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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阳早已经醒了，可是她还是躺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那一天是三月十九号，星期一，清晨五点，太阳还没出来。那一天是阴天，太阳始终没有出来。
孟小阳的心跳得很快，她在想着一会儿要跟爸爸妈妈说的话。偷偷交往了六个月的男朋友沈昭获得了一个升职的机会。
“小阳，跟我一起去美国吧。你不是想读比较文学吗？我们结婚，在教堂举行婚礼，我家附近的教堂，有着彩色玻璃格子的窗户，象万花筒一样。你穿着白色的婚纱，走过绿色的草坪。结婚之后，你负责读书，我负责挣钱养你。好不好？”沈昭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响，使得她的耳朵热得快要烧起来。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她在后悔，后悔当时没有马上答应沈昭。
孟小阳和沈昭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沈昭是美籍华人，是一家知名软件公司的高管，这一次调回美国本土，是名副其实的高升。孟小阳是英文翻译，自由职业者，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是准确的解释是：无业游民。
孟小阳出生的那一年，国人对英语教育的重视程度，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了，走火入魔了。孟小阳刚满三岁，就被母亲送到了英语培训班。因为给英语培训学校发传单的小姑娘说，英语教育，要从孩子抓起，越早越好，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国人恨不得刚刚出生的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哭喊，都是纯正的美式英语。第一堂英语课，孟小阳尿湿了裤子。三岁的孩子尿裤子，应该说还算是件正常的事，但是，当孟小阳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毕业到考上大学的英语专业，每一次有亲戚朋友问小阳妈妈，“你女儿的英语成绩怎么这么好啊，怎么学的啊。”小阳妈妈的回答就是这样的：“小阳三岁的时候，我就送她去培训学校学英语了，第一堂课她还尿了裤子......”一件正常的事，重复上百遍之后，慢慢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孟小阳大学毕业那一年，赶上了毕业分配改革。一开始她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懒得去打听，管它做什么呢。工作的事，不是应该由父母来操心的吗？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大学四年，大学英语四级，六级，专业八级的证书全部都按步就班地考下来了，毕业证，学位证，甚至还考了个计算机二级证，导游证还有一个导游证。她一个学英语语言文学的，居然去考了会计证，是因为妈妈的一通电话，说不管什么证，先考了再说，反正证越多越好找工作。所有人都这么说。
孟小阳根本不发愁工作的事。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就断断续续做家教，当私人翻译，后来干脆挂靠了一家翻译公司，翻译公司不定期给她接点活干。一年下来的收入，没有男朋友需要倒贴，不需要买房买车，化妆品奢侈品之类需要花钱的项目，她又不懂。总而言之，挣的钱比花的钱多出了很多。她不再伸手找父母要生活费，学费。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过上了自力更生的生活，偶尔有了闲钱，或是借着工作的机会，还混到了不少外出旅游的机会，博得了一个见多识广的名声。
直到有一天，小阳爸爸回来叹气说：“小阳工作的事，要考试。”
小阳爸爸很吃惊。“不是说小阳的条件很好，按规定不需要考试吗？”
“改革了，上面有了新规定，说是一视同仁，杜绝开后门走关系。”
孟小阳松了一口气，她还当是有什么大事，考试罢了。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要是害怕考试，还是别混了，早死早投胎吧。
小阳爸爸补充说：“我知道我们小阳会读书，不怕考试，但是，这一次的考试，不仅有笔试，还是面试。”
孟小阳还是没当一回事。她当家教，当私人翻译，挂靠翻译公司，早就面试不知多少回了。
孟小阳还有心情开玩笑。“面试就面试吧。放心啦，你家闺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外事局有三个行政编制，孟小阳不懂什么叫行政编制，据说还有事业编制，她更不感兴趣。她自己总结出来的结论就是，外事局要招三个人，她的笔试成绩是第一名，面试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有问题。面试的过程确实没有问题，外事局的三个面试官，提问都是用的中文，一个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个问她的出生年月，一个问她是哪所学校毕业的。她一一回答之后，等着面试官继续提问。没有，面试官没有提问。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坐在中间，年纪最大的面试官脸上带着微笑说了一段话。
