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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旻经过谌良身边,匆匆擦衣而过。谌良瞥了他一眼,伸手欲拦,却没动。楼梯口围满了观看谌良美色的众多青楼女子,各色罗衣鲜艳缤纷如窗外一树树正在争妍斗奇的春花,夹杂着或馥郁或清幽的薰香。熊旻艰难地挤出人群。谌良的目光一路追随他离去,自言自语道,“奇怪,当今之世,还真有人妖相恋的案例。不知道月老他老人家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说罢,摇了摇头。
牡丹楼内,随着谌良的登楼,以及余子安背负未婚妻何屈的离去,筵席渐渐有散席的意味。左知舟不舍地叹了口气,又吞了一大口酒,这才以筷击节叹息道,“多好的桃花酿!这可是牡丹楼内最好的一壶酒,可惜了,随着谌良你这家伙的到来,今夜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谌良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人畜无害的款款的微笑,淡然道,“何苦夜已经深沉,难道左大人不怕犯了宵禁?”
“去你的!”左知舟带笑啐了一口,随即懒洋洋起身,拍了拍夏蕤的肩头,道,“南蕤兄许久未回到长安,想来府上也已经得到讯息,正在家门口翘首盼望南蕤兄的归去呢!就此散了,各回各家吧!来日有空,咱们四个再聚一聚。”
夏蕤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这次回到长安城,我倒有了个计较,想就在这城内开个小小的铺子,专门捉妖拿鬼,兼卖卖玉器古玩,各位有空可以去铺子里光顾我的生意。”
“咦?”众人皆诧异。
最惊奇的莫过于明丰道人。他一惊之后立刻紧张起来,问道,“难道传言属实,长安城内确实将有百妖横行之祸吗?”
“我不过闲来无事。况且,我年岁早已过了二十,既然不想入仕,又懒得靠家里救济寻个闲差,倒不如自立门户,将来也有个落脚点。”夏蕤不置可否,淡淡道。
“话虽如此,”谌良也沉吟了一下,这才道,“夏兄从终南山刚刚学成归来,便要经营这些生意,伯父虽然开明,但子不语怪力乱神,夏兄此举……怕有些小小的不妥吧!”他面上仍挂着和煦的微笑,抬起眼皮,看了夏蕤一眼。
“我意已定。”夏蕤面无表情地走到楼梯口,看了眼挤满了青楼众女的楼梯,皱眉道,“谌良,你先解决了此间的事情再说吧!路都堵了,我们几个人难道要从窗户跳下去?”
谌良也苦笑,清了清嗓子,款款地对青楼众女笑道,“各位姐姐妹妹,在下不才,承蒙各位的厚爱。只是,夜色已经深了,在下需要打道回府,而且在下有官职在身,楼内姑娘们如此大张旗鼓地送在下出楼,只怕……明日早朝后,在下的官帽就没了。”他为难地看着众女,俊美的容貌显得有些凄楚可怜。
众女立即纷纷让开道路,口中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盼望谌大人有空多来楼里坐坐,哪里能让谌大人为难呢!”
“是啊!如果谌大人来了,我们就算是请假,也要找谌大人讨教音律的。还希望谌大人不要嫌弃我们才貌疏浅,看不上眼才是。”
谌良面含微笑听着,桃花一般娇艳的面容傲娇地、恰到好处地保持一种和煦的聆听姿势。左知舟为之摇头,叹气,披上外衣,然后与夏蕤并肩准备下楼。明丰道人也起身,远远地缀在夏蕤身后。明丰道人也很高,却仍不及夏蕤。白牡丹等二楼陪坐的众女都有些悻悻然,不舍地挽留道,“夜色已经深了,楼内正是热闹的时候,各位何必匆匆离去?”
左知舟摇头笑道,“在下也想留,可惜啊,官职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你们要劝,就劝南蕤兄啊!”
夏蕤失笑道,“你和谌良都有官职在身,怕被人参。我一个闲人,却是修道的,没事儿破了这童子功,从此百鬼缠身,找你左知舟索命去!”
“呸呸呸!”左知舟笑啐了一口。
明丰道人一脸的诧异。“咦,祖爷爷您在山中也改修了童子纯阳功?”
夏蕤不悦地瞟了他一眼。明丰道人立刻闭嘴。
那边厢谌良已经成功安抚众女,一行四人,缓缓离开了牡丹楼。走到楼下的时候,果然见灯火辉煌,各色花树均巧妙地挂上了提风灯,灯光幽幽,点缀的别有风情。左知舟笑着看了一眼此处风景,先行拱手告辞。“左某骑马,需先去牵马,就此别过,来日再约个良辰美景处好好叙一叙旧,正式为南蕤兄接风洗尘。”
“此言甚是!”谌良出门时找楼内诸女讨要了一个斗笠,遮住他这副惊世绝艳的美姿容,低声笑语道,“别忘了!咱们有许多年不曾举办过那个春日约的游戏了!”
“这几年你不在,我们三个人没什么趣味。再加上去年秋天,余子安突然订了亲,何姑娘又是个不吃素的个性,无论子安去哪里,她都能找的到。所以……唉!”左知舟转脸对夏蕤解释道。
夏蕤含笑听着,面色仍是清清冷冷的,目送左知舟去马厩牵马。谌良也拱拱手,钻进了一乘紫罗兰色布帷的小轿,趁着夜色悄悄地绕进街巷,消失不见。
明丰道人待众人都散了,谨慎地开口道,“那个何姑娘,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你不必担心。”夏蕤淡淡道,心下明白明丰在为自己忧虑,终南山一脉自然比不得昆仑古老,但两派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厚交情,也从未打过交道,如今同属于在红尘内行走的修行人,想来那位何屈也不见得真的跑来找夏蕤晦气。——除非让她抓住了什么把柄!夏蕤叹了口气,在夜风里怅然立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我又哪里是什么上古帝王。不过是一些妖鬼胡言乱语罢了!就连这支簪子,我也只是觉得看着眼熟,它跟了你这么久,与你缘分也不浅。难道说,你也是上古帝王不成?”
