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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充

作者:解衣唱大风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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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的,很不是个滋味。

    因为前几天,他把祖辈留下的七亩三分好田卖给了胡老太爷。胡大老爷的名讳叫胡传禄,论起来,跟胡广福还是同宗,不过,早就出了五服。

    说是卖,其实胡广福连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就是白送。但卖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每亩纹银七十五两,胡广福心甘情愿按了手印的。真的是心甘情愿,胡老太爷并没有逼他或者欺他不识字耍了什么花头,恰恰相反,是胡广福自己上赶着求着好久,胡老太爷才答应的。

    胡广福卖的不只是祖田——他把自己也卖给了胡老太爷!同样,也是没收钱那种“卖”。虽然卖身为了“奴”,按过手印,胡广福甚至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胡广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吃的用的都很节俭,更不可能欠下什么赌债之类的。讲真,跟大明其他绝大部分地方的人相比,胡广福的命确实算非常好的:他所在的胡庄属于襄阳府,西边是淯水,东边是泌水,两条河呈“丫”字型在胡庄南面不远处交汇,土地很肥沃,再差的年景亩产也能有一百来斤,丰年则能有两百四五十斤,随便什么时候跑到河边撒下几网,晚餐便可以烤鱼吃——这等生活,是大明的绝大多数寻常百姓完全不能想象的。

    既然如此,胡广福为什么要把自己连同祖田一起“卖”掉呢?

    因为他实在活不下去了。

    理论上,因为太祖爷朱元璋本就是苦出身,知道百姓的日子有多苦,大明的田赋定的是很低的,至少在前期是这样。可后来就变了,越来越糟。

    因为除了理论上很低的税率,大明还有一条规定:有功名者其家免赋税。也就是说,如果有子弟考取了功名,这个家族的赋税就不用再缴了!我们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情况确实有,但极其罕见,能够供养子弟完全脱产学习并延请名师教授的,十有八九都是富户巨室。换句话说,都是家有良田阡陌纵横的大地主。好吧,说“地主”并不确切,因为在明朝并没有所谓“地主”的概念:在官府眼里,无论是有十亩祖产的自耕农,还是有两千亩好地的大地主,只要没有“功名”,通通算“民”,一视同仁。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特别有钱的这些“民”,总有能力给自己疏通关节,找到各种“免税”的理由。

    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有能力为帝国纳税的巨富,越能够轻易找到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税,而光荣的纳税义务,则绝大部分由没那么有能力的普通人承担。

    国家的开支摆在那里:朝廷要运转、军队要吃饭、河道要治理、衙门要修缮……还有,别忘了那群“爱民如子”的官员和“急公好义”的胥吏们两袖清风的“清贫”生活!

    钱从哪里来呢?

    摊到没办法免税的人头上。

    最早的田赋是实物税:你种田就交粮食、你种棉就交布匹。这里面当然有花头,最著名的是“淋尖踢斛”。缴纳米麦时,官府的标准计量器叫做“斛”,一种口小底大的四方形容器,明朝一斛算六十斤——之所以不用秤,是怕里面掺了土块之类的杂质,把米麦倒进斛里,可以当面校验质量。纳粮的百姓把粮食倒进斛中,要高出斛口,形成一个尖堆。随后负责的官员会飞起一脚,狠踹在斛上——洒落下来的,便落入自己腰包。为了这一脚,这帮爱民如子可都曾下足了苦功夫,有的平日里踹树,树干纹丝不动树叶簌簌而落者为上佳;有的练踹门,无论啥样的木门,一脚踹开也可算小有所成;功夫还没练好的,往往会采取助跑的方式!这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明规矩——很多大名鼎鼎的正面形象,如“三杨”,甚至张居正,初入宦场时都做过的。在大明,踢功是官场必修课——基层小吏要踢斛,当了大官得会踢皮球。

    单单是淋尖踢斛,其实胡广福们也没啥意见——饭食里多掺几顿野菜就是了,没什么。

    但杂税永远会多过正税:官府哪天说治水,会来找你要钱、说修路,也会来找你要钱、襄王大婚,胡广福也得掏钱!官府的朝会乡饮、祭山神河神、各级官员迎来送往、科举时生员赴考的津贴……费用最后都要落到胡广福们的头上!耕田要养牛,养牛要交牛税、养猪卖钱要交猪税,到后来,养几只下蛋的鸭子也要交鸭税!所有这些税,大多要以实物的形式缴纳,胡广福有些吃不消了。

