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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好人
无论是各卫所的分布以及兵力战力,还是地理水文环境,方戈对川北的情形熟悉得不得了。但他毕竟只是个千户,不仅对成都府一无所知,对省城更有一种骨子里的敬畏。所以,方戈给张虎的建议是南下:先把保宁府的府城阆中打下来再说——如此,从北向南,广元、昭化、剑州、苍溪、阆中……所有据点便连成一条线,嘉陵江的上游就牢牢控制在手里。到时候再看情形,既可以继续沿江向南进攻顺庆府、进而重庆府、若是战事不利,还可以沿江向北,再次跑回陕西汉中府。
关盛云同样在陕省起事,然而关部的挥师南下本身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完全按照罗咏昊军师给他制订的“割据湖广”的战略规划行军。一路上每到一地,大小罗都会收集官府舆图、寻找向导,为大军的下一步行止做未雨绸缪。而张虎则全然不同:做官军时原来的驻地是宁夏卫(今银川),东面、北面、和西面都是茫茫戈壁和磨刀霍霍的蒙古同胞,被逼反后只能无头苍蝇般一路向南撞下去,别说对四川一无所知,自从踏进陕省中部的平凉府就开始两眼一抹黑哪里都不认识了。能囫囵着活到川北,凭的完全是运气和大明各地官员们的扯皮推诿。因此,听方戈建议打阆中,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直到剑州被流贼攻陷,保宁知府段元济才从逃人那里知道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麻烦。但除了四处求援,什么办法都没有,每日除了去桓侯祠*拜祷,就是坐在府衙里叹气。
保宁府衔接川陕,向为兵家要地,理论上来说,周围有不少驻军。而且,即便北面的剑门关丢了,沿江还有铁山关、梁山关两道关隘之险可依。城南是南津关与和溪关,本也不怕受到夹攻。但,这些只是理论上而已——否则,段元济绝不会这般如坐针毡。
原委还得从两年前那场水患说起。
连续四十多天暴雨如注,随后奔涌咆哮的嘉陵江吞噬了沿途的一切:庄稼、房屋、百姓……县、州、府城里面还好些,毕竟有城墙护着;但城外几百里范围内,开始是一片泽国,等洪水退去则是地狱般的景象:到处是人畜肿胀的尸体,不少甚至挂在树上,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一无所有的饥民形同鬼魅流离失所,偶尔更能听到人相食的传闻。
四川素称天府之国,富饶的成都平原粮产颇丰,各府的官仓里都有不少储备,如果及时开仓放赈,流民本可以迅速得到救济,假以时日,妥善安置后,社会秩序的恢复也要不了多久。
官府也是这么做的。可惜,这时候偏偏来了一个好人……
监察御史屠吉椿(字永年)真的是个好人:两袖清风,铁面无私,不畏权贵,心系百姓……屠御史个外号:屠官人。这固然有他姓屠的原因,顾名思义,被他拿下的贪官污吏也绝不在少数——每到一处,少者三五人,多者十余人,众官都是闻风丧胆。
但屠御史有两个缺点。
一个是无条件地偏袒穷人。只要有了纠葛,不管是民间诉讼还是民告官,只要案子被屠御史知道,不管有理没理,又老又穷的那个肯定赢。对此,屠御史振振有词:就算他不占什么理,可你看他穷成那个样子,富人嘛,吃点亏也不损大体,就当救济了,怎么了?圣贤书的“老吾老、右吾幼”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另一个缺点,就是读死书,认死理,一切行为标准都按圣贤书上的来。
听到嘉陵江水患的消息时,正要到四川上任的屠御史刚刚行船到重庆府,闻讯也不去省府成都了,二话不说就要北上。暴涨的涪江拦不住屠御史救民水火解民倒悬的决心,弃舟登岸,快驴加鞭……嗯,就是快驴加鞭,监察御史地位高,品级低,只能骑驴,一路向北。在清居山附近,顺庆府(今南充)的远郊外,屠御史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场景:一个老妇人架起一堆火,火上烤着一个婴儿的尸体,老妇人边烤边哭边吃!
几乎崩溃的屠御史当然立即令人将老妇人拿了,正要下令就地正法,老妇人的呼号却让他改变了主意:“这是我的孙子啊大人!儿子媳妇都死了,孙子也刚刚饿死了!如果我不吃,定会被他人刨出来吃掉的啊……”
“为什么不放赈?地方官是蛇蝎么!”满腔怒火的屠御史驴不停蹄地星夜北驰,天蒙蒙亮时,终于远远望到了顺庆府的南城墙。
远处有一大群人在拥挤着,不知在抢什么。
尽管肚子很饿,但清脆的开道锣声代表了朝廷和官府无尚的威严,人群呼啦啦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屠御史看清楚了,一排十几口大锅在冒着蒸腾的热气,旁边是一群持刀的兵卒在维持秩序。
“嗯,原来是在放赈呢。看来这顺庆府的官应该还可以,昨日所见,可能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唉,罢了。”屠御史心里刚刚稍感安慰,但等来到近前细看,不禁再次勃然大怒:饥民都跪在道旁,身旁破碗的米豆杂粥里,沙砾肉眼可见!屠御史来到那一溜大锅旁,用木勺搅了几下,舀起一勺:没错!粥里确实掺了不少沙土粒!
