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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四章京师
刘子奇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地一路赶到京师.然而,足足等了半个多月,还是没见到圣天子。
因为圣天子病倒了。
五月初六那场大爆炸发生时,圣天子反应很快,第一个从殿里跑出来,跟出来的只有一个内侍小顺子。小顺子本能地张开双臂遮护着圣天子。又是一声大震,殿顶上崩飞出的一块琉璃瓦直接插进小顺子的额角,这位忠心耿耿的小内侍就死在圣天子眼前,脑浆鲜血溅了圣天子满头满脸。情急之下,圣天子再次奔回殿中,躲在一张桌子底下,直到被赶来救驾的李世忠发现。
这场大震好歹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引发的朝廷里的震荡却经久不息。朝臣们有的伤,有的死,然而活下来的则借题发挥继续变本加厉地斗。给圣天子打击最大的,还是目前为止唯一的皇子朱慈炅的夭折。圣天子身体一直不是很壮实,连番刺激之下,终于病倒,已两个多月没临朝了。
北路卢光宇被张贼杀得大败的消息也传回了京师。孙杰的追击已经被叫停了,至于张贼下一步的行止谁也不知道,但大家心里都知道的是这次功亏一篑,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贼还得继续祸害地方。
朝廷里更乱了。圣天子不临朝不代表百官会消停,恰恰相反,因为没有了裁判员,各路选手索性全数下场大打出手,哦,好吧,用嘴打。一个个口沫横飞比着慷慨激昂,比着大义凛然。不过这帮人从小接受的毕竟是同一种教育,思维模式一般无二,吵架的方式千篇一律如出一辙,都是老生常谈了:先是一番痛心疾首做开场白,继而骈四骈六一通八竿子打不着的云山雾罩,然后生搬硬套个大道理,接着不管是不是具有可操作性各人提出一堆宏大战略,再然后无一例外地把其他所有跟自己主张不一致者归结为“小人”:行政管理方式的分歧必须永远上升到“正邪不两立”层面的高度,最后,所有争论则必然殊途同归地变成相互指责对方的私德有亏——嗯,丫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坏蛋能出好主意吗!
这逻辑,完美得简直无懈可击。
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第一个推荐卢光宇的给事中高世扬,同样第一个上奏,参卢光宇“贪功冒进,乃至为贼所乘”。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分明是给卢将军开脱呢:能力是绝对没问题的,人要是没能力,怎么敢“贪功”呢,对吧?既然是贪“功”,那忠诚便不在话下!这就是先定性了。下一个“乃至”,是总结失败原因,失败是成功之母嘛,下回注意点就好了。高大人给卢光宇开脱,便是给自己开脱——无论人品还是能力,推荐的都没错,之所以平逆不利,就是卢将军一个不小心而已。至于死去的士兵损失的装备以及未来必然会遭受张虎荼毒的百姓……呵呵,根本没人提这回事。
工部负责营造,每年要花出去大把的银子,修大人的同年好友门生故旧更是一大堆,这时候不帮忙要你何用?内阁那几位跟修大人都没啥私仇,否则也不会一致同意让修大人领军,谁会死咬兢兢业业的老大人不放?所以,最终的结果是修大人在家调理身体、卢光宇暂时收监、安公公买了宅子继续在宫里给圣上扫地。
乔南星还是跟孙杰过不去。首先,你和张贼对峙了大半年无获寸土之功,这是事实吧?突然间来了帮蛮夷土兵,就一鼓破城了?呵呵,难道……这么蹊跷的事不值得怀疑吗?本大人听坊间传闻,那孙帅听到北路修大人卢将军对贼人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时大惊失色,于是立即开展了进攻!然后一日之内便连克南津关和保宁府——死伤竟不满百(马千乘的土兵此时不在朝廷兵部的名单里,死了残了都活该,朝廷一概不承认)!你这么厉害,早干嘛去了?这里面要是没有什么猫腻才是咄咄怪事!既然这么能打,却又怎么被那张贼跑了呢?追了那么多天也没追上,这事有点怪啊。话说,张贼那些财宝现在都在哪里啊?其中会不会有些什么玄机?本大人不是说你通贼哈,但你孙帅就能保证手下人都百分百靠得住么?退一万步说,这一耗大半年,是不是养寇自重,孙帅需要好好解释一下!
左佥都御史王清远则高屋建瓴地指出“三当忧”:没想到,蛮夷土番竟与大明军镇交情如此之深,奉其只言片语竟不要粮不闹饷地慨然挥师相助,此其一、播州之患刚平,奢安二酋蠢蠢欲动,若如孙杰所言,石砫土兵战力强悍如斯,恐非朝廷之福,此其二、攻破保宁后,据说孙杰将库银移交川省,而却把武库物资搜罗一空,大半存粮亦据为己有……虽可说也有几分道理,但,若说该将所图乃大也解释的通啊——别忘了,想当年汉高祖刘邦入了函谷关,白纸黑字记着呢:“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高祖彼时可也是对项王一片“忠心耿耿”呢……此其三!
