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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朝会(下)
听到申选这一通竹筒倒豆子似的奏本,刘之谨心里的疑惑得到了验证:这阵子湖广真的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简敬能希望外放不假,但绝不是去郧阳做巡抚。穷山恶水遍地刁民,那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此时大明的巡抚制度刚刚开始由临时性差遣向常职转变,总体来说,此时的巡抚有三种类型。第一种,如江宁巡抚、河南巡抚这样,本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已成为巡抚衙门的属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省巡抚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第二种,类似湖广巡抚寇士毅,名义上是一省之尊,但被下面架空,只是个摆设——当然了,也是由于藩司臬司比较狡猾,根基太深的缘故,不过,迟早还是要变成常职,这个大趋势是不会变的。第三种便是郧抚,挂个巡抚头衔,只有抚标卫队没有文职属官,辖区八府,听着很厉害,但有的在河南、有的在湖广、有的在四川、还有的在陕西!说白了,就是个处理专项事务的救火队长!事情做不好?那是有负圣恩,等着被收拾吧!事情做好了?嘿嘿,很好,该干嘛干嘛去吧!所以简敬能还没上任,就到刘大人府上发了一通邪火儿。刘之谨本来琢磨着,等这任期满,就给简大人挪动个地方——无论是好差事还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大家都得轮着来。尤其是后者,无冤无仇的,不能把哪个一路黑下去,那样便结下死仇了。当然,前提条件是简大人得明白事理:五千两总是要的。钱并不是刘大人自己独吞,不止上面的孟大人下面的米学朋肖广浩,阁老们、宫里的内监和科道言官们……都得有一份!否则,只要跳出来一个捣乱的……大明的事情,唉,任何一件事,谁都不敢给你打包票说一准儿能办成,但要说一件事给你捣点乱,嘿嘿,随便拉出来一位,无论多好的事儿,百分百一定能给你搅合黄了!
至于寇士毅,早就放出话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老死在湖抚任上。孟大人也暗示过,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做摆设——毛病绝不能惯着!都学他这套,往后吏部还怎么工作?本来计划嘛,如果他识相,除了给他挪个地儿,捎带脚李、滕二位也会调走一个。如此一来,两位同时履新的疆臣自然会相互依靠,在当地立定脚便能顺当些。再往后,不能等到新来的扎下根,再来一次调动,湖广大小相制相互牵制的局面便打开了。不过既然你公然跟吏部叫板,那便谁也不动!就让李滕两位继续恶心你……可怪就怪在,前些天老家伙居然偷偷送来三千两,竟要求留任!联想到简抚突然间大发神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湖广这地方有大利可图!
究竟有什么变化了呢?发现了金银铜矿?不可能。先皇的矿监把各地都趟遍了,拆房破家地闹出来多少民变都没找到,怎么可能还有漏下的地方!
思来想去,湖广那里唯一的变量是新近招抚的巨寇关盛云!
嗯,一定是他!否则,即便真发现了什么矿,也轮不到寇海州染指!想必是初来乍到的关贼两眼一抹黑,见个官就送礼,连泥菩萨也不错过……
看来,这关贼确实想安顿下来,所以,才会用掳掠来的巨额财富向几位封疆重臣行贿。那几位也尝到了甜头,同时一定也牢牢抓住了关盛云的什么命脉,让他不敢再有反意,还能继续把竹杠一路敲下去!刘大人身为吏部侍郎,太了解各位大人的行事风格了:若是有利可图,自然谁都当仁不让,但只要有一点点风险,吃完拿完脚底抹油那是好的——一抹嘴翻脸不认人也不是啥稀罕事儿!都想继续在那里待下去,必然是要把坐拥巨大财富的关贼敲骨吸髓地榨干了才算完!可怜的关贼,别看你纵横千里所向无敌,落到这帮道貌岸然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里……哼哼,等浮财被敲光,你就得想方设法盘剥自己的兵、等那些兵都变回叫花子你自己被榨得灯枯油尽,你以为能逃得了千刀万剐不成!朝廷容忍你,是因为你腰里的刀够硬,等到了你自废武功的那天,不杀你以儆效尤还能做啥?
可这南直隶两淮的官场纷纷自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朕知道了。”圣天子的御音打断了刘之谨的沉思,“简、寇二卿都很好。李临阳和滕士珩也很好。那个关……嗯,看样子是真有些洗心革面了?”
“吾皇圣明。”身为右都御史、鸡蛋里挑骨头专业的领军翘楚,赵洞烛心里明镜似的:这分明是那帮家伙被湖广同行捏住了小辫子,很可能是人赃俱获被人抓住把柄的无奈之举。不过,圣上开口,自是一锤定音的金口玉言,只好满脸通红的行过礼,退回到队列里。
“既然南直隶的众卿都在自参,那这件事便是坐实了。交部议处吧。具体怎么处理,孟爱卿、刘爱卿你们看着办。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也不要太苛责了。”圣天子暗想着:陕西、河南到处是掩败为胜,已经烂透了,还都得了赏赐、南直隶的官员们确有失察,但毕竟能主动认错,若是罚得太重,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臣遵旨。”孟梁臣、刘之谨出班恭恭敬敬地应道。
“启奏陛下。江宁巡抚钱谦福还有本奏。”申选继续说道,“接到湖广照合*后,已查抄扬州私枭蓝奸,罚没入官之数约三十万两有奇。”
“这么多……”圣天子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让他在大多数时间不会表现出情绪上的巨大起伏,但听到这个数目,还是一惊——此时的大明,全年财政收入不过一千万两左右,一家便抄出来全国总岁收的百分之三,委实让他震惊。可惜,圣天子只知道大明一千万两的岁入,却不知道毕恭毕敬跪在他眼前的这些爱卿们,绝大多数人的财富不会比这个盐枭少多少——少数还会更多得多!