哼!你象征性地放赈,却往米豆里搀土——然后便可上报核销中饱私囊!愤怒的屠御史铁青着脸挥挥手,扬鞭入城,直奔官仓。一进门便亲眼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官服的家伙在指挥着皂吏们把整袋整袋的大米往地上倒,旁边有人在用木锨向米堆里扬进沙土!红官服的旁边是一个身穿蓝色官服的家伙——好啊!一个知府、一个通判,你们这等狗官竟沆瀣一气!本官受天子之托,查的就是你们这等贪官!
“来人,给我拿下!”
没等他们明白过来,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狗官便被按倒在屠御史的脚前。
“巡按大人容禀……”
“哼,还想狡辩?本官亲眼所见,岂能有假?给我批颊!狠狠地抽!”
跟班脱下鞋子,用鞋底一通大嘴巴子把两个狗官抽成了口里只能呜呜作响的猪头,满地牙。随后屠御史吩咐了跪在地上的皂吏们几句“天日昭昭”的大道理,扭身去了府衙。正在城北监督放赈的知府同知闻讯赶来,屠御史也知道,如果此刻把所有官员一网打尽,百姓们都得饿死,于是吓唬了他几句,然后继续北上。
到最后,屠大人亲自坐镇保宁府一个多月,强行平抑了高昂的米价,亲眼看着秩序井然,方才心满意足地去了成都。
可惜,屠大人并不知道,保宁府和顺庆府已经烂得几乎不可收拾。
程西是西充丰乐人。闹大水时仗着身强力壮总算逃得性命,后来和一些劫后余生的家伙们聚在一起,总共有百十人。大水过后,野菜、蛇鼠等什么都没了,大家伙吃树叶、啃树皮,甚至吃死人,眼看要饿死时,总算挨到了官府放赈。粥里有不少沙土,但饿极了的人谁会在乎这些?每天早晚两次粥,性命总算能保住了。屠御史在阆中南门外见到领粥的饥民里面就有程西。
等那个骑驴的大人离开的第二天,再领到的粥显然好喝多了,一粒沙土都没有,里面还放了盐,那一丝丝的咸味简直能顺着舌尖一路沁到心里,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然而程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帮人这回真的可能要饿死了!
跟始终生活在阳光下的屠大人不同,程西从小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所以,他知道,无论多么光芒万丈地耀目,阳光永远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发生的事情,才会决定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粥里有沙子,这是知府大人的好意,只有真正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而且真正关心百姓生死的父母官才会这样做——因为从知府同知、通判、判官、县太爷、县丞、主簿、班头、皂吏、民壮……这一路下来,每一个层级对下一级都拥有绝对的权威与权力。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豆子,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如果里面掺了沙土,那些坐拥巨大权力的老爷们可能看不上眼,下面有心想贪一些的家伙们能力有限,拿也拿不了多少,无论如何,总会有一半左右能落到饥民的肚里。
这些,便足够能让人活下去!
等程西吃到十足的美味,他便知道,这一刻,确实有阳光照到了自己栖身的这个角落——但同时程西也知道,要不了多久,阳光便会移去,而自己,绝对等不到享受阳光的再次沐浴便会悄无声息地、悲惨地死去。
果然,美味的咸粥只持续供应了四五天,然后就由早晚两次变成了每天一次。这时候程西听说那个大人已经去了保宁府。
每天一次继而变作时有时无,粥里也不再有咸味,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城南的粥棚是最后一处断粮的,此前他处的饥民口口相传,全跑过来,已经聚了小两千人。连续三天不见放粮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进城吃饭去啊”,程西就被人潮裹挟着冲进了南充城。
疯狂的人群冲进所有房屋,抢劫了他们能见到的一切。
官兵来了,于是一场混战,到处都是死人。
等程西领着众人从北门逃出来,南充城里的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南充成了白地。
“去篷州(今蓬安)吧。只有城里才能找到吃的!”程西带着剩下的几百人杀向北面的篷州。
篷州里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不过这火却不是程西他们放的,而是城里人自己闹出来的乱子:屠御史见到城中米铺的粮价竟高企到三两五钱一石,又怒了!
抓了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奸商,强行把米价限定到一两以内……然后,见无利可图,再也没有粮商向蓬安贩米、城里原本有不少存粮的富户们也不再肯把家底拿出来贱卖……再然后,城里开始饿死人了!
屠御史眼里的秩序井然,只是亲眼见证了南充知府前车之覆的段元济,动用了手边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在御史大人眼皮底下勉强维持着而已,而屠大人见不到的地方,早已经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等屠大人意气风发充满自豪感地地离开保宁去成都府不久,程西的那伙饥民已经在蓬安城南的凤皇山里建起潦草的营寨,一年多便渐成了气候,时不时越过府境到保宁府的南部(“南部”既指保宁府南,也是地名,就叫南部县)抢一把,人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余众……
防这些人越境抢劫段元济已经头大如斗了,张虎再扑过来,可怎么应付?
*张飞在阆中被部下张达、范强所杀,头颅被二人所挟欲投东吴。途中闻吴蜀已然议和,乃弃其首于江。后为渔者获,葬于云阳,尸身葬于阆中张飞墓,并建祠纪念。明永乐间以铁铸张飞武像立于墓亭,成化年又建“万人敌”楼,召其武功。段元济便是到此拜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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