一直假寐,以此避免和江一原交谈,因为我太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绪,而江一原体贴地脱下衣服为我披上,也没有多问,为了陪我来这次告别会,他显然已经积压了许多工作,连回去的飞机上都在看合同。

    然而一回到T城,就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了。一下飞机重新打开手机,竟然有仲青的五六个未接来电和短信。

    “陶陶,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陶陶,我想和你谈谈你的病情,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外出了,我带你回医院尽快治疗。”

    “你手机开机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在看谁的短信呢?”江一原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怎么也和我一样事务繁忙起来。”

    “没什么,广告短信而已。”我朝他笑了笑,删除了仲青的未接来电记录和短信。

    是仲青带我去的医院,当我还没把咳血当回事的时候,他就已然非常慎重地要了医生联系方式,因而我也早料到,他早晚是会知道我的病情的。他的所有电话和短信,我能体会到他的关心和焦急,然而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人。毕竟和别人分享自己要死了这种事,一个人该是怎么都没法云淡风轻的。

    我借口身体不适,让江一原把我送回了家,而后便钻进了被窝里蜷了起来,然而电话一直在响,仲青一直在打着我的手机,我听着长长的铃声放完了一首歌。

    “如果回到那一天,是否牵手就永远。我们要手牵手,一步两步一起走……”

    牵牵手就永远,然而我是没法谈永远的人。

    铃声一遍又一遍,我最终还是没忍心,接了电话。

    仲青听到我接电话,焦急里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陶陶,我在你楼下,我都知道了,我想见你。”

    “仲青,我想一个人待着。”

    仲青却没有退却:“我不是来安慰你的,我只是有几句话一直想和你说,说完我就走。我会一直在你楼下等着,你什么时候整理好情绪了就来见我吧。”

    今天晚上的风尤其大,全市降温,天气预报说晚上还有雨,我有些无奈:“那楼下咖啡店见吧。”

    而终于在咖啡厅里见到仲青时,我吓了一跳,仲青神色相当憔悴,眼底甚至有血丝,他比我更像那个刚经受长途飞行并且遭受噩耗的打击的人。

    他见了我,在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前,就紧紧抱住了我。

    “陶陶。”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他收敛了情绪才放开。

    我们落座后,仲青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陶陶,跟我去美国吧。”他望着我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病情了,我这几天也偷偷查了很多资料,确实如医生所说,我这样的情况甚至算得上是手术禁忌症,等同于被宣布了死刑,只剩下数着时间过日子了,未来的哪一天,我都随时可能死掉,我不想离开国内了。”

    “陶陶,跟我一起回去吧。不论怎样,美国的医学是最发达的,我可以帮你联系到美国在你病情领域方面最权威的专家,我带你回去,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在国内病情加重的。”

    我很感动,然而也很坚决,我并不想去任何异国了:“谢谢你仲青,我了解你的心意,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影响自己的事业发展,你才刚刚回国,事业刚刚起步,我想阿姨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我重新遇到你,和你还一直是朋友,就觉得已经很开心了。”

    “我回国并不是为了什么事业,只是为了一件未尽的事而已,为了我妈的一个夙愿,为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些旧事,也算是为了我从小到大的这个心结而已,包括我转学金融,也不过是为了这件事服务,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金融,我也不喜欢从事这个行业。我在美国这些年也有一些资产,也有定期理财,等完成在国内的这件事,我本来也打算放下所有回美国过简单的生活。只是没想到还能遇到你。和你失去联系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懊悔,懊悔自己没能坚持学医学,懊悔自己没能早点回国,懊悔自己当时那么轻易就放弃了你。”仲青的表情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可是陶陶,现在我不想再那样了。我希望你知道,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从来没有只把你当朋友,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最纯粹的感情。我开始以为这或许掺杂了对青春期青涩过往的怀恋或者回味,并非现在也还会那么喜欢你,而只是喜欢当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而已,可是这次再见到你,重新能和你笑着聊天,和你一起在曾经我们一起长大的老街里散步,吃着当年味道的冰激凌,看着你在我面前笑,我才发现,我那些感情并不是错觉。可能每一段相遇都是有意义的,就像这次冥冥之中我们重逢,就是为了让我们重拾过去没能好好把握的光阴。”

    这场告白实在太过意外,我面对仲青认真而严肃的眼神实在手足无措。我以为他是来说服我看病或者安慰我的,却唯独没料到他会说这些。

    “我在知道你有男朋友后曾经选择了退出,我告诉自己,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而且我当时也认为,在完成我手头这件事前,不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保护,不把你牵扯进来。可现在你这样的身体情况,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旁观,也不想再等,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才意识到,这个世上从来等不到什么合适的时间,因为每一刻就是最合适的时间。”

    仲青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不适合你。”他顿了顿,“因为如果你如今的身体情况你已经告诉你那个男朋友了,而他现在没在你身边,那说明他根本不够爱你,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不在,或者甚至因为听到你病重而害怕承担医药费把你当成累赘抛下你。而如果是你根本没告诉他,那说明你在内心里其实根本不信任他,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告诉他,他就会离开你。可是陶陶,你的身体情况,是最后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个男人,他足够成熟和有责任感到能接受这一切吗?他有能力照顾好你吗?他对你的感情能深厚到这种程度吗?”

