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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六章副将
解忠仁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副将的头衔,正在趾高气扬地率领手下儿郎们向龙里开去。
不久前,解忠仁还是铜鼓卫的参将,得到副帅这个头衔是因为来援明军在平越卫与安邦彦叛军的那一场战斗。
不过,那场战斗解副将并没有参加,而且,明军还打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足足损失了三千多人。也正是因为解忠仁没有参加战斗……哦,好吧,确切地说,恰恰是因为这场大败跟他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才升的副将。
王尔善在沅江耗到六月份,接到朝廷明令:已调集多路大军至镇远府集结待命,着贵州新抚王尔善速往不得推诿延宕。再也没理由拖下去,于是王大人在贵阳被围半年后终于领着六千多人离了富庶的湖广,一步三回头地踏进了贵州省境——王尔善本来在沅江已东拼西凑了万把人,不过,接到调兵命令的各地哪个也舍不得把自己看家底的精锐真交给王大人带去贵州,所以这一万多人大多是辅兵老弱,还有不少干脆就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农人。在沅江的这段时间里,陆续跑了两千多,也有病死的、还剩半口气奄奄待毙的……好在田柏盛那里已经跟王大人说好,只要大军到了龙里,给他去个信,田将军就会率领他的镇筸兵赶到与大军会合。
一路上王尔善看着这帮跟着自己的歪瓜裂枣越走越绝望,不过到了镇远,见到已在此等候的清浪卫参将许时珍有些惊喜。许参将带的人不少,足有三千多。据许时珍说,还刚刚取得一场大捷:邛水十五洞的土司本来蠢蠢欲动,许参将果断出击,彻底粉碎了其侥幸心理,现在该土司已洗心革面,并为大军贡献了足足百多石粮草!
百多石粮真的不算多,那场所谓的胜利也没几颗首级佐证,不过这确实是个好兆头,已经远超了王尔善的期望,于是欣喜之余,王大人当场擢升许参将为副将!
然后,就把解忠仁将军激怒了。
许时珍是清浪卫参将、解忠仁是铜鼓卫参将,这二位的关系一直就不对付。
原因当然是军屯。
两个卫各有自己的屯田,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清浪卫在邛水的上游,许参将便沾了地利上的便宜。早先是多年不遇的一场旱灾,黔东八九个月一滴雨都没下,许时珍二话不说就叫辅兵队在邛水上筑了一道坝。清浪卫军屯的水源解决了,解忠仁这边却几近断流,于是派了辅兵偷偷去掘坝。没想到许时珍早有防范,安排了足足一个战兵营守在那里,把铜鼓卫的辅兵们揍得头破血流。死活咽不下这口气的解忠仁把自己的亲兵家丁百来号精锐全部动员,在许时珍的地里放了一把大火又牵回来几十只耕牛——若不是事情闹得太大惊动了镇远、黎平两位知府大人出面联手强压,许、解二将就该爆发一场血战了!再后来是涝,一场豪雨连下三个多月,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的许参将挖了许多泄洪沟,雨水被全部引进邛水,大水漫灌,那一年解参将的军屯颗粒无收!三年间这两次大灾,解忠仁的农奴辅兵被活活饿死一千多人,若不是最后不得不忍痛开仓放了两百多石粮出来,来年能给解参将种粮的辅兵就剩不下几个活人了!
双方有这许多恩怨,得知许时珍被升了副将,解将军能不气炸了肺么?再说了,甚么邛水十五洞要响应安逆啦、洗心革面啦、贡献军粮啦,统统全是放屁——就是许混账欺负王大人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谎报战功呢!谁不知道洞蛮头人杨者七跟许时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那许混账在洞蛮山里砍木材大肆私卖到湖广,便是杨者七为这厮做的“捉白放黑”*的保人哩!
