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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坐享
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于胜良和廖兴湘一刻都没合眼。在李烧饼和卫士们,以及县衙皂吏们的刀枪棍棒下,好歹拦住了一些企图逃往延川的兵丁,收拢起二三百人,把他们全部赶上城墙,尤其是西南角临近延水的那一段,尽人事听天命吧,希望能给第二天来犯的贼人们最大杀伤。
不过,拦得住兵丁,却拦不住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人太多了。延长县的南面是延水,西门和北门都用大石块堵上了,但东门堵不了:因为靠近黄河滩且年久失修,很多地段的城墙已经塌陷下去,人们可以从城里直接走到河滩上的树林里。由于关盛云部在延安府的劫掠,加上于胜良等动员拉丁时不遗余力有鼻子有眼儿的夸大宣传,贼人们在百姓们眼里,简直都是吃人心肝的妖魔。从下午开始,城中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往东面拥,起先人不算很多,李烧饼手里总共只有四五百惊弓之鸟,一半想开小差的还被押到墙上,实在分不出人去拦。临近傍晚,看到延水里的漫天烟火,能跑得动的百姓全跑出来,趁乱又有百十个兵丁们混入人群逃命,此刻任谁都无计可施了,得报的于胜良也只能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于、廖二人正在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准备与即将攻城的贼人们殊死一搏,再次遭到致命的迎头棒击:昨日出逃的百姓们又哭声震天地陆续跑回来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跑得早腿脚又快的,未到傍晚便抵达了几十里外的窑子沟——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几百名奉都司鲍大人府命令从延川过来支援延长的官兵。一开始这些官兵见到零星逃难百姓两眼冒光,嘴里喊着杀贼,把他们的随身财物抢劫一空。再后来,见到出逃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官兵们显然怕了,纷纷吵吵着要回延川。正在此时,西面杀来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官兵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队骑兵直接阻断了去往延川的退路,兜着圈子把人群往回赶,好在他们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试图逃回延川的官兵们一个又一个死在枪下刀下,但只要逃往延长方向,无论兵卒还是百姓,他们便都不怎么理会……直等到天傍黑,这队骑兵才停止追击,所有百姓和溃卒们黑灯瞎火地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绝大部分人有夜盲症,实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野地里猫着,等到天光稍一放亮,再结伴奔回了延长……
晴天霹雳!
强敌当前而援军崩溃,精心准备的克敌法宝灰飞烟灭,于胜良勉强支撑着回到城头,向西望去,只见几里外敌营那里冒出了缕缕炊烟:贼人们此时竟在不紧不慢的做早饭——显然,在他们眼里,延长县只不过是随时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根本不急着发动进攻。
等于胜良回过头准备对守军发表一通“哀兵必胜”的慷慨陈词,“激发其忠勇之气”,悲伤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于三和李烧饼,以及几个卫士——守军全都不见了!
逃回的百姓与溃卒,迅速把恐怖蔓延到全城。北有马队,西面是贼营,南面是延水,东面是黄河,渡船早已被官府征用,现下都被烧成了渣,百姓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有的把门窗关死全家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在黄河滩边的树林里无头苍蝇般乱撞,找到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便钻进去猫着,后面再有人过来,为了争夺“好位置”相互间大打出手;自恃身强力壮的,则试图冒险游过延水,半途体力不支者陆续被波涛吞噬、当然还有趁火打劫。有当街抢劫的,有入室盗窃的,更有人乘乱放火,盲流地痞们——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前不久被临时招募的“官军”,刚刚从墙上逃下来的——不少家伙发了笔横财……关盛云的大军还在几里之外悠闲地吃着早饭,延长县已经是地狱般景象。
于胜良在廖兴湘的陪同下默然回到县衙,颓然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面装的是早已写就的一封《绝命疏》。除了痛陈流寇突至和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决心,更是痛心疾首地指出欺上瞒下谎败为胜乃至武备废弛民不聊生的种种积弊。颤巍巍重读一遍,自觉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想来圣天子有朝一日看到,自己也算死而无憾了。把布袋套在胸前,吩咐道:“于三,等贼人到了,跟他们说,老夫的尸身随他们挫骨扬灰,但求别把这封绝命疏毁掉。告诉他们,老夫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今日之贼,何尝不是昨之赤子良民?他们虽犯下滔天之罪,但老夫也知道他们的苦衷。老夫的奏疏就是要告诉圣天子这一切!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子孙,也不该毁掉,否则,老夫便是化为厉鬼,也要永远缠着他们!如果他们没有戮尸泄愤,那就麻烦你帮老夫收敛下,运回老家葬了,想来他们该不会怎么为难你。辛苦你了。”说着话,向于三拜了下去。
于三惊得一下趴在地上叩首道:“小人受不起啊老爷!小人受不起啊!”
