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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知了吠鸣不止。
大明三百二十四年,版图已是最盛,而那应天府朝堂之上却是纷争云云。应天府外,江南省肃杀之气也浓烈不少。而江南省之中,不起眼的江阴县牧村的小巷之中,一条一人大的老黄狗趴在阴凉处,打着哈欠,怡然自得。
而村口俨然立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的老桑树,却已经是年月久了,光秃秃的没了多少叶子,只有几条粗大的枝丫,很丑。两个剪了寿头的小儿,正爬着老树嬉戏。
太阳正大,老桑树又产不了多少树荫。不过两个小儿还是笑声盈盈,好不快活。
两小儿长得机灵,都是五六岁大小。其中那个较瘦小的一个小儿姓徐,名宏祖,倒是俗人常取的名字,大抵是祖上有光而家道中落,长辈期望振兴家族。说到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滋味。
“阿祖,最近你出来玩的有些少了?”另一个小儿脸孔白里透红,肉嘟嘟的有些胖。
阿祖有些耷拉着脸,愁道:“哎,别提了,我爹老让我背道德经,可烦了。”
“哼哼,我家就不一样了。”那胖脸娃嘿嘿地笑,“我爹说了,等我长大了,就让我管家里的两百头牛!到时候把牛养多了,天天有牛肉吃!”
阿祖有些羡慕:“阿明,你家有养牛的营生。不像我们家,天天只能吃青菜萝卜,好久才能吃上一顿肉。”
阿明拍拍胸脯,咧着嘴,笑容淳朴:“放心,以后我天天吃牛肉,也少不了你的,咱们是好哥们!”
阿祖满心感动,正想说上两句,忽然就听得树下嘿嘿的声音往上传。
两小儿往下探,却发现一个牛鼻子老道在树下歇着,手里还捧着本发黄的小册子,正哈哈地笑。
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这老头是什么时候躺在树下的。
阿明不怕生,壮了壮胆,却是喊道:“老头,你笑什么?”
老道收起了小册子,眼睛有些晶亮:“小施主,财不外露,家里富贵,未必是什么好事。”
阿明愣了愣,两个眼睛滴溜溜地转,笑出声来:“老头,我看你就是穷,可别打我家牛的主意。”
童言无忌,老道也不生气,嘴里哼哼:“牛肉馋嘴,可贫道不贪身外之物。”
起身把坐在屁股下的拂尘拿了起来,简单地掸了掸腿,就往巷外走去。两人这才看清楚这老道的样子。身上穿了破烂的道袍,也没有什么行李,除了拂尘,背后倒是带了面小旗,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字:算命。
两个小儿虽然才上完了蒙学,但是也都还看得懂。阿明哈哈地笑:“阿祖,你看这老头就是个神棍吧,还算命呢哈哈哈。哪有道士说牛肉好吃的。”
阿祖若有所思,却是点点头。
老道走路四平八稳,却是全当做没有听见。
突然想到了什么,阿明悄咪咪地贴着阿祖耳朵,小声说道:“不对啊,大黄怎么不咬他?”
阿祖也是懵了。大黄就是巷子里趴着的那条老黄狗,村长养它已经有整整三四个年头了。差不多从他会走路开始,那大狗就守着村口。大黄通人性,凡是村里人,它都亲切的紧,但要是村外的人擅自闯进来,都要被它追着跑上几条街。
那牛鼻子老道分明不是村里人,却没有被大黄撵上,实在奇怪。
“不管他了,咱们抓知了去。”阿明晃了晃自己圆圆的脑袋,三下五除二从树上爬下去。
阿祖应了声,也跟着下了树,把老头忘在了脑后,全当琐事。
童言无忌,童心不易。
……
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太阳都红红地趴在了山头,天儿也不那么热了。
牧村地方一般般大,但是人口却不多。村里的百来户人家大多生起来了茫茫的炊烟,饭香徐徐飘在整个村子里,让人有些心旷神怡。阿明和阿祖手里都抓着两三只知了,都是折了翅膀,叫不出声了。
阿祖鼻子狠狠吸了一口空气,闻到了饭香,里面有他最熟悉的青菜萝卜,偶尔能吃着的鸡蛋鱼肉,还有一股特别香的味道,好像是牛肉。
一定是阿明家飘来的,阿祖想着却是流了口水。
阿明好像没那么饿,只是嘟哝着嘴:“太阳下山了,知了都不叫了,找不着了。”
天色也不早了,阿祖看了看阿明:“回家吧,应该要吃饭了吧。”
阿明点了点头,却是有些期待地问道:“明天还抓知了吗?”