尽管申选还有好多事要上奏。最近湖广一省来的公文实在太多了,竟占到通政司所有公文的一半还多,各府,甚至卫所都有。不过他也知道,整个早朝不能全听他一个人的。再说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全是好消息,圣上固然开心,但车轱辘好话一直说下去,万一圣天子起了疑心,或者哪个御史言官义正词严地喊一嗓子“臣风闻通政司与地方勾连假公济私!”圣上嘴上不说,却在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的前程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闭了嘴,捏牢了半块笏板行过礼退下。
最后出班上奏的是户部侍郎袁士杰,报了一遍各省的流水账。出人意料的,还是简敬能:郧阳抚标的抚恤、赏银、粮饷合计一万多两竟没找户部要!简敬能给户部的报告是从罚没变卖的私盐款里列支了。不仅如此,还组织万余流民在荒山野岭开出十万多亩荒地,也没找朝廷要一文钱、一粒米!
“哈哈哈哈,很好!朕没有看错人!”圣天子龙颜大悦,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纵声大笑出来,“吏部叙功吧,从优叙功!朕可不是刻薄之君,断不能亏待如此忠臣!”圣天子想起来了,吏部当年报了四个人还是五个人的名单,是自己把简敬能勾出来外放的——说到底,还是自己龙目识人啊!
众臣奏事完毕,眼见自己的老大在御前失了颜面,负责朝仪的御史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班,报告各位文武“君前失仪”的情况:礼部的哪个身子一直前后晃荡啦、兵部的哪个打了几个哈欠谁谁谁都被传染也跟着打啦、太常寺的哪个偷着笑啦、詹事府的哪位左顾右盼啦……想为赵洞烛找回点场子。但圣天子心情大好,随口说了句:“朕知道了,下次注意些。”然后就转向毛潜望去。
毛潜觑见圣天子向自己望过来,冲倪伯山点点头,后者出班“唱”“奏事毕”。三声鸣鞭响过,在众臣“吾皇万岁”的山呼声中,圣天子起驾回宫。
出宫的众臣们表情轻松了许多,彼此要好的纷纷结伴便走边聊。申选与刘之谨并肩而行,没聊几句,后面赶过来一位内监:“刘大人、申大人请留步。圣上要二位大人中极殿*平台召对”。
*明朝各种公文类型。
敕命:圣天子对六品以下文武官员及其祖先妻室赠予爵位名号的恩旨。一至五品官员的恩旨叫诰命。
答付:六部对于各衙门、五军都督府对于各卫指挥使、布政使对于所属衙门的上对下行文称答付。
勘合:文书加盖印信,分为两半,当事双方各执其一,查验骑缝半印作为凭证。多用于边戌调遣,有调军勘合和军籍勘合。
照合:也叫照会(就是今天专指外交往来公文的那个词),用于没有隶属关系的官方文件往来。有甲乙两种,一种叫“墨笔照合”,双方官阶同品的平级通报,文末的日期用墨笔写;一种叫“朱笔照合”,上对下行文,如甲省的布政使写给乙省知府,文末的日期用朱笔写。
题本:兵刑钱粮、地方民务等大小公事不便面陈的奏章叫题本,由官员用印后送通政司转交内阁入奏。私事则称奏本,不用印。不过后来二者界限逐渐模糊,主要区别是题本用印,奏本具名。
咨呈:六部行文五军都督府、各行省承宣布政使司行文六部的平级公文。
牒呈:各府给提刑按察使司和十卫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给承宣布政使司的下对上公文(应天府级别高于普通府,直接上级越过了提刑按察使司,文武分别是布政使司和都司府)。武职系统下对上的公文叫牒上。
揭帖:这个最有意思。起初,丞相被太祖废掉,但皇帝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各部和地方多如牛毛的事务,于是建立内阁制度,“儒臣入直,备顾问而已”。说白了,大学士的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可随后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如果圣上不“顾”不“问”,内阁是没有奏事权的!想解决,理论上简单,给他们上书言事权不就好了吗?还真不行。因为如果六部堂官上书、阁臣们再上书,权力就要重叠,不仅影响效率,还会造成不小的麻烦——六部各司其职,阁臣干啥的都有,外行和内行一起上奏一件事,听谁的?所以,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于是明世宗想了个好主意,给阁臣“各赐小素揭帖百”,让他们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向自己表达意见。对阁臣来说,这是一种变相的奏事权,而且,万一圣上不同意,不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不行(那样太正式了,官员往往要辞官谢罪),谁也不会知道、圣上也便利,一方面可以随时了解更多不便公开讨论的信息,另一方面可以甩锅——比如圣上自己有什么主意,通过揭帖让阁臣上报,以后出了问题,那就是阁臣背黑锅。很多内阁的“票拟”圣上一概都准了,外廷看起来是充分信任,其实,双方早就通过揭帖的方式沟通好了。此外,揭帖在阁部争斗时也很好用:内阁一直没能从吏部拿过官员的任免权,但可以通过揭帖给圣天子打预防针,顺便给吏部上眼药……
*明朝三大殿
今天故宫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原名分别叫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与南京故宫同名。
武宗朱厚照驾崩,孝宗一脉绝嗣,于是皇位便传给了武宗的堂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这位便是嘉靖皇帝。后来宫中失火,从三大殿到午门统统烧成白地,重盖以后,嘉靖重新给三大殿命名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个“旁支继了大统”的小疙瘩,所以通过重新命名,表示自己为大明开创了一个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