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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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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其实这一日京中的气氛颇有些微妙。

    温家父女虽然功在社稷,然而因为有多名御史出列弹劾,皇帝封赏三军之时,对二人便只字不提;再加上温钤才一回京,便在朝上主动交还了兵权——尽管这显然是个聪明的举动,主动交出兵权上表衷心、以免拥兵自重遭到皇帝猜忌,然而毕竟是自此以后手中便要失了最大的倚仗,兼之皇帝也并未推辞,不少人便在心中暗自揣测,莫不是皇帝真的有什么忌讳不成?

    至于先前在京郊之时皇帝的一番亲近举动,倒又没有人放在心上了——只不过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哪里有兵权来得实在?

    然而这道旨意一下,满京城几乎都炸了锅了。

    温钤封了永安侯,这倒是众人意料之中。按军功,封国公都是他该得的,眼下说是为了女儿将功折罪只封了侯爵,也算是赏罚分明。然而之后紧跟着就是对温然的封赏——非宗室之女封郡主的,说是循前朝旧例,其实那旧例还是开国之时的旧例,封了郡主的那位,哪里只是什么寻常功臣之女,乃是因功封了异姓王的功臣之女。这分明就是在借对温钤之女的封赏暗示御史们,“朕已经给足了你们面子,若是再不依不饶,回头就能给他封个异姓王当当”——别说,北狄归降,封王虽说是有些过了,倒也还真不算无理取闹。

    再说温然封了郡主,封号武安——皇帝甚至另有口谕,亲口说这封号取的是取“以武安-邦”之义,又特意点明日后军中行走与从前无异,分明就是变相暗示并无褫夺温氏兵权之意。这哪是什么帝王心术、暗中猜忌,温钤这分明是心腹重臣、简在帝心。只要不蠢,谁都能看明白了,今日交还的兵权早晚还得回到温钤手里,今日没封成的爵位,早晚也还得落回到温钤身上。

    也许是温钤离京太久、景帝这几年对朝臣也颇为宽厚优容,一时间让大家都有些忘了,当年就是这样一个没落勋贵的二公子和一个毫不受宠的透明皇子,相互扶持着一路披荆斩棘踏上金殿、最终登上了大宝——

    景帝当初非嫡非长,母族也无优势,还是皇子之时,从来就是兄弟中最不起眼的;温钤当初是卫国公嫡次子——卫国公府虽有开国功勋,然而几代子弟都只是庸碌,在朝中早已不领要职。昔日诸皇子遴选伴读,温钤与景帝年纪相当,空有勋贵之名,朝中却无根基,便是最佳的伴读人选。谁也没想到,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无人注目的皇子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能在这样万般不利的境地下坐上龙椅的,哪有什么真的宽厚优柔?不过是维持着明君谏臣的体面,不欲当面发难罢了。

    待到景帝登基之后,温钤便自请戍边,一去十五年。

    患难之情、从龙之功、再加上如今平定了北狄——便是血亲手足之间的情谊,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前提是——帝王心中,真的有“情谊”二字。

    ——而至少在眼下,看起来确实是有的。

    于是满京城都知道了——最受帝宠的那一位,回京了。没见皇帝留饭、人到现在还没出宫呢吗?

    原本还有人想再就着温钤之女出入军营之事做些文章的,一时间也都偃旗息鼓,轻易不敢冒头。

    这些却都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这头卫国公府才听到了封赏的消息,不多时便有传旨太监到了府中——旨意是在宫中宣给温钤的,景帝却还另有金银财物的赏赐,这时候便一起送到了卫国公府。春晖苑中又是好一阵兵荒马乱——待到传旨太监回宫复命,温然见老太太早已没空搭理自己,也不多说什么,扶着母亲便回二房的院子去了。

    温钤这一日直到傍晚才出宫,晚间卫国公府便设了家宴给二房接风。待到散席,时辰已然不早,温然洗漱过后想了想,并未就寝,只是随手找了本书便倚在桌边翻阅。

    不多时,便有一道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更深露重,真人何以还不安寝?”

    温然神色未变,手下翻过一页,平静应答:“若非教主夤夜来访,我自然已经安睡。”

    那人顿时便拉长着声音“哦”了一声,笑意越发明显:“这么说来,真人这是专程在等本座了?”

    温然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点了点头:“是。”

    那人刚要再开口,就见温然又伸手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沏了一杯茶、推到了与自己相邻的座前,低声道:“教主请坐。”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窗口嗖的一下就闪到了眼前,一撩殷红的衣摆便有些急不可耐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喜滋滋地一口把茶全灌下了,又捏着空杯子伸到她跟前、眼巴巴地盯着她:“再给本座来一杯!”