阿祖有点想答应,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明天我要背道德经。”
“真可怜。”阿明有些同情。刚读完村中的蒙学,按照规矩,孩子要出村上私塾,得过了七岁这个坎。两人都不过将将五岁,本可以玩耍上不短的一段时间。但阿祖他爹却是有些严格。
阿明家里是养牛大户,本来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荒废个两年其实也无甚所谓。况且阿明他爹本就没打算让阿明读后面的书,大抵读了蒙学就断了。识的一些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够用。至于念书作诗那些风雅的东西,阿明他爹自己看了都头痛。
阿祖家境比较普通。阿祖爹娘平常都耕农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人看来也就是地道农民而已。但不知为何,阿祖却是被父母当做未来学子来看的。
蒙学结业才几日,阿祖平日里的生活作息就被他爹规律地紧紧有条,一候五日,一三五都得背上一整天的道德经,二四虽然可以出去嬉戏,但却不得出村。
阿祖他爹虽然务农,却有些墨水在肚里。有几日阿祖半夜睡不着起来上茅房,夜里却好像看见他爹在正屋里挑着灯写写画画。
阿祖心里也有些猜测,大概是爹年轻时候读过一些书,想要当个文人,却没能过了国子监的考试。现在务了农,心里多少有些望子成龙的念头,想要儿子胜过同辈人。
阿祖自己也想遂了老爹的愿,但毕竟道德经这东西实在晦涩难懂,先不说其中的道理几何,光其中的一些字就是鬼画符一般,囫囵吞枣地记下来,实在进不了脑。又是孩童心性,隔天出去一疯玩,便都抛在了脑后。
两人互相告别,各自向家中奔去。
饭香袅袅。
……
阿祖家是最普通的土砖砌的,在村中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像村长家和阿明家之类的富农之家,都是搭的上好的红砖,用黑瓦盖着屋头的大院子。不过阿祖倒是挺满足,至少悠游自在,想村里有个老乞丐,住的是茅草搭的茅屋,一下雨就漏,那才叫可怜。
正屋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不大不小,差不多也就四尺宽长。一家三口围坐在桌上,他爹徐思安坐的正是家主位,挺得很端正。
桌上摆着四盘菜,除却平常都有的青菜和萝卜,却还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小盘牛肉。
“哇,牛肉诶。”阿祖惊呼,伸出手就要去抓。
徐母立刻伸出筷子敲了下他的脏手:“净手了没?”
阿祖吃痛,收了手在那嘿嘿地笑,忙跑去屋后的井口挑了水洗手,回来拿起筷子就夹。
桌子对于常人来说差不多是正常宽,但对于阿祖这个五岁的屁孩却是有些宽了。阿祖铆足了劲,使劲伸手,也没能夹着一块牛肉。
徐思安看得好笑,伸出筷子夹了两块到他碗里,问道:“今天玩了什么?”
“谢谢爹。”阿祖嘴里塞着牛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在村里的树林里抓了知了。”
徐思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些什么。
“对了爹娘。”阿祖一边吃,一边又问,“你们什么时候买的牛肉啊?这一叠怕是有二两吧?”
家里一般是没有闲钱买牛肉的。自打阿祖记事开始,也在村宴上尝过一回味罢了。
两人都有些沉默,整个正屋有些安静,只有阿祖嚼着牛肉的声音。
窗边的蜡烛往下滴着蜡油,呲呲的响。
徐母开口,声音轻轻地:“祖儿,今天,阿明他爹来了。”
“啊?”阿祖嚼着牛肉的嘴停下了,“他来干啥了?”
徐母嘴角抖抖,有些说不出口,倒是徐思安一口气说了出来:“阿明他爹,让你以后…少跟阿明玩。”
“为什么?”心里大概猜出了些什么,阿祖吐出了嘴里的牛肉,表示自己的不满,“就因为我们家穷吗?”
徐母有些沉默,徐思安停下盯着阿祖,语气有些严肃。
“祖儿,你喜欢读书吗?”
阿祖愣住了,五年来老爹头一次问自己这句话。阿祖一抬起头,就看见徐思安的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有些头皮发麻。
被盯得目光有些躲闪,阿祖嘴里结结巴巴:“喜,喜欢。”
“真的?你老实跟爹说。”
听着徐思安语气有些重了,阿祖毕竟年纪小,登时有些怕了,眼睛红红,快要哭出来。
“你吓到孩子了。”徐母连忙护住阿祖。
徐思安盯着阿祖,半晌,终于是叹了口气:“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唉,终究是逃不过这些功名啊。”
徐思安的语气缓了些,让阿祖稍稍安心。却是不了解他爹的话里意思,有些好奇。
“爹,什么是功名啊?”
徐思安笑了笑,话语中却尽是悲哀:“功名啊,人心腐朽罢了。”
就着小盅子里的土酒,一整口咽入喉中,又夹了颗花生米吃进嘴里。徐思安吐了一口酒气,有些醉醺醺的。
阿祖听得云里雾里。
“牛肉馋嘴。祖儿,倒了去,喂狗。”
徐思安的话音都带着酒意,也不知道是不是醉了说的痴话。
阿祖愣了愣,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却是中午那老道口中说出来的。不过仔细想来二者没什么关联,大概是巧合罢了。
黑夜,银月孤星,村口老树的枝丫被晚风吹得嘎嘎的响,黄狗吃着牛肉,池塘里都是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