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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们各自是谁,我们对于彼此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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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一默和蒋黎同样冰冷地审视着顾岛。

    “浪迹出事了?”顾岛问。

    还是没有人说话。

    于是顾岛点开邮箱。

    果然,几百封邮件瞬间跳了出来。

    但顾岛根本无需点进去,因为每封邮件的标题,都是翻来覆去相同的几个字。与此同时,顾岛订阅的新闻也跳出头条,同样是相似的几个关键词:“浪迹创始人”、“不治之症”、“安乐死”。

    “奇怪,难道我的号被盗了?”顾岛想起方才李医生的玩笑话。

    他本该有所察觉的。

    李医生回他消息向来很快。可这次,他先是发了一条,等了两天没有回复,又发了一条,再等了两天才终于打去一个电话。他从来没有如此耐心又如此安心过。

    可这唯一的一次,却被俊哥一击而中。

    “都是真的。”顾岛面寒如霜。

    他没有兴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解释自己其实已经改变了安乐死的念头,更懒得解释当初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漫长的静默后,小野起身回房。

    顾岛犹豫片刻,紧跟了上去,可是在三楼房门前拦住小野的那一瞬间,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拿不准小野此刻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是怨他选择安乐死,还是气他有所隐瞒,亦或是,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这个病……

    “你让我觉得可怕。”顾岛迟疑之间,小野冷冷地开了口。

    “可怕?”这个说法让顾岛意外。

    “你太狠了。”小野愤怒地盯着顾岛的眼睛,“你竟然对自己、对亲生父亲,都下得了手。”

    亲身父亲?

    顾岛心中一沉,眯起眼:“什么意思?”

    “是,你今天才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所以我可以理解,你恨他、怨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毁掉他的后半生?为什么要这么狠?为什么?”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身体沿着房门慢慢往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奔溃了。

    突如其来的一切,冲垮了她的理智。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当前最担心的明明是顾岛的身体状况,可说出口的,竟是这么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顾岛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推开小野对面通向露台的落地窗,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雨声伴着雷声,铺面袭来。

    看着顾岛湮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小野心头涌起从未有过的孤独。

    她曾经以为,自己正在一点一点了解顾岛,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头一回深沉地、确定地爱上一个人。

    虽然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顾岛和陆天纯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其实除了世俗的评价之外,他们却没有太多共同点。一个只做得了人上人,一个却能上能下悲悯众生;一个遇善则善遇恶则恶,一个却能在恶中开出向善之花。

    只是这种差别,唯有当她自己穿过黑暗并且走出来的时候,才豁然清晰。

    她想起那年加州校园。

    顾岛临走前的一天上午,她鬼使神差地问他,下午能否帮个小忙。

    当时她和宏观经济学教授亲得如同孙女和奶奶,一次,她帮小老太太搬了好几箱学术书籍回家,小老太太盯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门,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自己一直打算在这里挂一个手提小南瓜的骷髅新娘,旁边吊两个巨型黑色骷髅护卫,然后墙上爬满蝙蝠和黑色花环,树上再绕一圈蜘蛛网,这样小孙子们就会吵着回来过万圣节,散在世界各地的子女也就不得不回家了。

    “可惜啊,我要是爬上去,估计自己就成为鬼挂在上面了。”小老太太说完,落寞地笑笑。

    小野当即决定,要给小老太太一个惊喜。

    不过这个惊喜不太好给,又要趁小老太太不在家,又要小野刚好没课,她还得找几个同样没课的帮手。

    一耽搁就到了十月初,陆天纯趁着国庆放假来看小野,小野便和陆天纯讲了自己的想法。

    “找个施工队呗。”陆天纯两眼发光地盯着新出的耐克鞋。

    “要找施工队的话,小老太太为什么不自己找。”小野站到陆天纯和耐克鞋中间,“自己动手做和找外人,意义是不一样的。”

    陆天纯两只手掌夹住小野脸颊,捏出肉嘟嘟的几团:“你答应她了吗?”

    小野瞪着陆天纯,声音因为被他挤着而显得尤为滑稽:“我要给她惊喜,当然没和她说过。”

    “那你担心什么,她又不会因此给你B。”陆天纯拉着小野走进另一家品牌店,“我是来陪你的,不是帮人家打工的。”

    于是一晃又是几周,眼看万圣节一天天临近,小野和顾岛讲了同样的想法。

    “好。”顾岛不假思索。

    不过没想到,所谓小忙,其实是个颇大的工程。俩人爬上爬下折腾了一下午才大功告成。

    对杰作十分满意的小野“狼心狗肺”地谢过顾岛:“你行程安排得停紧啊,给自己放了一下午的假。”

    结果顾岛很鄙视地看着她:“我下午约了几个基金。”

    “那你为什么说‘好’?”小野差点踢翻梯子。

    顾岛无辜地答道:“你只问我能不能帮忙,又没问我有没有空。”