    那气势,不像是喝茶,倒像是拼酒似的。

    温然不以为意,当真又给他倒了一杯。

    一连三杯凉茶下肚,这人才好像是终于勉强有些满意了,放下了茶杯,定定地盯着她看。

    她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轻甲、换了常服,才刚沐浴过便没有束发、一头长发就这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其实她现在和从前的相貌已经很不一样了,她从前也生得好看,却更明艳一些,如今的相貌像足了母亲林氏,有些过分精致柔弱,只看五官,几乎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然而,即便是生就了这样的相貌,她也绝不会令人有半分轻视——她的身姿总是笔挺的,她的身上总是带着剑意,她的眼睛……总是通透而平静。

    一眼,只要一眼,他就能知道,她是她。

    “二十年了,”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种夙愿达成的喟叹,“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温然安静地看着他。

    “我找了你二十年,哪知道你这回晚来四年、才十六岁?各州府都快翻遍了,这次你要是不回京,我就该想办法去边关找了。”他说完又问,“你呢?”

    然而还没等对方回答,红色衣袍的男人便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真人心怀天下,守土安-邦、为国为民,哪里还有时间找我呢?”

    温然其实也是找过的——一岁前她尚在京城,但因还是个婴孩,足不出户,甚至不能言语,自然也无处可查;后来去了边关,有时也会暗中打听何处有武艺过人的高手——如今这世道并无内力之说,习武之人也不过都是习的外家拳脚,若竺炤也在,武艺自然越发惊人。然而边关战事吃紧,她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寻找,一直未有结果。如今对方说破,她也辩无可辩。

    她一点都不辩解,男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末了又觉得有些心酸,甚而又有些埋怨自己——早该知道的,这人从来就是这样,自己没事又提这个做什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会儿,男人认命地叹了口气,语带恹恹:“算了,谁叫我是魔教教主,作恶多端,活该有这报应。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叫褚炤——我都忘了,哪有什么是燃犀真人不知道的。”

    一直沉默的温然却忽然看了过来。

    “你没有杀过人。”她说。

    他从小就被困在教中日日习武、不理教务,父亲死后执掌魔教才不过一年,还真是……没有什么机会施展。然而堂堂魔教教主,居然没杀过人,听起来可不是有点儿丢人?为了不丢人,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反驳道:“不是还有你吗?”

    他们是同归于尽的,她该算是死于他手的。

    温然罕见地愣了一下,随即居然笑了起来。

    “你没有杀过人,”她说,“我杀过。”

    她从前就杀过人,哪怕都是江湖败类也好,杀人也就是杀人;后来上了战场,就更不知道剑下亡魂几何了。

    褚炤果然皱眉:“那还不都是为民除害……”

    “我从未后悔、也从未错杀一人,但杀人就是杀人。”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叙述什么事实一般,“你从未杀过人,也并未作恶,若有报应,只该在我身上。是我负你。”

    “负个屁!”魔教教主陡然拍案而起,盯着对面人的目光俨然在看一个负心汉,“真人的意思是,那时候你答应本座的事不算数了?”

    答应的事,自然说的是他们决战之后的事了。虽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真要说起来,所谓的“答应的事”,也不过就是“要是人死了真的还有下辈子,我们可千万别再当什么正道魁首、魔教教主了”。更多的,也从来没有言明过了。

    他看着凶狠,其实反倒有些色厉内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姑娘,又是紧张又是忐忑。

    他们之间,除了那年上元灯会的一夜,本来也就再没有什么美好的交集了。剩下的,不是师门仇怨,就是正邪之战,怎么看都是仇大于情。

    “教主息怒,”她又沏了杯茶,推到对方的跟前,坦然应答,“既是我已答应的事,便不会反悔。”

    一杯茶就想揭过了?哪有这么容易——魔教教主……还真就乖乖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口凉茶入腹,好像真的将自己满心的烦躁不安都安抚了下来,末了又乖乖在桌前坐好了,撑着下巴,期期艾艾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那年……是我的?”

    “我虽不才,能趁我不备换走我腰间玉佩的,”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才又接了下去,“除了教主,不做第二人想。”

    “那是!除了本座,还能有谁?”他喜滋滋地乐了一会儿,这才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看她。“本座自然武功盖世,不过……真人功力深厚,与我只在伯仲之间,当时难道真的一无所觉?”

    温然神色温和:“魔教的身法气息,于我而言并非难以辨认。”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下子反应过来,脸上又惊又喜:“你果然一开始就知道!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他一时间也说不清,她总是这样洞若观火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这时候高兴完了,却又觉得委屈,便趴在桌上耍无赖:“你每次都是什么都知道,就只耍着我一个人玩!”

    堂堂魔教教主,如今又是当朝皇子,撒娇卖痴起来竟熟练极了。

    温然有些无奈,脸上神色却又更柔和了几分,伸手拍了拍褚炤的肩膀,温声道:“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一句都不哄我!”前魔教教主、如今的当朝三皇子委屈极了。

    温然头疼,却又从来没有哄过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想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试探着道:“那……明日再见?”

    褚炤一下子抬头:“明天还能再来?”

    温然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

    好不容易总算是哄走了前魔教教主,温然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关上窗后想了想,又起身去了外间——守夜的丫鬟还倚在塌边,手中还拿着未绣完的绣片,却早已熟睡、人事不知了。

    显然是早已被某个夜袭的人点了睡穴。

    温然叹了口气,将绣片放到一边,又将丫鬟抱到塌上放平了、盖了薄被,好让她睡得安稳一些,这才又回了自己的屋子,吹灭了灯安静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