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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浓,满楼帘招。
夏蕤收起油纸伞,抖落头上的碎雨珠,踏入太白楼。
每个城市里,大约都有那么几座太白酒楼。它也可能叫做太白居,太白楼,醉仙居之类,总之不离“太白”二字。大约市井小民都爱慕这位郁郁不得志的盛唐诗人,——至少是爱慕他那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豪侠之气的。酒楼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大姑娘、中姑娘、小姑娘、老太太、小孩子,还有卖唱的、闲逛的、变把戏的、卖糖的、丈夫追赶着打老婆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引良家少男的,等等,不一而足。
俊朗无俦的夏蕤公子翩翩而来,随手将油纸伞扔进入门处的竹篓内,随后在二楼临窗的雅座落座,把玩手中的白玉酒杯,等待约好的客人。太白楼内的小二虽然不认识他,却有些眼里,看出了他那一身黑色云锦衫的价值,立刻屁颠儿屁颠儿地递上了一壶上好的香片,用滚烫的水,临空浇出了一道白色水线。水线落在茶杯内,丝毫不乱,淡淡的茶香味传了出来。夏蕤点了点头,含笑看向窗外。楼内此时客人算不得多,却也不少,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说着些市井间流传的闲话。夏蕤默默听了一会儿,抬头看窗外那一树树海棠花。春末季节,又经历了一场连绵的雨,海棠花掉落在风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缤纷的粉色泪。
不多一会儿,有位身穿火红斗篷的女子出现在二楼。她逡巡了一会儿,三三俩俩的茶客面色暗黄,谈笑的都是些绯闻琐事。独有一人凭窗而坐,面目俊秀非凡。她很快便锁定目标,径直来到夏蕤面前坐下。对坐多了位美女。夏蕤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默然无言。红衣女也不多话,啪嗒一声,往桌面上丢下一个钱袋。“只要找到我所要的东西,这些金子就归你了。”她的声音很动听,又清脆,又悦耳。像春风里啪啪啪作响的珍珠帘子。又像是滚落在黄金盘子里的一颗颗珍珠。——总之,是那种珍珠的味道。
但她掏出来的钱袋里,却装满了黄金叶子。不折不扣的黄金叶子。每一片都雕琢的极其精美,薄如蝉翼,泛起炫目的金属光泽。这可不仅仅是可以买到房屋的黄金,更有着非凡的工艺在其中。
“金子?”夏蕤挑了挑眉。眼下虽是盛唐,用金子交易的阔绰客人还是屈指可数。他打开钱袋,倒了一些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真都是金灿灿的叶子。他眉毛挑得更高了。——金子也就罢了,这些叶子做工精良,不是红尘内的官宦富賈可拿不出来!眼前这孤身女子虽然不是人,但在妖鬼界的出身也绝对不简单。恐怕她谈的生意,也很不一般。
“你要找的货是什么?”夏蕤不动声色地将金叶子揣入怀中收好。他如今已经在长安城内正式落了脚,在悬桥巷尾开了一间小小的妖鬼铺子。说起这家铺子,对外只做是经营青铜古玩的店,偶尔把玩玉器,但他私下早通过秘法通知各路妖精鬼怪,若有路过的、寻人的、做买卖的,都可以来这家七月曼童馆洽谈营生。眼前这个女子,便在三天前投递了拜帖,夹在七月曼童馆的黑漆木门内。青瓦一大清早打开铺子门,从地上捡起这张红色拜帖,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三天后,太白楼内见。
夏蕤不是呆子。如此行径,既藏头,又露尾,恐怕不是寻常人世间的古董生意。所以他今天只身赴会,心下已有了与妖鬼过招的心理准备。不料来的这位客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在尘世间行走,容貌异常美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很纯净,甚至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说的高贵。绝对不是那些深山里修炼成妖的野路子。
“这些只是一半的酬金。”红衣女的脸大半藏在斗篷雪白色狐毛镶边的帽子里,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夏蕤此刻的心思,仍冷着俏脸在谈生意。饶是初春,乍暖还寒,她这身装扮也太过了。太白楼内的客人们都只穿着长衫,偶尔有披着蓑衣的,两层夹衣就够了。她裹这身狐裘,却像是从冰天雪地的角落而来,怕冷的要命。红衣女沉吟着说道,“久闻贵庄信誉颇高,接下的货物订单都能让客人满意。这次,希望也能找到才好。”
她藏头露尾说了一截,却又止住不说了。
夏蕤用俊朗无俦的笑脸打了个哈哈。“那是自然。不知贵客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宝贝,值得上这许多金叶子?”他一时间还没想到,究竟是什么地域,能够走出这样一位雍容美艳的女妖精来。嘴巴里继续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心里却如风车般飞速旋转,盘桓她的来历。
“我要找的,是一座琉璃盏。”红衣女掉开眼,淡淡道。仍是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又清脆又悦耳,令人听了以后,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她刻意保持冷漠,但在说出琉璃盏后,神色仍然有掩饰不住的黯然。那一抹快速滑过的黯然,并没有逃脱夏蕤的眼睛。
“琉璃虽然隶属七宝之一,锻造不易,却也非难得之物。不知贵客要找的是什么造型的琉璃盏?”夏蕤故意兜圈子,不咸不淡地,啜了一口香片茶。