明丰道人苦笑,心疼那支法宝簪子,不再说话。
当下,夏蕤与明丰道人边说边走,也走了一条巷子。到了百花巷,夏蕤开口道,“从这里走去你的明丰卜馆也不算远,你我就此别过吧!”
“祖爷爷,您当真要在长安城内捉妖拿鬼?”明丰道人欲言又止,谨慎进言道,“当今圣上虽然开明,又崇尚佛事,但对于妖鬼一事仍有些忌讳。您若动静闹的太大,恐怕……”
夏蕤摆摆手。“就算我不去找那些妖鬼的麻烦,这二十几年来,它们又何曾放过我?!我此举不过是与它们达成一个协议罢了。人间事,人间毕。妖界不触犯人间律法的,均来我这个铺子商谈。或有路过的,或有找人的,在红尘中有个问讯的地点,也少了多少祸事。”
“无量天尊!”明丰道人放下心来,念了一句道号,正色道,“祖爷爷若果真发了这个心,可为长安城内无辜的百姓解决了多少无妄之灾,功德无量!”
夏蕤淡淡一笑,负手道,“熊家那只白鹦鹉,你若有空,找个机缘将它送来我的铺子。我自有安排。也免得那位熊逸风痴痴傻傻,因为一段孽缘,耽搁了命中的大好前程。”
“难道祖爷爷当真打算救它?”明丰道人大吃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先前在熊府闹了个大笑话,错把白梅树当作罪魁祸首,放跑了白鹦鹉这个真凶。晚上在楼上,他察言观色,约略明白了七八分,心下懊恼不已。又因此事丢了法宝蛇头乌木簪,更加痛恨那只鹦鹉鸟。何屈能不救它,最好不过!如何自家这位小祖宗又要插手?
“它本领低微,救不救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刚才我看熊逸风下楼时那副神态,哀莫大于心死,如果那只鹦鹉妖灵当真死了,那位情痴公子说不定也会自杀殉情。所以,我还在思考,还没拿定主意。”夏蕤颇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这才发现忘记把长发簪起来,一头及地黑发披在脚踝,随风飘荡。他失笑道,“总之你明后天将那只鹦鹉鸟弄来我这里就是了!”
“是!”明丰道人不再多言,想了想,又问道,“不知祖爷爷打算在哪里落脚?”
“就在朱雀大街的岔巷内,名唤悬桥巷,有间铺子。待你到了那里,一眼便能找到。”夏蕤淡然道。
“店名?”明丰道人苦笑着继续问道,心道这位小祖宗果真不靠谱,把自己当作人肉地图了。
“七月曼童馆。”夏蕤淡淡说了一句,转身抬脚先去了。
明丰道人怔忡立在原地,苦笑了一声,也转身去了。黑夜无月,楼舍内传递出的灯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拖的格外长。
半个时辰后,在明丰道人自认找不到的那个角落,悬桥巷尾,有一个五官清秀的小乞丐静静立在那里。夜风吹动他破烂不堪的衣衫,露出多处肌肤,有些部位仍结痂,扑簌簌往下掉,露出新长出的完好娇嫩的肌肤。那肌肤,滑嫩的仿佛游鱼,又细腻的不像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小乞丐。哪怕是皇宫内那位号称天下最美的公主,也没有如此完美无瑕的娇嫩肌肤。
夏蕤喝了些酒,散漫地沿着街巷走走停停。他远远见到悬桥巷下的流水,在夜色水光里泛起一层层涟漪,一盏青鱼状的灯落在水里,鱼生双翅,浮在水面上,如一个不小心掉落凡尘的梦境。
夏蕤立住,人在桥下柳荫深处,眼眶不知道为何有些湿润。
“王!青瓦见过……夏蕤王!”一个黑影从悬桥巷尾快速窜出来,带出一连串残影,那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无法企及的速度。
夏蕤略为一怔,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什么妖,或,什么鬼?”
那个黑影跪倒在青砖地上,抬起头来,借助水面朦胧的灯光,依稀可分辨是一张五官格外清秀的脸,年不过十五六,透着一股勃勃英气。“王,我是青瓦。您不记得我了吗?”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身乞丐服尽数褪去,如蛇蜕皮那般,露出光洁无瑕完美的肌肤。那身雪白肌肉在夜色里如同烛火,莹莹发出白光。脑后长发变成一地青色,如杨柳新发的嫩青,如水面轻轻荡漾的绿波。随后,他背后缓慢生出一对洁白无瑕的双翅。
“王,青瓦愿意追随你,入血海,进红尘。”那个黑影淡淡地笑了,眸子里闪过一丝眩目的光芒。“我是鱼妖,拥有数千年的修为,是你永远的护卫。愿为您生,愿为您死,只要您一句话,青瓦愿意赴汤蹈火。”
他没有哭。
夏蕤面上却湿了。
“是你。”他缓缓道,吞了一大口酒,及地的长发如墨汁,浓烈而淋漓。
“是我。”青瓦也淡淡地,缓缓地,背后双翅在夜风里渐渐延伸开来,如一尾最温柔的旧梦,裹住了夏蕤,也裹住了夏蕤及地的墨色长发,在夜色里凝固成一个微朦的光圈,覆盖了长安城最孤寂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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