王尔善坐镇镇远,教许、解二将先去平越卫,等他们站定了脚跟,王大人再带着他那六千“雄兵”前去汇合。之所以如此计划,是因为张芳、黄元清二位入援贵阳走的便是草塘、黄平、平越这条线,一路上无惊无险。王尔善估计安邦彦的叛军会集中在东面乐平、小平伐、把平寨一带堵截援军,而南面么,上马桥、大小程番、韦番、卧龙番、大龙番……看看舆图上的这些地名,贼人就少不了!
所以王大人决定来一个避实就虚。
然后就翻车了。
其实王尔善的判断还真不差。因为前次有意放张芳等人走过一次,安邦彦觉得援军不太可能认死一条路走到黑,所以在平越确实没放多少兵,只有杨义司的老头人带了七八百人在那里看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援军真的可能绕过安邦彦设了重兵把守的东路从新添司直插龙里卫!
既然说“如果”,那就意味着真出意外了。
而且是两次。
二将之间有那么大的仇怨自然走不到一起去,王尔善孤家寡人一个不能分身,既然要坐镇镇远,前军便没有压得住这二位的文官。大军开到都匀府,解忠仁抢先一步占了清平,然后就停下来不走了。那天傍晚时分有人见到两个百姓衣着的汉子急匆匆从营里出来向西去了,看相貌依稀像是解忠仁的亲卫,不过西边是附了安逆的杨义司,这等事可乱讲不得,所以直到最后也没人敢提起。
次日近午时分,等到许副将的队伍开过来,附近能成建制驻扎部队的地方差不多已都被铜鼓卫的人马占了,仅剩的一两处,水井里也被投进了几具浮尸。大军驻扎最重要的是要保障水源地,被污染肯定待不得——井里投尸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许时珍只好继续向前走。所幸侦骑回报,前面平越卫和羊场关没有发现敌踪,麻哈江上已截下七八只艘渔舟,可供大军摆渡。许副将琢磨了一会,决定全军抢渡,过了麻哈江,在平越城里过夜!
清浪卫的斥候说得没错,前面确实没有敌踪。他们甚至还策马跑到坡上林中勘探了一番,若是有大股伏敌,决然逃不过他们训练有素的眼睛。
不过,侦骑要警惕的是大股敌人——他们没有发现林木深处有几双警惕的目光始终在盯着自己。
平越卫也几乎是一座空城。然而如果斥候们再向前驰上几里便会发现,杨义司那里除了七八百苗兵早已集合,周围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也都被聚在一起,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他们竟仿佛已经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
许时珍的前锋营开始渡河时,林中有人疾步向西奔去。待跑出里许开外,估计岸边渡河的汉兵们听不到时停了脚,两手拢在腮边嘬口发出一连串“欧啰啰啰”的叫声。
远处响起同样的回应,然后是更远处、再远处……
讯息传到杨义司,年纪一大把的老头人一挥手,苗兵们迅速而又无声地向麻哈江开去,然后是老幼苗妇们,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
许时珍手下有三个战兵营,两个营最先过江警戒,然后是中军的粮草辎重,为了防备近在咫尺的解狗抢物资捣乱,特意留了一个营断后。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就是装物资时,那些舟子手脚太慢,要么是半天靠不上岸,要么是把船划到漩涡里,刚拖出来这只那只又陷进去,耗费了太久的时间,眼看日头已接近了西面山顶,才把所有物资运过来。照这个速度,断后的那个营得到黄昏时分才能渡过来。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等最后一个兵上岸,这些舟子都会被一刀杀掉——许副将早就想好了,在平越舒舒服服地住下来,那解狗迟迟过不得江,误上两三日,非要治他一个畏敌如虎贻误军机之罪,狠狠收拾一下,叫他不死也得脱上一层皮!至于杀舟子么,临阵脱逃、防止走漏军情、苗夷的细作……理由多的是!
断后的那个营刚刚渡过一半,杨义司的苗人神兵天降般从林中呐喊着冒出来发动了突袭。
关于敌境渡河,明军有明确规定:侦骑先渡、然后是前锋营结阵警戒、紧跟着是背着铠甲守具的辅兵丁壮,前锋披甲的同时辅兵们挖壕摆拒马构筑简易工事、接着是马队,渡河后越过防御工事前出一至三里拉出警戒圈,如果遇到敌袭还要酌情反击,为主将争取到更多时间、再后才是中军辎重。不过,许时珍带的是卫所兵,不掉队就很难能可贵了,怎么能用这个标准要求他们?
