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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程清和来说,这不算特别难,他虽然没经过大风浪,但也不至于脆弱到不能听真话。
但她呢?他忍不住会想她的反应,委屈吗?如果一切只是他的臆断。然而他清醒着,即使身体疲倦到了极点,但也不妨碍他进行推断:她来得不怀好意。
漫长的一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西北风呼啸而过,把他身上的外套吹成薄薄的一层壳,寒气浸人。树梢沙沙作响,身后的来路漆黑一片,眼前只有屋檐下的孤灯,洒落有限的光芒。
如果他装作不知道,那扇门之后是温暖的厅室,她的笑颜足以抚平所有辛劳。她是那么机警,谈天说地无所不知,却不会让话题走向无法控制。
程清和第二次抬起手,坚定而缓慢地敲门。
进屋后他一直在看徐陶,奇怪,怎么他从来没把她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那晚对他或她来说都是难忘的一夜,他们打了一架,为各自的父亲。她说她父亲是替罪羊,要替他爸顶锅了。他又气又恼,他爸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所有人都知道,程忠国大公无私,连自己的家庭都没顾上,说不定要去坐牢,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在背后这么数落。他也后悔,早知道就让她误会到底,随她把他当作赵家的孩子。
别看小女孩哭起来那么一付惨兮兮的模样,到动了手真不是省油的灯,而他不好意思跟女孩子对打,暗暗地吃了不少亏。
他俩在别人的家里打架。幸好那一晚赵从周不在,否则作为好脾气的小胖子肯定又要出来劝架。
一个好男不跟女斗,一个体力跟不上意志,最后还是歇了菜。她喘得很急,然后又开始哭。他措手无策,乱七八糟说些安慰的话语,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反正早上醒来她已经不在,大概被大人接走了。
她说得那么坚定,害他偷偷地怀疑过自家父亲。直到判决下来,有过错的人被判刑他才松了口气,看,法律是公正的,你冤枉了他。
他找过她,但就是找不到。他不好意思问大人,然后慢慢的也就忘记了,毕竟只见过一面,好男不跟女斗,随她怎么想吧。
难道她还抱着那个想法?
他抬起眼。
客厅以及卧室仍保留着租来时的样子,简单的原木家具,除了一盆葱郁的水仙,房里的摆设几近于无。但他知道不是她舍不得,无论是车还是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出卖了她对金钱的态度。她更在意金钱带来的方便,而不是赚取的艰辛。
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
固然她很聪明,也很能干,但在可以凭智慧挣钱前,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的睡相被凝固在一张儿童床里,即使已经离开那个环境,仍然全身蜷成一团,双手抱在胸前,如同孩子般。
他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东西上,各式各样的零食,花花绿绿的杂志书籍。
他问,“谁来过?”
“赵从周。”徐陶靠在沙发里翻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说,突然想到他仍饿着,“店里送来的饭菜都在,还没动,你随便吃。”程清和拿起打火机,点燃液体酒精,小小的一蓬火焰,简直不敢相信它可以加热满满的一锅酸汤鲈鱼。他转动着打火机,让它在掌心中一会向上,一会又翻了个身,“我说过要你别单独见他。”
“可你后来改口了。”
“是吗?我不记得。”程清和冷然道,“他在香港替那帮人起诉,申请撤销托管,给公司造成很大的麻烦。”她没心没肺的回答捅着他的心肝肠肺,“又不是你的公司,倒是那帮人的公司,他们是股东。”他五指一握,打火机停在掌心,“我以为你跟我才是我们。”
她笑了下,把杂志丢到旁边,“你怎么了?想说就说,别闷在心里。”
长窗外北风掠过,呜呜有声。室内空调打得很足,徐陶穿了件宽大的毛衣,此时盘膝坐正,露出一点脚踝。她坦然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知晓他的秘密,只等他说出口。
水汽顶着锅盖,发出轻微的声响。程清和猝然转身揭开锅盖,“他在怪董事长?”
徐陶跳下沙发,走到他身旁,“你们把动力都归为恨?赵从周是那种人吗?”