    最让胡广福欲哭无泪还不是这些,而是力役,也就是徭役和劳役。十几年前荆州府江陵水患,胡广福的爹胡二被征了徭役,人去了就没回,连尸身都没捞上来。为了养大还没成年的自己,原本有二十几亩田的胡家只好卖地,等胡广福长大,祖田便只剩下七亩多了。徭役轻易赶不上,可劳役却跑不掉:修城墙铺官道扩建王府运送漕粮……都要征民。不仅白干活不给钱,还要自带干粮工具,少则个把月,多的三五个月也正常。而且,永远会挑农忙的时分征发——胥吏们知道,这时候下去拉人,能榨出最多的油水:除非实在没钱的,都会给自己塞红包。谁去谁不去,还不就是随手一指的事?

    再后来,朝廷出了个一条鞭法:不再征收实物,也不再任性征发劳役,一律按各户的土地多少折算成银两上缴。胡广福长出了一口气——《鱼鳞册》*上白纸黑字写着自己七亩多地,该缴多少明明白白,淋尖踢斛的粮食省下来了,也不用随时提心吊胆怕被抓去服劳役了!不止如此,听说,以后再有人去服劳役,官府还会从摊到田亩的费用里拨银发工钱呢!所以胡广福打心底由衷地感谢朝廷出了这么好的政策,决心好好干活,过三五年娶个媳妇,夫妻俩再起早贪黑,争取早日把那十几亩田再买回来……哦,不,咬咬牙,兴许还能给儿孙多攒下几亩呢!

    不过,这股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

    因为胡广福发现自己要破产了。

    这是一个大丰年。到了收获的时候,胡广福打下来好多粮食,乐得合不拢嘴。可是他手里没银子——一条鞭法以后,朝廷不再要粮,而是要银子。兴冲冲的胡广福去卖粮,盘算着换成银钱和铜板去衙门缴纳以后,再顺路割点猪肉回家给老娘解解馋庆祝一下。然而卖粮的时候竟发现,米价低得离谱:正常情况下每石能卖一两二三钱银的米,这时候只值四钱银!

    晴天霹雳把胡广福打蒙了。干脆先不卖了,过几天看看再说吧。昏头胀脑地回了胡庄,发现甲长胡五爷在等着他。胡五爷是胡广福本家的表大爷,一直挺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胡五爷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衙门限了日子,要赶紧去把银钱缴了——隔壁村郝营的郝大运撞了大大的背运,嫌米贱没舍得卖,误了朝廷的时限,粮食全被抄走了一粒不剩不说,人被拖去打板子,直打得两股间肉都飞没了,白森森的腿骨露出来,估计活不过明日了!胡五爷给下来催粮的吴有德班头赔了半晌好话,还偷偷塞了二钱银,这才又宽限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胡广福再次去卖粮,米价掉到了三钱五分。胡广福算了一下,留下种子粮,全年的口粮便只剩下一多半了。没办法,猪肉不用想了,赶紧去衙门里缴上银子,其他回头再说吧。

    等到了衙门把银子交上去,胡广福惊讶地发现,明明分毫不差的银钱,竟还差了不少,然后学到了一个新名词:折色火耗。一个长衫师爷跟他耐心地解释说,朝廷收的银是九成成色的官银、你缴来的是只有七成成色的民银,得补齐差额呢,这叫折色*、你们缴的都是碎银,朝廷怎么能收碎银呢?当然要统一回炉,熔成大小一致的银锭。这个过程势必有损耗,这些损耗该谁承担呢?当然不能是朝廷,对吧?损耗不太多,才一成半而已!你带来的这些银子铜板衙门先收下,赶紧回去凑齐差额明日交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否则,过了明日……后面的话师爷没有继续说,而是意味深长的向旁瞟了一眼。顺着师爷的目光望去,衙阶已被鲜血染成黑红色,一大团绿头苍蝇逐着腥臭盘旋其上,仔细辨认还能看到嵌进石缝里的碎肉……

    第二天终于完成任务的胡广福发现,除了怀里的一点点碎银渣和家里留的种子粮,未来这一年,可能大半日子要靠野菜和烤鱼撑过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老娘的生日快到了,胡广福决定无论如何要给守了半辈子寡拉扯自己长大的老娘买一些点心来吃。路过米铺的时候胡广福再次傻了一回:这才几日,米价现在竟涨到五两一石了!