苗兵们无甲,卫所兵们行军渡河也没有披甲,一方有备而来,另一方仓促遇袭,战场优势显然在苗人这边。更要命的,在苗军前锋后面的群山上,虽然刚刚到黄昏,竟出现了几条蜿蜒的火龙!星星点点的火炬被陆续燃起,粗略看过去怕不是有四五千之多,闪烁着向明军逼来——苗贼们这是埋伏了许久,早已准备好天黑打夜战啊!
心胆俱裂的许时珍带了心腹亲卫往回跑,到了江边堪堪看到那些舟子突然纷纷亮出匕首搠翻了身边的兵卒纵身跃入江中。
“完了,中计啦!”许副将心中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周的小圈子便被乱军冲垮了——主将逃了,谁还会傻傻地跟苗夷拼命啊!连战兵带辅兵还有沿途抓来的民伕,所有人全部掉头挤向江边,刚刚卸下来的物资堆得乱七八糟,更加加剧了混乱,顷刻间部队的建制已不再存在,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般地嘶喊着乱跑。
鼓声隆隆。
麻哈江的东岸开过来一支盔甲鲜明的明军,丈二参将旗下骑着花骝马的解忠仁显得意气风发。
终于有几只小船上的兵丁们拼了命把船靠上岸,不过,他们全靠了东岸。下了船的兵卒们先后跑到解参将的马前跪倒,指点着西岸,想是在恳求他出手相救。循着他们的手指望来,虽然隔着江,许时珍分明看到解忠仁冲自己咧嘴一笑,接着用手在脖子上一划,比了个杀头的动作!然后吩咐了句什么,铜鼓卫的战兵们便结阵向自己还留在东岸慌成一团的那半个营包抄过去……
这是许时珍最后看到的景象。
解忠仁心满意足地看着对岸的大仇许混账胸前冒出一截枪尖一头栽到马下,另一名苗兵上前,学着汉兵的样子砍下首级,冲自己挑衅威胁般地举起……解参将不仅报之以热烈的笑容,还双臂并举,冲那厮挑起两个大指以示夸赞——那家伙当场就被整懵了,举着首级僵在当场!
清浪卫近乎全军覆没。老头人叫各寨老幼人手两只火炬的疑兵将所有人的抵抗意志打得粉碎,几千人命丧麻哈江边:几百苗兵杀掉的不到一半,绝大多数是自相践踏和奔至江里淹死的。
王尔善收到了许副将贪功冒进全军覆没的消息大惊失色,不过好在解忠仁老成持重步步为营,甚至还收拢了几百清浪卫的溃兵实力不减反增。现在黔东明军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解将军这支部队了,为了安定军心鼓舞士气,既不忠更不仁的解参将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解副帅。
*所谓的洞蛮,就是今天的侗族。明清时期,黔东南各族杂居,风俗各异,同时也相互影响。有一部分苗人有“洗苗骨”的习俗:亲人去世后举行一次简单的仪式便用棺木草草掩埋,第二年开棺洗骨,以白为度,如是七次乃止。若有家人生病,他们会归结为“祖先骨不洁净也,仍取而再洗。”瑶族也有类似的习惯,与其左近的侗人,则发展出“捉白放黑”的交易规则。
清江一带林木资源丰盛,侗人多以种树为业。山区用不着巨木,往往由汉人运往汉地交易,获利颇丰。不少汉族商人本金有限,千里贩运费时耗力,为了最大程度提高效率,侗人中的富户便会为他们作保,汉商可以携带尽可能多的木材离开。若是汉商一去不回,不懂汉话不能出山追索的侗人林主便会采取这种“捉白放黑”的方式,掘了中保祖先坟茔,执其白骨向保人讨要货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