左亦直立即蹦出来夸王清远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话还没说完就被快气疯了的刘子奇大人冲上前来扇了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按地上挥拳便打。刘大人不敢奏顶头上司还不敢揍你个午门外当直(通“值”,古文便是写作“直”)的给事中么!左大人骂人厉害,拳脚上跟成天替圣天子各地视察跑外勤练出一副好身板儿的刘大人相比差的太远,等其他大人们明白过来一拥而上把刘大人拖开,左大人已被揍成五眼青在地上打着滚儿哇哇地哭……
不久以后,马千乘被押来京师。耿直的老马当然更不可能见到圣天子的面为自己分辨,只好暂时被关在诏狱里。孙杰和张虎这事还没掰扯清楚,大人们又找到了互撕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可太重要了,天崩地陷都不能跟这个相比——朝廷里又一次爆发了国本之争!圣天子唯一的皇子夭了,而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圣上身体竟似一日不如一日!这可咋办啊!每个人都在为大明操心……哦,好吧,其实是为自己谋划。有的人提出,圣上的弟弟,诚王,已经十五岁了,照理说这个年纪应该出京就藩了,但非常时期,还是缓一缓、有人反驳,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一时圣躬违和不必小题大做,你们这帮奸佞分明是心怀叵测,皆当诛!咱们以前说过,这种“拥立之功”事关整个家族的未来,绝大多数朝臣都一头扎进去,谁还稀罕搭理马千乘?朝廷里乱成一锅粥,然后,诏狱里的老马就被大家给忘了!
直到宫里传出消息……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消息,知道外廷已吵翻了天,李世忠便打发两个小太监出宫买酸杏,有意无意的被有心人看到了。一通套近乎再塞点银子,于是大家都知道有两个娘娘最近想吃杏子了,于是这才消停下来。不过,娘娘们生龙还是生凤谁也不敢胡说八道拿自己脑袋开玩笑,而且这个时代婴幼儿死亡率奇高,各方都默契地把诚王是否要离京就藩这回事给“忘了”,谁也不再提起。
孙家在朝中也是根深叶茂。刘大人进京没多久的一天傍晚,有一顶小轿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叩开了孙宅的大门。斜对角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抬头看了眼倚在柜台上无精打采的食杂铺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没事,这是孙夫人娘家的轿子,该是老夫人或者孙夫人的哪个姐妹来串门的。二位密探认得唐家的轿子,也认得唐家的老管家,但不可能认识唐家的所有家丁,其中有一位,却是孙家的人——孙杰的亲卫把总史二雷!
当晚三更时分,二雷在孙宅院子里听到墙外的动静,轻轻打了个唿哨,然后墙外便陆续翻进来几个人,每人身上都缚了个包袱。几人谁也没说话,撂下包袱再次逾墙而出——尽管深得圣天子信任,但这种手握重兵的将领的家,必然是厂卫的重点监控对象,来不得半点大意。
打下保宁后,孙杰和马千乘便住在府衙里,不过那几日实在忙,二人的亲卫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藏匿的贼人,谁也没想去翻什么东西。等孙杰整军北上追击张虎,留守保宁的石井生闲的无聊便在府衙里东摸摸西瞧瞧。张虎一直以为保宁固若金汤,也没认真藏,千里掳掠来的金珠宝贝第二天便都被石参将发现了。石参将比孙杰大了几岁,像上官飞盛得功几个一样,他们的祖先都是在孙家这杆帅旗下讨生活,他们的子孙也将如此,各人、各家的命运已与孙家密不可分,共荣共损。这是大明一个典型的将门集团。
等孙杰回师成都,石井生将防务移交给都司府派来的军官,自然带上找到的宝贝来见孙杰。这笔财富来得正是时候,当天史二雷便去了上官飞的马队要来几名好手,凭着川府三司开出的军使路引一人三马,冒险入陕,然后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师。几个人在城外换了便装,然后分头从几个城门混在口外驼队和南方商队里进了城。
孙家在大明屹立两百年不倒,倚靠的不止是历代当家人的勇武,还有智慧。史二雷先找到了孙杰太太的娘家,唐家也是武官家庭,不过老爷子在京营供职,门口不会有厂卫的探子。禀明了来意,便穿上了家丁的衣服跟着唐老夫人的轿子堂而皇之地进了孙宅——这当口老太太放心不下过来看看闺女和外孙,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