店小二肩头搭着一条热乎乎的白毛巾,弯腰递上一茶托的果碟。有四色精致的糕点。绿色的团子,粉白的芙蓉糕,捏成金色鲤鱼形状的薏米甜点,还有一味剥开口的松果,香喷喷地摆放在桌面上。店小二随即拎起大茶壶,给红衣女也倒了一杯茶,滚烫的白水呈直线倾注于茶杯内。店小二倒水的动作,却吓了红衣女一大跳。她几乎蹦了起来,本能地避开热水,动作快如闪电。只见一道火红色闪光,迅疾闪到了夏蕤身侧。店小二只觉得耳旁一阵风过,吓的哆嗦了一下,手中大茶壶便没把握好分寸,泼洒出一些热水,滴在桌上。
“对不住!客官,对不住啊!”店小二连忙拿起肩头的白毛巾擦桌子,心下暗自惊诧不已,不知道这位美女主顾怎么反应如此大。
夏蕤忍不住笑了笑,轻声对身畔那个红衣女笑道,“放心,太白楼小二斟茶的手艺很好的。”
红衣女也察觉自己反应有些不对,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不搭理夏蕤的安抚。
店小二收拾完桌面,再次连声道歉,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临去前,仍狐疑地回头盯了红衣女一眼。红衣女低头,看不清容貌,只见到她发髻上插的一支珍珠钗美轮美奂,显非凡品。那支珍珠钗的样式很别致,做的是一支多宝珊瑚形状,点缀了十数颗细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红衣女察觉到夏蕤的目光,也不说话,低头重新回到先前的座位。夏蕤与红衣女两人对坐,一时间都没说话。夏蕤脸上带着笑意,缓缓地,又啜了一口茶,也不催促她。红衣女沉吟了一会儿,接上刚才的话题,也不饮茶,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我要的,不是凡世间普通之物。”然后那红衣女子再次沉吟,火红色斗篷下的娇躯颤抖不已,显然正在经历极其痛苦的挣扎。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轻声说道,“东海之底,幽蓝龙宫,太子床头的那一座琉璃盏。”
夏蕤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将嘴里那口热茶喷在桌上。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来那带金叶子,看也不看一眼,一把推到那女子面前。
红衣女斜眼冷笑,不接那袋退回来的金叶子,寒声道,“怎么,名满天下的长安四公子之一,夏蕤,夏大公子都不敢接我的单?”
夏蕤任由她嘲弄,淡淡道,“东海之底,原不是凡人所能涉足的地方。姑娘谈的生意太不靠谱。”
“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红衣女逼近一步,将脸贴到离夏蕤三寸的距离,冷冽的双眸幽沉不带一丝温度。“夏蕤王,这单生意,你做,还是不做?”她的眸子里再次冷下去,仿佛冰冻三尺,雪山之巅,冷的令人感觉到窗外雨丝的凉意。
她终于唤出了那三个字。夏蕤心内了然,明白这红衣女唤自己为夏蕤王,等于是承认了她的非人身份。——只是不知道,如此雍容气质的一个女子,本尊是位什么妖?
夏蕤沉吟,瞥了一眼红衣女头上簪的珍珠钗,心头一动。“我要姑娘的鲛人泪。”他淡淡道。
“几颗?”没想到,红衣女居然毫不迟疑,直接问他需要多少。
夏蕤心内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他缓缓地,又啜了一口香片,带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意,闲闲开口道,“一袋。”
红衣女勃然变色。看那架势,大有拍案而走的意思。却不知道为什么,仍隐忍着没动。但她显然这口气忍的非常辛苦,红唇一直抖动不已,放在袖子外的那只玉雕一般晶莹剔透的美手也以轻微的频次在抖动。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夏蕤则根本不看她,优哉游哉,继续喝他的茶。他从碟子里捡了一粒开口松果,剥壳,将果肉送入口中,从容道,“当然,姑娘也可以不给。”
红衣女气的浑身发抖,狐裘下森然一股水气铺面而来,带有汹涌浪涛的彪悍。然而仅仅是刹那间,她捏紧了粉拳,长长的指甲尖掐入掌心内。片刻后,她一咬唇,恨恨地盯了夏蕤一眼,颇有不甘地说道,“成交!”
“好。”夏蕤眯着眼睛笑了。然后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推开椅子。“如此,姑娘便是我的贵客了。请静候佳音。”
红衣女默然不语。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愤怒。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将桌上那袋金叶子收好,纳入袖内,美艳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她似乎又恢复了初次登楼时那种冰冷冷的气质,往狐裘内缩了缩,起身走到窗边,默默地注视楼下。
不多会儿,就见夏蕤懒洋洋推开太白酒楼的木格小门,然后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外面的雨越发簌簌地大了。他在雨中撑起油纸伞,树上的杏花、桃花、海棠花,以及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缤纷落了一头。“好一个春雨贵如油啊!这场雨下的如此缠绵,不知道,东海水是否也是一样的春思缭绕呢?”他自言自语,顶着满头满身颜色缤纷的花瓣,独自撑伞去了。
细雨蒙蒙的街道,行人三三两两,皆身穿蓑衣或撑着伞,匆匆在雨中行走,越发衬托出他的懒洋洋。
“夏蕤王……果然好狠!”红衣女心内暗道,愤愤地,再次捏紧了拳头,浑然不知指甲已在掌心内掐出血来。是一股白色的、冰凉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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