    “你一个职场精英,没有一点判断力的吗。”

    顾岛慢悠悠地说:“基金随时可以约,但对于你的小老太太而言,万圣节却不剩下几个。”

    如今回想,小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不是从那一刻起,顾岛在她心里有了一个位置。

    可是她自以为了解的那个正义、无畏、有担当、有良知的顾岛,为什么又是如此冷酷、狠毒、绝望。

    小野把头埋进双手,玉坠在她面前漫无方向地乱晃。

    突然,那日困倦之间陈艾的一句话闯入小野的脑海:“这不是你的玉坠,它比你那半块深了一个色调……”

    与此同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川页爪拿着雨伞上了楼。

    从楼下往上看,川页爪只能看到顾岛去了露台,却并不知道小野抱膝坐在门口,所以看到小野狼狈、甚至有些衣冠不整的样子,川页爪吓得浑身一抖,词不成句地说:“我……大大……送伞……或者……你给他?”

    小野没有回答川页爪,只是紧紧盯着他:“顾岛是不是有过一个玉坠?”

    川页爪直愣愣看着小野脖子上的玉坠,有一种直击胸口的见鬼了的感觉:“是……是啊,他不是给你了吗……”

    半分钟后,小野站起身:“车钥匙。”

    “啊?”川页爪一边问,一边不舍得地掏出钥匙,“时速50公里最省油……”

    不一会儿,楼下亮起汽车发动的灯光,为顾岛打着伞的川页爪,默默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奇瑞离他而去……

    约莫三刻钟之后,小野在中山东一路和南京东路路口的陈毅雕像旁接到了李医生。

    李医生干脆利落地收起雨伞,挤进小野的车。

    小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顾岛谈论生死、并点名要在这个街口见面的男人。

    “孟小姐,你不怕是我出卖了顾总?”李医生笑眯眯地擦去眼镜上的水珠。

    小野淡淡笑了笑:“你的电话号码现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而且截图里还有你的家庭地址和你女儿的名字,如果是你出卖了顾岛,我该说你是太不小心呢,还是太自作聪明呢。”

    李医生戴上眼镜重新细看了番小野。

    小野继续说道:“倒是我,你不怕我是来打探小道消息的记者?”

    “我有你电话。”李医生嘴边噙着一丝道不明的笑。

    “我电话?”

    李医生点头,在小野惊讶的目光中,轻声道:“我手上……有一封顾总在未来想要交给你的信……”

    那一刻,小野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向她的大脑。

    她当然知道,那个未来,是什么意思。

    沉默许久后,小野才鼓足勇气,看向李医生:“他……病得重吗?”

    “情况不算乐观。”李医生如实说,“但他发现得非常早,而且这两年医学上有了一定的突破。”

    “所以……?”

    “他至少应该试一试,再决定是否要放弃。”

    “那他为什么……”

    小野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同样的话李医生一定对顾岛说过,可顾岛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只能说明,就算她知道了答案,也无能为力。

    但李医生只是像分析病情那样,逻辑缜密地回答道:“孟小姐,你刚才其实提了两个问题,表面上的问题是,顾总为什么选择安乐死,本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选择死。你问的是哪个?”

    见小野没有回答,李医生又一口气把两个都说了:“如果是表面上的那个问题,因为对所有人而言,选择怎么死比选择怎么活容易。如果是本质的那个问题,因为对某些人而言,死比活容易。”

    “你看那个角落。”李医生抬头望向和平饭店墨绿色的尖顶。

    小野顺着望去。

    “顾总常常坐在那里。”李医生眼中透出一个医生的无能为力,“也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是当你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你才明白,那上面只有风和悬崖。在上面待久了,谁不是千疮百孔,谁又还能记得人间的味道。”

    小野默然。

    李医生刚才说的,在今天之前,她可能不完全懂,因为她所认识的,是一个笑睨天下无所不能的顾岛,但是此刻,当李医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被人打断了腿逃不出命运的顾岛。

    那一刻,小野突然懂了。

    顾岛不是狠,他是怕。

    因为害怕命运,所以要掌控命运。

    “所以我要谢谢你。”李医生扶了扶镜片。

    “谢我?”小野眯起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他……?”

    李医生笑着点头:“几天前,顾总改变了想法,决定尝试治疗。”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应该就是你,把他拉回人间,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几天前……

    小野想起,几天前,在丽江古城的石阶上啃羊肉串的时候,顾岛曾望着远处的玉龙雪山,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活着真好。”

    当时小野还鄙视地看了眼顾岛:“这人哪,太幸福的时候,废话就多。”

    但是这一刻,小野突然明白了,既然顾岛选择了这条在他眼里更艰难更需要勇气的路,那么即使是地狱,她也会陪着他,一起猖獗。

    我是谁,我们各自是谁,我们对于彼此是谁。

    小野心想,她应该是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