“孟小阳，是吧。我看过你的简历，名校毕业，英语专业八级考试成绩优秀，笔试第一名。是个好孩子。工作的事，不用着急，会有用人单位抢着要你的。哪怕就是去培训学校教英语，也能挣大钱。北京那个新东方教英语的，不是教出了好多千万富翁吗。扯远了扯远了，好了，不多说了，今天的面试到此结束。”
面试？就这样结束了？
孟小阳觉得莫名其妙，然后是还有令她更莫名其妙的事，她的面试成绩，十五位有资格参加面试的考生里面，她排名第十五，加上笔试成绩，综合排名第五。
考试没考好，孟小阳觉得挺对不住爸爸妈妈的。
妈妈什么也没说，搬了砧板在地上剁排骨，砧板咚咚作响，排骨剁得到处乱飞。孟小阳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妈妈一刀下去，把砧板剁成两半，这要是飞出去，砸到了脑袋，结局一定不太美妙......她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胡思乱想。她只是太过害怕，没能好好控制住自己聪明的脑瓜子。孟小阳没去外事局，孟家人照样剁排骨炖排骨海带汤排骨冬瓜汤熬绿豆粥清火去毒，照样一日三餐，就是有时候会管不住脑子，会胡思乱想，尽想些悲伤和不公平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孟家不提小阳工作的事。家里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小阳爸爸气得摔了筷子，因为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报外事局公开公正公平招聘应届大学生的新闻。
到了第二天，家里的气氛越发压抑。小阳妈妈干脆塞给小阳两千块钱。
“出去玩吧，你不是说想去西藏吗？去吧。”
小阳记得再过几天是妈妈五十岁的生日，她连生日礼物都买好了。家里会来很多亲戚朋友。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不在家似乎说不过去。
“妈，是不是我没工作呆在家里让你们丢脸了。”
“你怎么能叫没工作呢。小阳在外面做翻译，做一场口译下来好几千，比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上网打游戏，吹空调的那些有工作的人，挣得多多了。”
孟小阳不想再多说，拿起遥控换了个频道看天气预报。
小阳妈妈也不想说什么，坐在女儿身边一起看天气预报。天黑了，外面的路灯一盏盏亮了，母女俩觉得安全。小阳妈妈的心里有一杆秤，做翻译，尤其是口译，一个月出差一两天下来，比别人一个月挣得还多。缺点是不象是正经工作，没保障，没医保没社保。外事局工资不高吧，但是有编制，是国家干部，在亲戚朋友提起来，也有面子。小阳她表姨已经在亲戚们面前念叨了。“这么好的闺女，你们做父母的，怎么不给孩子找个正经工作。成天东跑西跑的，作什么翻译啊，简直是不务正业。”
小阳妈妈肚子里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跟女儿说。她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外事局录取的三个应届毕业大学生，一个是身家上亿的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儿子，一个是省税务局局长的儿子，最后一个，是个女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但是女孩的男朋友是市长的儿子。有的时候，她真想狠下心来不管不顾闹一场，捧在手心里的乖乖女，考了第一名，硬生生被那些有钱的有势的有门的挤了下来。不过，闹开了又能怎样呢？把闺女闹进了外事局了又能怎样呢？不过就是出口气。领导们也就是个行政处分，不过三五年又官复原职，说不定还能升迁。领导们大概会看闺女不顺眼吧。会不会说难听的话？会不会故意给闺女穿小鞋？闺女还年轻，还那么天真不识人间阴暗。小阳爸爸还要继续做生意。做事之前先想想后果，对家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想来想去，所谓的不管不顾，所谓的大闹一场，不过是在脑子里想想，日子又一次地回复了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孟小阳没能去西藏，翻译公司给了她一个单。美国著名软件公司的亚洲区总裁来访，要求的翻译同时精通英语，计算机英语还有法律英语。外事局没有合适的人选，委托翻译公司外聘。
当孟小阳出现在外事局领导面前的时候，领导的脸色照样和蔼可亲，还主动打了招呼。“是你啊。我早就说过，这么优秀的人才，一定会有公司抢着要你。”
大学毕业不到一年的孟小阳，是单纯，但并不是笨蛋。她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领导。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完美的领导，处处都展现出完美无缺的品质。对待任何人，他都是得体地微笑，彬彬有礼，即便是孟小阳这样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社会新鲜人。他是受人尊敬的长者，是值得依赖，精明能干的领导。领导于他，已经不再是一份工作，一个职称，一份事业，而是被修炼成了一种艺术。
孟小阳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因为是外事局的特聘，报酬给得足，来这里之前，她做足了功课，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今天，她突然有一个冲动，想端起桌上的茶杯，把里面滚烫的茶水倒在领导脸上，把这场会务搞砸的冲动。反正她不过就是一个临时聘请，拿了三千块钱报酬的小翻译。她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这样错了，别人会怎么说她呢？外事局领导的决定是正确的，孟小阳果然是一个不识大体，不堪大用的冲动的小姑娘。她在愤怒地胡思乱想，沉默着，没有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翻译结果。她甚至看到了领导，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在他眼里，她孟小阳不过是一个笑话。
