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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脱不花气冲冲回到住处,者兰帖木儿等下属亦步亦趋跟来。
“欺人太甚!”脱脱不花一脚踹翻身前茶几,一脸的气急败坏。
侍从眼见可汗大怒,尽皆战战兢兢,不知该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躬身收拾眼前碎裂的茶杯、茶壶。
者兰帖木儿挥手示意侍从退下,待帐内只剩若干心腹后,他低声问道:“大汗有何打算?”
他知道,他身边所有可汗心腹都知道,刚才的拂袖而去,是可汗在演戏,演一出沉不住气的戏码给也先看。
脱脱不花不答,端起酒壶喝闷酒,目光却望向了身前一干心腹。
一干心腹中,国师卯失剌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这时当仁不让地率先发言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也先,按理说,打下土木堡后紧接着就是北京,为什么他却只顾着骗吃骗喝骗银子,没有半点动作?”
脱脱不花静静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卯失剌道:“答案很简单,他想要的,是大汗的汗位!——当然,他肯定有觊觎南朝的意思,但眼下他还没那个胆。南朝百姓六千万,他才多少人?你就算是给他个皇帝宝座,他敢往上坐吗?”
荣禄大夫皮尔马黑麻摇了摇头:“打肯定要打的,但现在打,只会是自取死路。阿剌也许不会站也先这边,但肯定不会帮咱们,十三万对三万……大汗,你还有底牌吗?有准备吗?”
脱脱不花不语,转头看其他心腹。
“准备个屁!”詹事倘灰端起一碗酒,三两口喝完,左手一挥,手中碗“咔嚓”碎裂,粗声道,“反正我是宁肯死也不要再受气!至于你们怎么想,随便吧。”
皮尔马黑麻叹道:“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谁又喜欢受窝囊气……唉,可是实力,我说的是实力!实力相差太悬殊!”
众人目光皆望向脱脱不花。
“你怎么不说话?”脱脱不花有点疑惑地看向者兰帖木儿,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
者兰帖木儿眉头紧皱,看起来很反常:“这事太大,我不想发言。你想怎样,我听就是。”
脱脱不花笑道:“那就死作一堆!皮尔马黑麻,你让人再给也先送点妓女,找那种喜欢摆架子的,最好还会点琴棋书画什么的。倘灰,你去调集人马,要隐秘,要快!卯失剌,你去见阿剌,探探他什么态度!”
众人领命而去。
大帐内,就剩者兰帖木儿一人。
脱脱不花原本轻松的表情,瞬间沉重了,沉默稍倾,沉声说道:“你安排人,把张太师和张姑娘送走,谁敢阻拦,就地格杀!”
者兰帖木儿:“我亲自去。”
脱脱不花道:“告诉张太师……”他顿了一顿,“张姑娘是个很干净的女孩,我有想过侵犯她,但我没那么做。如果我能挺过这一仗,我会去北京提亲,我一定会去。”
者兰帖木儿蒙了一下,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好,我一字不落转告给他听。”说着,起身径自安排。
脱脱不花目送者兰帖木儿离开,起身径向木仁住处走去。大战在即,他要做的,是尽可能稳住也先。而若想稳住也先,他需要木仁这枚棋子——尽管他不喜欢她。
然而,木仁不在!
“王妃哪去了?”脱脱不花问身畔婢女。
婢女答道:“回禀可汗,王妃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不知道?
正问着,一名侍卫急匆匆赶来,看着脱脱不花,低声道:“大汗!”
脱脱不花挥手让那婢女退下。
那侍卫上前,在脱脱不花身畔低声说道:“多兰让我告诉你,王妃去找张姑娘了,带了好些人。”
脱脱不花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那侍卫:“有一会了。”
脱脱不花:“张太师那边呢?”
那侍卫:“平章亲自送的,很顺利。”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目光中有杀气:“带上人,跟我走!”
榆林堡城下,进了城就到了明军地盘。张辅躺在马车上,满脸焦灼地看着西边渐渐落下的太阳,一任者兰帖木儿苦口婆心的劝,就是不肯进城。
“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可汗亲自下的令,没人敢生事端。”因为车夫是自己人,者兰帖木儿在安慰前任顶头上司时,没有任何顾忌。
张辅眼里已经含着泪了:“二十年前静漪出事那天,你也跟我说不会有事,可是,她死了!”
按道理,此时者兰帖木儿应该打断张辅的胡思乱想,应该不遗余力的安抚他的情绪,然而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微微苦笑,那种苦笑,让人见了忍不住心酸。隔了半晌,他终于艰涩说道:“可汗不是先帝,他对四小姐是真心实意的,他会护好她。”
张辅惕然心惊:“什么叫‘会护好她’?不是说好了,放她跟我回京,等风平浪静后去北京提亲吗?”
者兰帖木儿忙道:“是!他亲口说的,绝无虚假。”
张辅盯着者兰帖木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还是说她出什么事了?”他猛地坐起,挣扎着要下马车,者兰帖木儿一把拉住他。张辅推者兰帖木儿:“你去,你去接她!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者兰帖木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太师,我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回京。你要是不走,我是不会离开的。”者兰帖木儿低着头,不敢看张辅的眼睛。
“你知道的,大战在即,你的命,比四小姐金贵。”
“你!”张辅大怒,举起右手向者兰帖木儿脸上扇去。
者兰帖木儿痛苦地闭上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耳光。
“啪”,很响的一声,张辅的右手,狠狠扇在自己脸上。动作太猛烈,触动伤口,忍不住连连咳嗽。
“太师!”者兰帖木儿惊呼。
张辅:“你下车吧,我要进城了,北京需要我。”
者兰帖木儿深深望着张辅,沉默了好一会,苦涩说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懊悔,每时每刻都在懊悔。要是当初我放弃那些所谓的贫富之见,听你的,娶二小姐为妻,她就不会……不会被人活埋,更不会死得跟没活过一样。可是如果往事重来,我还会退缩,因为她是天上的嫦娥,而我,我只是一个……我配不上她。”
说着,他猛地一掀布帘,便要下马车。张辅一把拽住,定定地望着者兰帖木儿,沉默良久,沉重地叹了口气:“林煜!不是你配不上她,是她福薄,看不到你的好。要不是影舒跟可汗……我……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
者兰帖木儿眼中泛出了泪花:“有您这句话,我就算是死,也值了。”
张辅摇了摇头:“大家都不要死,等打跑了也先,你来英国公府找我,我给你恢复身份,给你说门好亲,然后咱们爷俩,好好喝一壶。”
者兰帖木儿苦笑:“跟了可汗十年,我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人的血,大概这辈子都不能清清白白做中国人了。”
“不管做蒙古人还是中国人,等打跑也先,你一定要来!”张辅道。
者兰帖木儿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掰开张辅的手,径直走下马车,目送马车离开。
他不知道,即使后来他去了北京,也见不到张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