    我想起江一原,想起他因为明媚笑意而弯曲的眼角,想起他冷冷看着我的样子,想起我们失去的六年,仲青不知道,江一原能,他能够承担这些,像林牧一样。而我不告诉他,也正是因为我了解他,知道他必定不愿意丢下我,他会抗下一切,不论多痛苦和绝望。我爱他,我不忍心也不舍得他变成和林牧一样。原本我准备和他坦白我病情时,是因为当时一切都是稳定的,我还能有漫长的时间,甚至能等到医学足够进步治愈我的一天,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唯独可以庆幸的或许是阴差阳错下还从没有向他透露过我的心脏病史,这让我离开他变得容易起来。

    对于我的沉默,仲青误认为是被说中了软肋,他乘胜追击地劝说道:“陶陶,离开他吧,和我在一起。我有足够的资金能支持你的治疗。”

    我深吸了一口气:“仲青,很抱歉。我会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他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这样就能当成正常的分手,不要沾染什么生离死别的元素而难过了。但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我这样的人,不应该自私地拖累任何人,谢谢你。”我低下了头,没有看仲青的眼睛,“我和你有很多共同的回忆,但过去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所以更不能无耻地利用你的感觉。不论怎样,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去不去美国都不会有多大的差别,最后的时光我更想好好在国内度过了。”

    我不想说什么暧昧或者模棱两可的话给仲青任何余地,喜欢一个人,应该给他自由,不喜欢一个人,也应当给他自由,两者都是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我给不了仲青他想要的,也绝不会为了逃避离开江一原的痛苦以及对疾病的绝望而选择利用仲青去调试心情。

    然而我这样坚决拒绝的态度,仲青却并没有买账,他的语气也反而更为坚定了。

    “你可以不用喜欢我,但至少让我照顾你,陶陶,你一个人背着这些,身体吃不消,心理也会吃不消的,何况你的治疗根本不是你自己的积蓄可以承担的,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我给你时间,但你至少现在让我陪你去医院,我希望能了解你的病情,毕竟我们不论怎样都是朋友,这时候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我很感激仲青为我做的一切,而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一步,我再断然拒绝,那实在是太不顾及情面了。

    我松了口,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见罗医生。”

    “不用找罗医生了,他的主攻领域是呼吸科,找陈医生吧,我的心脏病一直是他诊断治疗的,他对我病史更清楚。”

    仲青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怕我又反悔,当晚就拉着我去了陈医生那,我又做了非常复杂的心功能检测、心导管检查,甚至还插了管,全程仲青都非常焦急地陪在一边,脸上带了隐隐的期待。

    他安慰我道:“没准检查出错了,或者进一步检查下能发现治疗方案。”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是轻易对奇迹买账的。

    “很遗憾,之前医院会诊的诊断结果没有出错,你的情况属于手术禁忌症,肺动脉高压超过体循环压力,血液通过心脏的较大缺损时产生双向或反向分流,这样会增大你右心压力,会加速心衰导致死亡的速度。简单来说,就是你的部分先天性心脏病病情已不可逆转,而且失去了畸形矫治的机会。”陈医生的脸上满脸都是沉重,他的语气有些难过,“小陶,我帮不了你了。”

    事到临头,我反而比仲青更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没法手术,我们只能采用保守治疗,也就是延缓演变成严重心衰。我们主要准备通过灵活搭配强心、利尿还有扩血管之类的药物,用药物尽可能改善部分症状。”

    我谢过了陈医生,准备回家,反而是陈医生欲言又止地叫住了我。

    “小陶。”

    “恩?”

    “我很难过。”陈医生难得露出这样低落的表情,“这是我从医这么多年最难过的一次。你和晓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生病的孩子有很多,但像你和晓丹这样阳光的孩子不多,你们挺过了一次又一次,都慢慢走上了人生的正轨,互相扶持,都过上了配得上你们这么努力活着的生活,我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你们让我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我从医几十年,遇到过很多让我寒心失望的患者和医闹,但你们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的职业是高尚的,因为我每一次挽救的生命,都在创造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奇迹,因为我,世界上多了更多的可能性。而你们每一次病危,都是我把你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太多次了,你也挺过了美国的手术,所以以至于我都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有能力不停地把你们救回来。可这一次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对晓丹爱莫能助,对你的病情也一样。我从没有这样觉得挫败过,我从没觉得这么无力过,为什么我们只能处于现在的医学水平。”