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推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英文。她照着上面念出来。会议继续进行下去。她低下头，不再看领导，低头看手头的资料，麻木地，机械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在她看来，她的工作已经被领导毁了。那些亲切的问候，礼貌的微笑，是特意做给她看的。如果她崩溃了，失去了控制，她的无能和失败就成了领导的政绩。好吧，工作已经没有了，她还有她自己。就这样吧，不要让人看扁，让那些看扁她的人后悔去吧。
孟小阳呆呆在站在会议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有工作人员进来，开了吸尘器打扫，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看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她的腿已经麻木得不能动了，她却仍然不肯坐下。她知道她这样愚蠢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不肯放弃，仿佛她在此时此刻放弃了，她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会议桌的对面，坐着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在整理资料。他抬头看了孟小阳一眼，笑了笑。“饿了吧，一起去吃晚饭怎么样？酒店的自助餐很不错。”他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让孟小阳想哭。
“谢谢你。”孟小阳向年轻男子道谢，谢他之前递过来的那张纸条。
“你跟那位领导，有私人恩怨吗？对了，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叫沈昭，是软件公司的翻译。”
“我叫孟小阳。是外事局外聘的翻译。”孟小阳没有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的习惯。
“你的英语很好，是专业的吗？”
“是啊，我是英语专业毕业的。”谈到自己熟悉的英语专业，孟小阳显得很轻松，暂时忘记了不久以前的愤怒与冲动。
没过几天，沈昭再次联系孟小阳，话说得很客气，说是公司有些资料他忙不过来，能不能过来搭把手。有赚钱的机会，孟小阳当然不会放过。沈昭约孟小阳下午三点在咖啡馆见面。孟小阳准时到了咖啡馆。沈昭已经到了，桌上堆着一堆文件。
孟小阳伸手去拿文件。“这些是要翻译的资料吗？”
“不急。”沈昭拿了酒水单给孟小阳先点单。
“公司报销吗？”孟小阳问。
沈昭愣了一下，马上回答说：“是啊，公司报销。”
孟小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那我能不能点蓝山咖啡。我想尝尝是什么味道？要是为难就算了。”
“没事。”沈昭喊了服务员过来，点了蓝山咖啡。
蓝山咖啡不如孟小阳想象的好喝。她喝了第一口之后，忍着不甘又喝了几口，终于失望地放下杯子。
沈昭笑了，这姑娘一点心事就写在脸上。“怎么，不好喝。”
“不好喝。算了，我们工作吧。”
沈昭推过去一份资料，孟小阳一页一页翻阅着。
沈昭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紧张过。开会的时候，他递了张纸条给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但是孟小阳接下来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她的脸色苍白，手和脚都在发抖，但是，很好的完成了工作。他想知道小姑娘情绪失控的原因，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看得出来，小姑娘有着良好的教养，坐姿端正，总是跟人说谢谢，说话之前会先微笑，会耐心听人说话，也会对陌生人保持距离。陌生人，小姑娘对他的定义是陌生人。
孟小阳觉得很奇怪。资料很简单，沈昭自己完全可以应付得来，不需要另外找翻译。她借着手里资料的掩护，偷偷看了一眼沈昭，发现他居然在发呆。他想做什么呢？找借口和她约会吗？孟小阳的脸在发热，心中也在加快。孟小阳低下头开始检讨自己，刚才一进来就点了最贵的蓝山咖啡会不会太过分了。沈昭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物质女孩？可是她已经问过了是不是可以报销。好像这样也不对，象是喜欢占小便宜的样子。要不，干脆跟沈昭说，蓝山咖啡的钱她自己来付？但是如果沈昭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会不会认为她在看不起他？孟小阳发现自己最近很喜欢胡思乱想，而且一点小事就往不好的方面去联想。是面试最后一名的后遗症吗？
沈昭振作起来，伸手从孟小阳手里拿走了资料。他向来不会让自己犹豫不决，任凭无用的情绪浪费生命。他觉得孟小阳很有趣，想跟她进一步接触，他就需要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