    为了想办法赚点现银,趁农闲时胡广福决定做点小生意。河岸边生长着很多野席草,湖广一带的人家都用它来编草席。这种草还有另一种用途:做油灯的灯芯。胡广福找来几个要好的乡亲忙了两个多月:割草,剥穰,蒸透,晒干,捆扎……又找了一条小船,准备运到枣阳一带去卖,大家估计,差不多能卖六七两银子。众人又东拼西凑了三四两碎银让胡广福带上,到了枣阳可以买些地封黄酒,贩运到襄阳府去卖,这一趟来回,各家该都能有个一二两的收入。虽然没多少,但来年缴皇粮时好歹能应付一下。

    淯水和泌水形成的“丫”字下边不远就汇入东流的滚河,靠近枣阳那一段叫浕水(今天叫沙河)。还没到浕水,仅仅在滚河里胡广福就遇到了七八起收税的。脸被打成了猪头,怀里的三四两碎银子全被收了去,然后,刚刚驶入浕水,便又遇到了一伙查税的河丁!

    灯草自是不能要了,胡广福走旱路回了家。跟乡亲们哭诉完遭遇,家里的种子粮也赔给了大家。终于,胡五爷一言点醒了梦中人:胡老太爷可不用缴皇粮啊——老太爷的二公子胡之奇,正途出身,听说早年曾在礼部仪制清吏司做主事,现在哪个王府里做大管家……有功名的胡老太爷家不仅不用缴什么银粮,胡家人更不需要服什么力役呢!

    然后,胡五爷领着胡广福连着追了胡老太爷的管家胡九爷好多天,总算连人带地投到胡老太爷家里。

    胡老太爷很厚道,那七亩多田还是让胡广福继续种着,年景如何一概不论,交一半田产算地租便好。

    这叫做“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祖田在自己手里没了,是个人就总会有失落感、另一方面,今后自己终于能放心地吃上饱饭了!只要好好干活,就一定能省下来不少粮食——过不了几年,娶个媳妇不成问题!

    这一笔交易做下来,胡广福显然没吃亏、胡老太爷平白增加了七亩地和每年一半的田产更不能算吃亏。那,问题来了——谁吃亏了呢?

    朝廷吗?

    朝廷当然是绝不可能吃亏的——胡广福确实不需要纳银粮了,他的那份银粮,理所当然地会被摊到其他还有些自己田地的自耕农们头上!

    *鱼鳞册

    黄册与鱼鳞册是明朝管理人丁、田亩的工具。

    每110户编为一里造册,注明各户姓名、籍贯、丁口、年龄等,类似今天的户口簿。一式两份,一份本里存底,一份上缴至州县、州县汇总后做成总册,也是一本留底一本上缴至府、府如法炮制,最终汇总到朝廷户部。因为各省布政司呈报给户部的省册用黄布封面,故得名黄册。

    鱼鳞册则是耕地的汇总图册。册中绘有土地的形状、等级、面积、田主姓名等,因为土地画形重重叠叠状如鱼鳞,所以叫鱼鳞册。

    黄册和鱼鳞册一经一纬,分别从人口和土地两个角度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作为朝廷统治的管理工具。

    *折色。

    我们常看到有本色和折色之说。简单说来,本色是指实物,折色是折算成银两。比如,发给某官员的俸禄,本色银100两折色银50两,那就是说发给他价值100两银的米麦、外加50两现银——这五十两是按卖掉相应的田产折合后的银子。金、漆、丝绸等都可以用来折色。

    这里师爷说的折色是另一种意思:民银成色低,要换算成官银入库。当然,究竟怎么折,官府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