    一向沉稳的陈医生,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努力转动眼珠,想克制自己眼眶里的泪意。

    我必须十分努力才能同样忍住我的眼泪,陈医生在自责他的无能为力,然而我又何尝不是,我也在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残破的驱壳,为什么当这些爱我关心我的人为我难过流泪时,我一点也无可奈何,我没法去帮他们抹掉眼泪,告诉他们我会好起来的。

    我好不起来了。

    我几乎是精神恍惚而虚弱地和陈医生告别,又和仲青说了再见。而直到一个人回到家里,整个人才瘫软下来,我甚至难以直起我的脊背,像是被彻底打垮了一样。我手里拿着诊断书,整只手都在颤抖,此刻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身体上很疲倦,然而我却根本没法睡觉,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圈,像绝望的困兽。好在很早就骗江一原说已经睡了,不用再强打精神不让他看出端倪。我目前的状态完全没法面对任何人。最终我还是有些烦躁地打开了电视机,此时正是T城晚间新闻的重播。

    “昨天傍晚八点二十分,莲花小区外有一位20出头的妙龄少女因与男友吵架,一时想不开而选择了跳河轻生,不幸溺水身亡。”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社会新闻,平日里看到,大略会叹一声惋惜,然而此刻,看到这个新闻的我只觉得愤怒和怨恨。

    我一直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可老天对我却如此吝啬和不公;而健康的身体和大好的人生,却分明给了这些根本不懂得珍惜,随时就能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随便结束自己生命的人。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而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结束,愤怒之余,又是深深的心痛和悲凉。我不甘心,太不甘心了,紧紧捏着诊断书,我的眼泪不由自主便流了下来,我以为我披荆斩棘,终于能获得幸福了,却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个幻境,这才是磨难真正的开始,而这一次这个关卡,我却是如论如何过不了的。

    太痛苦了。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离开江一原,离开我妈,离开这个我这么用力爱着的世界,都太痛苦了,我对这个斑斓的世界,还有太多太多的欲望,我对未来,明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憧憬,而现在只剩下等待死亡。

    大半夜的,我突然想给我妈打电话,我的一辈子没多久了,任性一次所以也能被原谅吧。

    漫长而有些让人焦躁的电话铃声等待后,那个让我安心的声音还是接起了电话。

    我妈听起来像是睡了,声音因而有些迷糊和疑惑:“陶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我努力克制情绪,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稳无碍,“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可皮的不行,明明身体不能多跑,结果又爬树又玩泥巴还追着隔壁的狗闹腾,每次你都得在后面逮我,一边骂我,一边心疼我,怕我出事。还有,我小时候馋,老爱吃糖,结果吃出蛀牙了,你就不让我吃,有一次仲青偷偷给我买了冰糖葫芦,还剩最后一个大山楂,结果你来了,我吓得当场就把整个大山楂吞下去了,结果差点没被噎死,翻了快五分钟的白眼,吓得你和仲青都以为我不行了。”

    我妈想起过去的事,也笑了:“你就是不消停。”

    “妈,过去我太不懂事了,让你辛苦了。”最早得知自己有先天性复杂型心脏病时我还很小,那时候太年轻了,最初是怨恨过父母的,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残缺的样子,甚至怨恨过,为什么我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因为那样或许就能治愈了,至少不用过那么辛苦的生活,尤其叛逆期的时候,因为这些事和我妈也争吵过,惹我妈哭过很多次。我从不成熟最后成长到现在这样一个自己,都是我妈用眼泪灌溉用爱意包容的,然而等我终于懂事了,终于开始有能力回报我妈的时候,我却没有时间了。

    “妈妈,这一辈子我真的最感激你了,以前让你难过和难受过,但是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爱你了。”

    我妈有些不好意思:“你这丫头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怎么说话这么肉麻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半夜睡不着,想到以前的事有感而发。”

    “半夜就别多想事情了,赶紧早点睡去。”我妈妈又教训和唠叨了我几句。

    平日里,对这样的唠叨虽然知道我妈是为了我好,但也从不当回事,但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却恨不得我妈再多唠叨两句。人真奇怪,直到你发现生命开始有了紧迫的时限,才会意识到生命里你看似理所当然的普通日常,其实都是那么珍贵。正因为这些微小的事,才组成了你的人生,你根本承受不起失去这些事,因为它们就像你赖以生存的空气。

    和我妈挂了电话以后,我把诊断书撕了,我这病没救了,治不治都不能扭转后果,我工作本来也没攒几个钱,我妈这几年刚缓过气来过上好些的日子,我不能再糟蹋钱,不能再拖累她,所剩不多的积蓄,就留给我妈养老吧,我没法尽孝已经够不合格了。至于我这病,能活多久,就听天由命吧。

    我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