他就是。程清和不服气地哼了声,在心里对自己的胆怯比了下小指:借着赵从周不痛不快地旁敲侧击,程清和你是小狗。
一股苦涩弥漫开来,他沉沉地想到,在她眼里自己到底算什么?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他还是开了口,“我想到了,多年前我俩曾经见过,那次见面我们相处得不算愉快。现在你来应聘当我的副手,我尽给你活干,既没付报酬还让你被赶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帮我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又替我着急,我也没给过你钱。”
“现在给也来得及。”徐陶早已料到今天的来临,但没料到比事先预期的还要早。但既然他有勇气来问,她就能配置出相应的勇气来答。
他舀了一碗汤递给她,却没开口。
她接过啜了口,酸辣直奔舌尖,一路向下,淌出一路的有滋有味。
“你对我也不错。”
不错吗?他一个恍神,也许吧,从她替他拉被子熨衣服那天他就认定她,天真的、可笑的把她的一点同情当□□情,傻头傻脑地用许多事印证她先爱上他。可直到此刻他还是觉得她心里有他,只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在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超过他的份量。
“为什么,你觉得是他的错,想惩罚他?”他问,又自己答,“可你动不了他。他在商场纵横多年,就算解除托管也有办法把握大权,到时候那些没撤诉的员工不会有好果子吃。”仿佛已经看到维权员工的团结在现金攻势下四分五裂,程清和摇了摇头,“我查过资料,你爸作为现场负责人在动火申请上签了字,以他的学识本来可以避免这场灾难发生,但他没有,所以承担责任的是他。”
“首先,你查的资料不对。如果再往下细查你可以知悉,那张动火票是后开换上去的。现场实际开具人是谁,”她笑了下,“不消我多说。知情人部分仍在世上,包括我父亲,因为各种利益关系选择闭嘴不谈,但不代表假的可以取代真的。”
“其次,我不恨董事长。承担事故责任是我父亲主动要求的。”
程清和吃了一惊,“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真多。一念之差,因为……”她的眼神闪了下,“因为当时如果你父亲进去,就不会有今天的长原,从集体的利益出发,元老团开会一致通过,必须由另一个人承担责任,集体会对其做出足够的弥补。而这个时候,我父亲因为已经残废,被大家视作适合的对象,由赵刚做说客,说服他接受集体的安排。我父亲为了钱答应了,所以与其说我恨董事长,不如说我厌恶这种做法,是谁?给了他们权利来决定别人的人生!”
程清和恍然大悟,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利益最大化来说这种处理无可厚非,甚至乐东自己也接受。从徐陶的角度来说,可能前后生活变动太大,造成她对程忠国的愤恨。她说不恨董事长,但恨整体元老成员,跟恨程忠国有什么区别?他们是一体,都是长原的一部分。
所以-她恨的是长原?
程清和被这念头吓了跳,恨归恨,她又能怎样?只要程忠国跟河中合作又把员工股买下,谁也动不了长原。她再能,也能不过牢固联盟的合作。
徐陶放下汤碗,她默不做声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
他犹豫片刻,环住她的肩膀,“别闹了。”就算她上蹿下跳,挑动元老们和程忠国的关系,怂恿员工们和程忠国作对,也动不了长原的根基。“我跟你走。”
她轻笑,“你放弃了?”
他赧然,是有点想放弃,夺回长原的控制权又如何?它太大,想掌控它,必须花费更多精神,而人生除了这个之外他还有很多想要。从他还是孩子开始,程忠国,每位元老都教育他将来要成为长原的一份子,建设长原。他努力过了,继续“努力”的结果恐怕不是他们想要的。
她的话语出奇的镇静,“可我不会。经过这么多年它没有变,反而比从前更□□,而且看不到希望。我喜欢你,但这个喜欢没有超过对它的厌恶,我不会为你放弃。”
他的心仿佛受了重重一击,腰身却挺得更直。
她想起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人前他年少气盛、英俊不凡,人后他伤痕累累。可不管怎么样,她生命中更重要的从来不是感情。
“抱歉。”她说,“我不能。”
他轻轻放开她,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她的双手,僵硬可挺直地走了出去。
桌上的菜肴只是动了一口,火苗发出微细的哔啪声。
她面无表情看了会,伸手拨动风门,火苗摇晃了两下,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