于胜良道:“你不受老夫这一拜,老夫走得不安心啊。麻烦你了。”
于三只得站起来,侧身受了半礼,紧跟着再次伏地叩首道:“老爷,小人不能再伺候您了。小人发誓,一定会把您送回去。呜呜呜。”
于胜良点点头:“老夫的官俸应该还有二十几两吧,这一路花费剩下的,你都拿着吧,别嫌少。”
于三伏在地上大哭不已。
于胜良转头对李烧饼几人说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事已至此,没必要平白搭上性命。如果能逃出生天,你们总认得老夫的几个故旧,投奔过去,寻碗饭吃应该还可以。最好不要再从军了,没了靠山自不会有什么出路。但无论如何,万不可从贼!老夫如此说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天道如此。天有日月星辰,人讲君臣父子,岂有良家子以身侍贼的道理。莫看他们猖獗一时,为逆终是必遭天谴,到头来注定身死族灭遗祸子孙。”
李烧饼们也是伏地大哭。
廖兴湘帮着李烧饼几人在县衙大堂梁上结了两条白绫,对于胜良拜道:“于大人,下官先去烧了粮仓,您行慢些,下官一会便去与您结个伴。”
于胜良回了半礼:“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如此。老夫这便先走一步了。”言毕,在于三和李烧饼的搀扶下踏上了凳子……
廖兴湘与于胜良诀别时,没注意到身后几个皂吏衙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出了县衙,皂吏们拍着胸脯让廖太爷放心,尽可以先回家安排下,烧仓库这等小事他们几人马上去办。但廖兴湘放心不下,仓和库都在县衙旁边,还是自己赶了过去。
廖知县没有去银库,而是直接奔了存粮的官仓。尽管一个西北穷县城存不下多少官银和铜钱,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销毁,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被贼人搜出来、那就把存粮烧了吧,绝不能资敌。
到了粮仓,推开拦阻的皂吏们排闼直入,吆喝着让斗级(看粮仓的役吏)衙役们堆集柴草。几个皂吏满口答应着,却磨蹭着迟迟不肯动手。心急如焚的廖兴湘摆着平日里的官架子喝骂了几声,没想到这班家伙索性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有客气的说求太爷给大家留条活路罢、有撕破脸摊牌的说什么流官铁吏,把粮烧了等破了城大家都得承担贼人们的怒火,您死了朝廷会表彰,大家死了算活该凭个啥、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您还是快点该哪去去哪吧,不把您绑了开城门就是兄弟们的义气云云……
欲哭无泪的廖兴湘独自回到县衙,对着于胜良悬在半空的尸身大哭三声,也把颈子伸进白绫,一脚蹬翻了凳子……
等谷白桦的船队启碇驶向延长时,远远见到西门大开,两架牛车拉着两口棺木向西行来——里面是于胜良和廖兴湘的尸体。
延长县这场未曾开始的抵抗至此宣告结束。
从皂吏们口中得知了一切,龚德润告别了坐镇延长善后的谷白桦,带着自己的振勇营直接开赴宛如空城的延川县,路上又汇合了马队的临时队官谷白松。
本篇知识点:官吏、皂吏与衙役。
官吏:官是官,从一品到九品,正规编制的国家干部,穿官服,戴官帽,国家发工资。吏是吏,没怎么在编的办事员,比如书吏,誊写公文的、管理档案的……工资由所属官员自己想办法解决,国家不负责——最有名的是宋江,宋押司就算是书吏。叫吏的往往是识字的文化人。
胥吏:两种人的统称——胥是衙役,吏是书吏。
皂吏:一开始专指衙门里的差役,以身上制服的黑色得名。注意,古代皂吏是贱业,下详述。
衙役:这个范围更广,除了皂吏,还包括了一切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包括:
民壮:抬轿子的,当临时工的。类似于民兵,志愿者,积极分子。
库丁:看守银库的兵卒,保安之类。
斗级:看守粮库的人,事业编制,吃皇粮的(当然,私粮吃的更多,清人有记载,每逢粮库有进粮,无论是“斗”还是“级”,每人先私分一斗再办入库)。
铺兵:编制归地方,负责巡逻和传递公文的士兵,类似武警和武装邮递员。
注意,上述人员算“良民”,最重要的标志是:子孙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做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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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吏:前面说了。
快:“快手”的简称(嗯,就是叫“快手”,想不到吧?),指“动手擒贼之官役也”——注意,古语里面的“贼”,可不是小偷,是指危害国家安全的大盗。
捕:“捕役”的简称,“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偷东西的叫盗、抢东西的叫匪。后来,这两者简化合并,统称“捕快”了。
仵作:验尸官,法医。
禁卒:也叫牢子,监狱看守。
门子:官衙的看门大爷,传达室保安。
注意,以上人员算“贱业”,与“奴仆、娼(你懂的)优(唱戏的)、丐户”并列——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也不允许与官员士大夫家族通婚,有些地方,做了这些职业要被家族宗祠除名。所以一般这些职业是世袭,故有“流官铁吏”之说:官员几年一换,下边办事的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仓廪:一说,存谷子的叫仓,存米的叫廪。另一说,存新米的叫仓,存陈粮(国家战略储备)的叫廪。过去有“廪生”这个身份,是指府、州、县三级的读书人(在府学、州学、县学有学籍者),国家每月支付廪米六斗,让你不用拼命种地,安心读书。
库:大量物资堆集的地方。古代说“仓库”一词,很可能是指两个,甚至三个地方:仓是粮仓、库既可能是银库,也可能是武库——刀枪铠甲火药各种攻守器械军需物资的存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